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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七十万字特辑·下 ...

  •   叶落无声,少女透彻的双眸弯弯,眼尾拉长,带出两分狡黠的意味,纤长睫毛下面掩着的眸子灵动依旧,言语虽是大胆,张起灵能读出她实际并没有恶意,只是和许多年轻气盛的少年人一般,带着天然的胜负欲与好奇心。

      于是他淡淡地撇开视线,默然不语。

      眼珠子转一溜圈,乐乐撑着下巴,伸手摘下几片绿叶,碾过两遭,绿色的汁液蔓延在指尖。她看着树叶的纹路,轻声道

      “其实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迂腐,我能接受文化的多样性,不管是什么信仰何种主义,道路不同,可是归根究都是为国为民罢了,殊途同归,我父亲也是,我知道他的书架上不止有《营造法式》和《资治通鉴》,在第二层的最里侧,还有一本《新青年》。”

      乐乐虽一贯娇纵任性,谈话却极有分寸,凡事点到为止,她眼底闪着亮晶晶的微光,即使低着头,也能透出微弱的光彩,纯粹的好似星海下的湖泊,清风揉碎,便是一场熠熠生辉的水波荡漾,张起灵不由得侧眸,余光不偏不倚落在她面上。

      “张师座,我看得出来,你的眼神和其他人不一样,你有抱负,有理想,我哥哥寄回家书时讲过你们一二九师,他认为你们是一支血性与能力并存的队伍,江西战场,第一军第一师几乎全军覆没,攻打南昌城更是死伤惨重,你们一二九师全然不惧,啃最硬的骨头,打最艰险的恶仗,我听说,你带着枪伤仍然不下火线,与敌军拼死鏖战两天两夜,枪林弹雨铺天盖地,尸体堆积如同小山一般,你们不怕亦不撤退。”
      乐乐话语中有着浓厚的钦佩,她仰头瞥向张起灵:“小哥,我决定帮你,虽然是因为父亲的缘故,但是我喜欢你这样的人,从你身上,我能看到中国人的气血。”

      张起灵风轻云淡的神色细微一顿。

      旁人都以为乐乐是闺中娇养长大的女儿,无忧无虑不知人间疾苦,她却什么知晓,什么都明白,她知道自己的父亲在暗中资助另一党派,昨夜如果不是吴一穷授意,张起灵也无法潜入吴家躲避宪兵队。
      众生皆苦,她能做的事情实在太少,力所能及之内,寥寥而已。

      “吴小姐谬赞。”

      长久的沉默过后,张起灵惜字如金,乐乐毫不在意,只兀自把玩着手中绿叶。
      此刻的她浑然不知,在她看不到的背光面,他目光如晨星般亮起,望着眼前少女,她的字字句句入耳,温声软语却不失笃定,他静静听着,心底似乎有根神经被轻轻挑动。

      “不过,我有一事不明。”乐乐歪头道。

      “愿闻其详。”

      乐乐放下叶子,以一种分外认真的姿态面对着他:“北伐军如今势不可挡,清扫直系余孽占领南京只是时间问题。”乐乐略一停,继续道:“推翻清王朝建立共和,孙先生居功至伟,想必你也是为此才会投身国民革命军,我不懂政事,只是好奇,三民主义与共产主义,你为何最终会选择后者?”

      还是以身在曹营心在汉的方式。

      乐乐没有将最后一句问出口。
      张起灵不置可否,望着小姑娘亮晶晶的眸光,他犹豫片刻,还是淡声道:“思想是没有错的,但人性与思想不同,信奉同一种思想的人,不一定会做出同样正确的事情。”

      回应他的是一片茫然之色,乐乐显然不理解,却还是以求知的神情相对,鬓发被风扰乱,大大的蝴蝶结衬着卷发,是当下时兴的发型,一绺一绺蓬松的小卷垂在脑后,愈发显得她脑袋毛茸茸般可爱。

      张起灵忽然淡淡一笑:“以后如果有机会的话,或许你会懂得。”

      他笑起来浅淡如水,双唇仍是抿着的,唯有星星点点的笑意在嘴角晕开,像是山水间不经意升起的一缕炊烟,点缀着清风与青草的气息,虽薄如烟雾,却能轻而易举的令人陷落。

      乐乐想到自己少时读书,读到青阳一词,《尔雅·释天》有云:“春为青阳。”字侧注释:“气青而温阳。”现在她突然觉得,此时的张起灵,便是对这个词语最好的诠释。

      ——

      地方官员为张起灵准备的宅邸在吴家隔壁,下人收拾妥当后,张起灵与王胖子入住。
      张起灵办公与闲暇时间都在屋内度过,只偶尔去军中巡视,当时王胖子还拎着走地鸡上门拜访,道日后都是邻居,街里街坊的应当互相照应。

