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七十万字特辑·上 ...
-
民国十六年二月,何应钦率部进入浙江,省长陈仪开门迎降,归附北伐军,第三军一二九师驻防杭州城,等候下一步指令,师长暂代城市最高军事指挥官,全面接管杭州。其余部队则分向沪杭、沪宁两线进攻,迫近上海,预备与江右军配合会攻南京。
时局动荡,历经江浙战争、浙奉战争几大战役,几年前空濛细雨的江南水乡,似乎都被挥之不去的血腥气渲染透彻,往日念起来总是绵软柔情的吴侬软语,亦掺杂着亡魂的悲鸣。
直奉相争,国无宁日,盛世之下花团锦簇的是军阀,无论兴亡,最受苦的却是百姓。
北伐军的胜利,让风雨飘摇数年的杭州城迎来短暂平静,杨柳也在春日抽出新枝,空翠烟霏的西湖,依然泛着潋滟的水光,烽火硝烟被春季盛景掩盖,茶楼的惊堂木一拍,讲的是江南旧事,仿佛曾经旖旎风光又能透过说书人之口,重新回到这杭州城来。
是夜。
吴公馆的灯火未熄,从广州千里迢迢寄来的家书终于姗姗来迟,展开信纸也只有寥寥几行,兄弟俩的问候甚少,字里行间都是少年的意气风发,抱负和理想倒是洋洋洒洒一大篇,最末才略略提笔一句,多日不见,希望小妹在家安分守己,不要出去惹事闯祸,他们不想再遭遇回家探亲却被人堵在城门口讨要说法的场面。
乐乐原本兴致勃勃的脸色顿时一垮,趁吴一穷的数落到来前,她道声晚安飞速溜回房间。
读信时不难看出,吴邪与木安在黄埔的学习生涯相当愉快,何其欢快跳脱的笔锋,活脱脱一副乐不思蜀的样子,和她当初期盼他俩累死累活的愿景完全不同。
虽然他们也同样没盼着点她好,寄信回来都要埋汰她一番。
轻车熟路打开梳妆台的灯光,将头发束成简单的垂马尾,夜风轻悄的吹过,乐乐忍不住打个冷战,转头望见床边的窗户未关,乐乐有些纳闷,她明明记得自己早晨关好门窗才出的门,不过她自觉记忆常常出岔子,也没有深思太多,只抓上外套披在肩头,走过去想要关窗。
外头正对着吴公馆的后花园,微风送凉,夹带着阵阵花香,是乐乐常年闻惯的气味,她将窗户拧紧,放下垂在旁边的帘布,刚要回到床头熄灯睡觉,眉头忽然轻轻一蹙。
在浅淡的芬芳当中,她闻到一股极其突兀的味道,方才因着晚风中和,她没有及时察觉,现在室内交杂的空气渐渐疏淡,味觉便开始敏感起来。
薄薄的腥气,不过分浓郁,却有如雾气般缭绕在室内不散。
好像是——血腥气!
乐乐一惊,裹紧衣服拔腿就要跑,然而她身后的衣柜却突然伸出只手掌,在电光火石间捂住她的嘴,将要出口的呼救堵回喉咙,同时她手腕被另一只手紧紧擒住,在瞬间失去一切行动能力。
她惊恐的回过头,见对方一身黑衣,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幽深似海的瞳孔牢牢望住她,没有丝毫的情绪波动,却有一种天然的威压从中溢出,如同置身最阴冷的古井,让她从头至脚都凉到发僵。
最终,她只得惶恐的移开视线,不再与他对视。
两人僵持片刻,温血渐次滴落在乐乐的手边,一滴两滴,渗入手指的缝隙。
对方虽是将她压制在身前,却也没有进一步伤害她的举动,于是她壮着胆子抬头,发现他此时正在望向她桌边的一副题字,笔墨简洁,细劲疏朗的瘦金体书写一首小诗,落款是吴邪。
黑衣人眼底的深海似有暗光流动,他睫毛一动,目光贯注,不知在想些什么。
静谧过片晌,他毫无征兆的松开乐乐,向她做出噤声的手势,转身要跳窗离去。
乐乐揉着腕子站起来,看见地板上淋漓的血迹,被风吹的眼皮一跳,她迟疑着,还是向他开口道:“这位——小哥,你受伤了。”
披着暖光的颀长背影一顿,他回身看着她,眼中已没有敌意,乐乐不敢贸然靠近,指指他身旁的座椅:“要不,我帮你包扎一下。”
黑衣人平静无澜的瞳仁泛出一丝疑色,手按在腰间的刀鞘上,戒备的往后靠一靠,乐乐注意到他手指异于常人,食指与中指奇长,心底讶异。
眼神停留一瞬,她控制着自己不去乱看,正要再解释两句,门外乍然传来一阵骚动,透过磨砂玻璃能看到人影幢幢。
黑衣人双眸一眯,显然对来人十分忌惮,这时乐乐才发觉花园四周也有光影浮动,心知他们都都是冲眼前人而来,视线掠过一时进退两难的他,乐乐拉上窗帘,示意他退回衣柜旁,扬声问道:“什么人?”