      王胖子性格最是爽朗大方,乐乐与他熟悉的极快,不用多久两人便相聊甚欢,常常去对方府上做客,好在张起灵为人淡泊,并不介意小姑娘上门叨扰,有时王胖子还会拉上他们俩在后院晒太阳,与乐乐聊聊杭州风光。
      大半光阴,张起灵都在闭目养神由得他们吵嚷,在少数的时候,他会接话跟他们交谈几句,当然,是非常少的几句。

      王胖子深知张起灵脾性,让乐乐无需见怪,有一回还拉着她小小声,道吴邪在背地里给张起灵取了个外号,叫闷油瓶,乐乐听完笑的花枝乱颤,连连夸吴邪取的贴切。

      张起灵常着军装,他身姿挺拔,无论坐立都犹如松柏一般,清瘦而又坚韧。乐乐会时不时地偷看他,掠过他面庞一圈又一圈。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她想象不到世间真会有这样的人存在,明明生性疏淡不苟言笑,眉目与眼底却自有一番意味,像一盏需要仔细品鉴的茶水,初喝只觉苦涩寡淡,越到后头,清淡的茶香才会透水而出。

      “你是不是喜欢咱们小哥?”

      被王胖子抓包几次,对方就贼兮兮的瞅着她,一副欲挖八卦的表情,乐乐嘴硬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与小哥是——是惺惺相惜。”王胖子眼一斜:“拉倒吧,我看是两情相悦,咱小哥在部队是出名的素和尚,你是他说话最多的姑娘了,我保证。”

      乐乐明白王胖子热衷于吹牛的尿性,并没有拿他的玩笑话当真,日复一日,渐渐的,吴一穷对女儿常往隔壁跑的举动颇有微词。

      他并非刻板之人,只是老父亲吃醋的心态作祟。
      毕竟他勤勤恳恳几十年,好不容易栽种出一颗白白嫩嫩的菜苗,结果来只长得好看的猪一把给你拱了,这算怎么回事。

      白菜与猪自然不知道吴一穷的心理活动,乐乐看自家父亲老是板着脸训斥她不务正业,于是便改变战术,抱着一摞书道去隔壁请教功课,吴一穷怒问你请教哪门子功课,乐乐脖子一梗,大喊一句:“孙子兵法和军事近代史。”吴一穷哑然。

      书都已经抱过去,不能撂下不管。她去找王胖子,谁承想他打仗是铁血汉子,看文化书却是一问三不知,乐乐只得厚着脸皮去寻问张起灵,他倒是愿意替她解答,只是谈及敏感话题总会刻意回避,仿佛不肯与她多论。

      乐乐有一套自己的逻辑,她当即气哼哼问道:“在你眼里我是隔江犹唱后庭花的商女,还是何不食肉糜的晋惠帝?我也有家国情怀,我也读过‘杜鹃再拜忧天泪,精卫无穷填海心’,我也知道什么是‘繁霜尽是心头血,洒向千峰秋叶丹’,你们上阵杀敌我虽不能同往,可是我想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

      彼时张起灵看小姑娘跳脚只觉失笑,他摇摇头,并不解释,只望她一眼,目光缓缓落于纸张,意思是不继续今天就到此为止。
      小姑娘吃瘪,又不甘心如此离去,只好规规矩矩坐直,指着页码:“下一章。”

      张起灵想,她是深闺养出来的瓷娃娃,怎么经受得住鲜血淋漓的现实,她总以为待到北伐军取胜,国家山河无恙,杭州又会回到旧日时光,她可以如以前一般泛舟西湖,与友人共念苏轼笔下的秀丽盛景。

      太多残酷与牺牲,她无从得晓。
      她在期盼中构想自己美好的愿景,祈望着乱世中久违的安宁能够到来。

      张起灵不忍打破。

      ——

      岁月静好的日子持续到民国十六年四月十一日,乐乐用过晚饭后来给王胖子和张起灵送条头糕,是吴夫人亲自下厨用古法制成,与外面铺子买的不一样,端的是甜糯鲜香,她想着张起灵常年在外征战,一定甚少尝到苏杭的点心。

      乐乐拎着食盒叩门,晚风微凉,卷着路边的落叶打两圈转,窸窸窣窣刮着马路,近两日桃花开的正好,芬芳便乘风而来,沁人心脾的馥郁也萦绕在树隙间。
      等候的时候,一阵森森的倒春寒忽然从脚底袭来,乐乐不由得打个冷战,揉搓着胳膊,王胖子就在春日回寒中打开大门,脸上一丝笑意都无。

      她心底纳罕,还是找些话来与他讲,王胖子只是沉默,带她进入大厅,乐乐就看见张起灵已经脱下军装,换上一身不起眼的便衣,王胖子抛下乐乐冲过去死死拦在他身前

      “小哥,咱们再想想其他办法,他们正等着你自投罗网,你不能去。”