粗壮的男声随之响起:“我们是市宪兵队的,城中有匪徒出没,看方向有可能就在你们吴家的后花园,请开门配合搜查。”
“囡囡,不要怕,我和你父亲都在。”吴夫人的声音紧随其后。
乐乐侧头一看黑衣人,将肩上的外套扔下,遮住地面上的血迹,又从果盘里抽出水果刀,略一犹豫,还是咬牙割开掌心,挤出血洒在桌脚边和床前,新血将房内本来的腥气覆盖,黑衣人深深看她一眼,闪身躲入衣柜。
她用手绢扎紧伤口,匆匆走去开门,只露出一条门缝,将身影藏的严严实实。
吴一穷瞄到她尚在滴血的手心,皱着眉问道:“你手怎么了?”
乐乐怂不拉几的缩缩脖子:“想吃苹果,削皮时不小心——我正要上药。”
“多大的人,做事还跟孩子一样。”吴一穷心疼之余,忍不住板起脸道。
吴家上一辈有三兄弟。
老大吴一穷守着杭州的祖业,吴二白和吴三省则效力军中,随部队南征北战多年,打赢战役无数,军衔颇高,如今国民革命军势如破竹,北洋军节节败退,眼看胜利在望,杭州又克复不久,即使是宪兵队,对吴家也是极为客气,在吴一穷父女俩对话时并没有出声打断,立在一旁静听。
“好了,闲话等会再说,先把门打开。”
吴一穷不是骄矜之人,没有让宪兵队多等,他挥挥手,乐乐却寸步不动,只站在原地,怯生生地打量着他们,门缝稍稍开大
“能不能隔着缝看两眼就好?”
吴一穷呵斥:“胡闹!”严声还在半空盘旋,吴夫人就去拉他,小声道女儿未出阁闺房最是隐私,难免害羞,你做什么凶她。
夫妻俩细细密密又是一通掰扯,最终吴一穷头痛不已地投降:“好好好,你待我问问。”说着他踌躇地望向宪兵队,领队倒也上道,没等吴一穷张嘴就附和
“我们都是大老爷们,确实不好随意出入吴小姐的房间,刚才我们搜看其他地方也没什么异常,这样吧,劳烦吴夫人陪同,我们进去简单看几眼,回去也好交差,例行公事而已,不会乱翻吴小姐的东西。”
再推辞只会惹人疑心,乐乐点头表示同意,旋即拉开房门,让出一条通道。
领队言出必行,只派出两人跟随吴夫人入内,其余人候在门口。
乐乐陪同,心紧张的怦怦直跳,幸好面上没有露怯,装作气定神闲的与他们瞎走,经过衣柜的时候,她脑门不由自主冒出几丝汗珠,眼珠子死死盯着俩宪兵的动作,生怕他们一兴起去拉柜门。
当然,她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俩小伙子都规矩的很,不知道是不是提前受过吩咐的缘故,搜查完成,吴夫人和吴一穷带着宪兵队去往别处,临走吴一穷还让她上完药早点休息,苹果明天再吃也不迟。
目送人群离开老远,乐乐赶忙锁好门窗,出口气坐在沙发上直抹冷汗,柜门吱呀一开,黑衣人轻手轻脚落地,走到她身侧,乐乐惦记着前事,起身找来药箱,望着他:“坐吧。”
黑影人静站半晌,才淡淡道:“多谢。”
听得出是刻意压低的声线,却仍然能寻得丝丝清润的音调,与他冷冽的眼眸一般,都是如出一辙淡然若水,透过遮挡,可以依稀看见他分明的脸廓,乐乐不由得对他面罩底下的真容产生几分好奇。
黑衣人伤在手臂,单手其实并不方便处理伤口,乐乐忙碌半天才给他扎好歪歪扭扭的绷带,擦去额头的薄汗,抬眼看向他,笑意弯在嘴角:“手艺不精,但是总比没有强。”
“伸手。”
黑衣人放下袖口,坐着的身形未动。
乐乐疑惑的伸出右手,黑衣人摇摇头,她一愣,才后知后觉将受伤的左手伸去他面前,纳罕地挑着眼皮,偷偷觑他。
黑衣人力道称得上轻柔,并且分寸把握的极好,直到纱布裹完,都没有与她发生任何的肢体接触,乐乐意识到,他肯定受到过高等教育,绝非街头的混混之流。
宪兵队不久后从吴家撤离,黑衣人告辞,两层楼的高度一跃而下,待到乐乐惊讶的趴去窗边时,他早已在黑夜里消失无踪,只留下花丛外还未曾停息的扰动声,与流淌的如玉月色。
——
翌日一早,吴夫人敲开房门时乐乐还在熟睡,被拎起来洗漱赶去饭厅吃早餐,吴一穷正读着今日早报,金丝框眼镜架于鼻梁,时不时喝口豆浆,见乐乐睡眼惺忪,他摘下眼镜将报纸折好,叮嘱她吃完饭就回房待着不要乱跑,下午有贵客来访。
“是解叔叔还是霍奶奶,我好久没看到解表哥了,他会一同来吗?”
“都不是,重要客人,到时候你乖着点,别像以前一样调皮。”
吴一穷神色严肃,乐乐撇撇嘴,伸手去拿桌前的油条。
无论她二十岁还是十二岁,自家老父亲永远都拿她当小孩子看,张嘴不是别捣乱就是要听话,好像一会儿不盯着她房顶就会被她捅个窟窿,害得霍秀秀总是嘲笑她,道她是长不大的小姑娘。
“知道了,放心,我装孙——装乖最行,不过等会我要上街买点东西,和秀秀约好了。”
“快去快回。”
抬眼一瞅,丢下短短的四个字,吴一穷起身回屋,乐乐对着他背影不服气地拱拱鼻子,要不是被及时揪回餐桌,恐怕还要来上三四个鬼脸才肯罢休。
结果临到出门,乐乐接到霍秀秀打来的电话,对方一如既往的声甜如蜜,内容却有如晴空霹雳,啰啰嗦嗦一大堆铺垫略去,中心思想只有一句:我鸽了,你玩得开心。
“我挺开心的。”乐乐握着话筒,面带微笑,心底却只想骂娘。
无可奈何的独自外出,乐乐快步走去商铺。穿行过人来人往的街道,商贩叫卖声络绎不绝,热腾腾的包子软乎乎的糯糕,市井气息一如她幼时的见闻,黄包车碾过青石板路,轮胎轱辘轱辘转个不停,戏楼咿咿呀呀开场,唱的又是一年江南景。
听说西子湖畔的杨柳正青,改日要约解雨臣和霍秀秀一块去踏青,乐乐一边想着,一边将刚买好的物件护在怀里,小心翼翼躲避拥挤的人潮,往家的方向寻去。
出门前吴夫人本想让她带上几名家丁,乐乐大剌剌地摆手,道今非昔比,如今是太平景象,战事已歇,白日有纠察队巡逻,况且要去的地方离家不远,用不着费事。
而当她抱着满怀纸袋和陈阿三相撞的时候,她后悔的心情可谓是犹如江水滔滔,望着对方好似地痞无赖的嘴脸,乐乐想抽死自己。
为什么不带俩人出来,她当时在想什么?
陈阿三是杭州城出名的纨绔少爷,成日游手好闲,靠着老父留下的产业挥霍无度,外表瞧上去人模狗样,实则吃喝嫖赌样样精通,因为是陈家的独苗苗,即使闯祸家里也是多有纵容,大不了赔钱息事。
前几月陈阿三还在纠缠她的好友霍秀秀,被解雨臣一棍子抡回老窝,因着解家和霍家都是从外地迁移来的大户,他不敢再造次,现在怕是看秀秀不成,又对她起了点小心思。
乐乐屏气凝神,对他道一声“借过”。
果不其然,对方权当耳边风,只是笑一笑挡在她身前,问她要去何处。
尽管非常想回一句“关你屁事”,乐乐还是忍下脾气,默念不要跟麻瓜计较,说服自己后她挂上敷衍的笑容,指指前方:“回家,父母正等着我回去吃饭。”
言下之意:好狗不挡道,快给我滚蛋。
“你东西这么多,不如我送你回去?”
讲没两句的功夫,陈阿三竟然径自朝她探出手来,乐乐立马一退三步远,脸上勉强维持着最后的礼节,笑如僵尸般生硬:“不必。”
“客气什么,我心里一直拿你当妹妹看待,前日我还碰到吴伯父,他让我有空上门坐坐,你看今日赶巧不赶早,我帮你拎东西,顺道去你们家喝喝茶。”
陈阿三仿佛真看不懂人脸色,死皮赖脸就往乐乐身旁凑,她一忍再忍,顾忌着满大街的行人以及彼此的脸面,往旁边的小巷子挪,表情依然僵硬的挂着“万万使不得”。
她逃,他追,眼看她即将插翅难飞,陈阿三得寸进尺,步步紧逼,乐乐终于克制不住满腔怒火,伸长胳膊将他隔绝在半米开外,面色黑下三分:“你能不能别跟块牛皮糖似的,好歹也是世家子弟,要点脸。”
乐乐语气已经是极为不善,话完只觑他几秒就移开视线,仿佛看都不愿意多他看一眼。
陈阿三不怒反笑,或许是见到周围没人,他舔舔后槽牙,勾起唇角逐渐逼近乐乐,言语更是大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有什么要不要脸的,门当户对,我认为咱俩挺合适。”
这种话本子都不屑写的台词乐乐简直不忍直视,她懒得再多废话,直接一脚狠狠踹向他膝盖。
陈阿三脑子不灵光,反应却还不错,侧身一避,乐乐猝不及防地踹个空,差点扑倒在地,他摸着下巴的胡茬,望向乐乐,声儿一扬:“你和霍秀秀一个样儿,装什么矜持,看到解雨臣笑脸如花的劲头哪去了?我告诉你,小爷我起码是正经人家出身,不像那个小白脸,明明是世家子弟,偏偏喜欢什么唱戏。”
阴阳怪气的声线妖妖调调,乐乐越听越怒,猛然抬头,陈阿三就阴恻恻的笑,侧头一口痰吐在地上:“什么解家少爷,一流戏子二流推,三流王八四流龟,他不就一下九——”
啪!
陈阿三话还含在嘴边,清脆的巴掌声乍响,乐乐一嘴巴子几乎将他下巴抽歪,陈阿三捂着脸,不可置信的望着她,乐乐就冷冷道:“有种你把方才的话去解家再吐一遍。”
他当然只敢背后暗骂一番而已,解雨臣的手腕他还是知晓的,他如果真如乐乐所言去解家大放厥词,只怕他今天走不出解宅的大门。
可是外人在前,他哪能吃哑巴亏。
仗着体型优势,陈阿三扬起手臂就要往乐乐脸上打,然而手掌还没来得及落下,腕部突然被人从后面重重一拧,只听得咔嚓一声,右手登时无力的垂在腕骨上,身后人动作太快,恍惚间一阵清风吹过,他才反应过来,抓着腕子开始没命地嗷嗷叫,鼻涕眼泪一齐往外挤,看上去要有多滑稽就有多滑稽。
直到陈阿三痛的瘫倒在墙边抽搐,乐乐才看清巷子入口修长的身影,一身规整笔挺的军装,黑瞳如墨,阳光斜斜的洒在他身上,似烫金一般,映出他脸侧锋利的轮廓,他逆着光站在她面前,淡漠的表情与车水马龙格格不入,五官却俊朗的教人移不开目光。
这时她才发现,原来古人的诗句,并不全是虚言,如此“积石如玉,列松如翠”的出尘风貌,当真是要“看花东陌上,惊动洛阳人”。
乐乐犹在怔神,他身旁缝隙忽而挤出道圆溜溜的影子,同样身着军服,看样子像是他的副官。
胖副官拎着陈阿三,站姿笔直:“小——啊不,师座,这臭流氓怎么处置?”
“送警察厅。”
“好嘞。”胖副官一把扛上陈阿三,被他称为师座的男人淡淡瞥向乐乐,侧身让出通道,口吻亦是清冷如雪:“吴小姐,我送你回去。”
乐乐讶然:“你怎么知道我姓吴?”
胖副官刚要要抬腿走人,闻言就回头嘿嘿笑道:“吴小姐芳名满杭州,咱们虽是外来的兵鲁子,眼力价还是要有的,正好师座午后也要去你们吴公馆做客,一道捎走还能蹭顿便饭。”
乐乐前几日听吴一穷提起过,如今掌管着杭州城的是北伐军一二九师,师长名讳张起灵,他手下有一副官姓王,绰号王胖子,想必正是面前一胖一瘦的两人。
王胖子话讲的滴水不漏,末了又对她笑出一排友好的大白牙,让人无从拒绝,乐乐只得点头谢过。
行伍之人身上往往都有抹不去的兵戈气息,从王胖子的行事做派就可以窥得一二,张起灵却完全没有类似的杀伐之气,他立于墙下,淡的如同一缕风痕,像是不存在于世间般。
轿车停在街口,王胖子将陈阿三丢给一名小兵,让他去归置,乐乐看一眼不远处的家门,走路只用十多分钟,她想提议步行过去,可是转念一想,张起灵如今是杭州城的最高指挥官,自然不好在街头招摇过市。
于是她紧闭双唇,半个字都没蹦出来,由得王胖子替她打开车门,落座后她向王胖子道谢,规规矩矩称他王副官,后者打着方向盘,大大咧咧道
“不用整那些虚头巴脑的,背着人的时候我也不管师座叫师座,做做样子而已,看你年龄最多十七八岁,不介意叫我胖哥就行。”
王胖子开着车,嘴上滔滔不绝:“我们在广州待过一段日子,你哥和你弟我都认识,吴邪还好,挺爽快一小伙子,你弟弟木安一天到晚阴着张脸,一副谁欠他百八十万的样儿,也就咱们师座和他聊得来,我不行,我看他这样我就想削他。”
听到他们竟和吴邪哥俩打过照面,乐乐惊讶的张张嘴,不过想起国民革命军和黄埔军校的牵扯,转眼又释然了,她笑着附和,严格执行家父面对贵客要“装乖卖傻”的嘱咐。
车程比脚程要快得多,乐乐还未适应行车的颠簸,王胖子就熄火一步踏到地面,又替她开车门请她下车。
后来吴一穷夫妻俩看到“贵客”提前上门,还跟在自家闺女后头,双双惊异的呆了呆,王胖子在外面便是张起灵的第二张嘴,当下絮絮叨叨讲出来龙去脉,吴一穷才偏头一瞪乐乐,又笑着将人迎去厅堂,吴夫人一面赶紧吩咐厨房加菜,一面煮水泡茶待客。
——
吴夫人临危不乱,在谈笑间将饭菜布置的妥妥当当,一餐饭食吃的宾主尽欢,王胖子拉着吴一穷畅谈杭州饮食文化,吴夫陪坐,茶是一杯接一杯的灌,大有要侃个天昏地暗的架势。
众人言笑晏晏,乐乐看张起灵着实寡言少语,趁他们喝茶的间隙,她提出想带张起灵去后花园散步消消食,吴一穷刚要呵斥她不懂事,就被张起灵起身的动作噎回喉头,他对吴一穷颔首致意,转头看向乐乐,声音淡若杯中清茶:“有劳吴小姐。”
初春时节,花开还需一段时日,好在青翠的绿叶分外茂盛,随处可见常春藤与葡萄藤的架子,有些攀附在篱笆上,被凉风吹的簌簌而动,屋檐下吊着风铃,风势一大就会叮铃铃地响。幼时他们总在花园嬉闹,你追我赶,伴着清凉的风,伴着清脆的铃,跑过春夏秋冬,时间便如流水般淌过。
长大后,花草树木仍旧还是儿时样子。
年年岁岁花相似。
乐乐带着张起灵在阴凉处略略散一圈,见日头愈发浓烈起来,两人便在凉亭小坐。
张起灵言语不多,表情更少,幸好乐乐并不是会冷场的性子,她指着花园的角角落落,与他讲述自己记忆里的杭州城。
微风不燥,偶尔有倾斜的日光落进来,映着她一双晶莹透亮的眸子。
张起灵还记得吴邪的模样,虽是兄妹,眼前的姑娘与他长相其实并不相像,不过令他印象尤深的是,无论是从吴邪眼底,亦或是从乐乐眼底,他都能看到同样的色彩。明亮而又鲜活,像是被春天吻过的眼睛。
“小时候我哥经常跟我抢书看,是小小的一册连环画,画的大多是水浒或者西游记,但是父亲不允许我们读闲书,我们就只能悄悄藏在被窝里,你看一天我看一天,我记性比他差,如果哪天作业多,我就会忘记找他要连环画,他常常不提醒我,自己偷着看。”
乐乐望着满园春色,时不时侧头看一看张起灵,讲到情浓处,她会不由自主的笑出来,眼角盛着微光,声调也跟着一跳一跳,她情绪鲜明,开心与不开心都写在脸上,琐碎的小事娓娓道来,却不会让人觉得厌烦。
“我弟就不会这么幼稚,他总是安安静静的,时常用一副看傻子的眼神看我们俩,不过他喜欢我爷爷养的狗,我们玩闹时他会去狗场帮忙,后来有一只爷爷最爱的狗被父亲接回来养,叫小满哥,它极通人性,说来好笑,因着爷爷特别喜欢小满哥,我们都拿它当四叔敬着。”
乐乐讲到一半,忽然指向自己房间的窗户:“我们三人的房间都朝向后花园,只有父母的主卧朝外,小满哥常常在后花园打盹和遛弯,我们从窗户探出头就能看到它。”
张起灵顺着她的手势抬头,望向她房间的时候,眉心在不经意间微微一跳,乐乐收回手,视线转回前方,她轻轻按着自己左手的纱布,自顾自道:“我二叔和三叔从军数年,他们治家极严,尤其看重家风,张师座经过前院应该可以看的出来。”
话题开始逐渐牛头不对马嘴,张起灵遽然抬眼,神情未变,眼中却有些意味不明的暗潮轻涌,乐乐恍若未闻,指腹在绷带上来回摩挲,呼吸微绷,只有她,才能感受到自己此时跳动的心率是何其猛烈。
“张起灵,毕业于东三省陆军讲武堂,原奉系独立师师长,后反戈,被国民革命军收编,隶属于第三军,授少将衔,你下辖的一二九师,是北伐战役的主力军,你虽然出身张作霖麾下,却深得蒋——那位的信任,你聪明,也有足够的政治敏感度,你懂得什么事情可以光明正大,什么事情需要悄悄进行,例如党派之争,张师座,我说的可有错?”
风声不知在何时停歇,张起灵望着她,眼瞳压低,乐乐丝毫不惧,静谧的气氛犹如冰封一般,寒意在两人之间弥漫。
乐乐并不与他对视,只是稀松平常的伸出左手,阳光照出雪白纱布上淡淡的血色,她放低音量,轻轻道
“张师座一定感觉奇怪,为什么孩童的房间朝向后花园,这里却没有过多的保镖和家丁,反而是相对安全的前院戒备森严。”
乐乐眼光游离在花丛之上,掠过一周,最终落在他身后的狗窝前:“因为小满哥的感官比任何人都要精确,如果后花园有匪徒入侵,它会在第一时间咬断对方的喉管,除非主人示意,即使实力悬殊巨大,它也会高声嚎叫发出警示。”
乐乐笑起来,目光紧紧盯着他不放,连眸中都染上一丝晦暗不清的笑意:“你现在知道,为何昨日我会帮你隐瞒宪兵队了吗。”
“小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