      张起灵抬头,眼底淡漠不复存在,唯有深深的寒意蕴藏,乐乐从来没有看过人的眼神可以如此冰冷,他恍若未闻,话语虽淡,却坚定的不容任何人置喙:“让开。”

      茶几边有一张垂落的纸张,乐乐转头望去,一行“已克复的各省一致实行清党”的电报译文跃然纸上,她眼皮双双一跳,胖子发觉她的诧异,语气已是十分沉重:“是南京发来的密令,刚到不久,小哥的身份你也知道,现在马上就要全城戒严,届时不要说人,哪怕是只鸟都飞不出这杭州城,明面上的肯定是保不住了,他要将情报带去城里的地下据点,可是他今天一旦踏出将军府——”

      张起灵遽然打断他的话语,从收到密令的一刻起王胖子就在劝他,明天杭州城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南京方面一直怀疑军中存有异党,按捺许久如今一朝生变,想必早有多方准备,无论是他还是王胖子,今日出府,明日消息就会传回南京,他们纵有通天本领也逃不出军方的天罗地网,唯有一死才能收场,否则他们若是回来,整个一二九师都会遭到清洗。

      乐乐看着眼前拥闹的二人,忽然想起与张起灵初见的一日,当晚上她怀揣着疑惑走进吴一穷的书房,将一切和盘托出,果不其然,吴一穷没有露出分毫惊讶的神色,她将白日的疑问重复一遍,问父亲,他为何不一走了之,留下来,是为搜罗军情吗。

      吴一穷沉默片刻,叹口气:“不止,自古忠孝难两全,将‘孝’换成‘义’也是一样的,一边是知遇之恩,一边是民族大义,换成任何人只怕都难以抉择。”

      仓央嘉措也会自我诘问:“世间安得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高僧尚且如此,更何况挣扎于尘世中的凡人。

      彼时的乐乐不解:“难道国民革命军无法代表民族大义吗,他们北伐,百姓是拥护的啊。”

      “他们可以,但不是全部。”

      她始终没有听懂吴一穷最后一句话的意思。

      如今,她看着争执不下的王胖子,看着面目冷肃却有一腔孤勇的张起灵,她好像隐隐约约,触摸到了一点模糊的界限。

      她开始有些懂了。

      ……

      “我不会连累一二九师。”

      张起灵淡漠的声音传来,乐乐抬眼,只见他已然突破王胖子的阻拦,走到厅堂门前,王胖子扑上去抱住他腰身,大怒道:“你他娘少自作多情!谁他妈怕你连累,今天你就是一枪崩了我都行,谁躲谁孙子!”
      胖子眼睛通红,眼白上全是密布的血丝,他喊得声线几乎沙哑:“小哥!咱们哥俩南来北往多少年了,什么硬仗没打过,以前干孙传芳那龟儿子,迫击炮在面前我眼睛都不眨一下,可是老子看不得你去送死!”

      张起灵拔腿欲走的动作微停,他看着王胖子,执拗的光闪在他眸中:“我别无选择。”

      王胖子也随着话音安静了一息,而后仍然紧抱着他不让他离开。局面混乱,两厢僵持不下,张起灵坚定的可怕,无论王胖子怎么劝都不顶用。
      乐乐默默静立着,指甲掐进掌心,她想到吴邪为她房间题字时写下的诗,他的双眼何其清亮,燃烧着心怀信仰之人才会有的炽烈色彩,如暗夜的火炬。

      如果今天是他在这里,他会怎么做。

      乐乐心神骤然下沉,她看向食盒上吴公馆的刻纹,眨眨眼,再抬起的时候,向张起灵与王胖子望去,平静道:“离戒严还有多久?”

      王胖子一愣:“半个小时。”

      “小哥只要待在家里就会平安无事是吗?”

      “他当初是秘密入党,知道这事儿的除了你父亲,其他人都在这儿站着了,应该不会暴露。”

      乐乐觉得自己的呼吸都跟着心绪一并沉了下来,她稳了又稳,才勉强镇定几分:“据点有几个,写给我,要快。”

      “你要干什么?”

      虽是王胖子在问,张起灵的视线自她开口起就不曾移开,她看不清他眼里的情绪变幻,只是本能的察觉到,他看向她的感觉,和以前有极大不同。

      “胖哥你能不能多用点子智慧,这还用问吗?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别废话了,快点。”

      张起灵刚要开口,被乐乐一下堵回去:“我不是为党派之争,你们两党如何争斗我没有兴趣,今天我要救的,是杭州城的百姓,仅此而已,如果你执意要用自己的命去换他们,随意,但是你应该为你手下的兄弟们想想。”

      张起灵可以从她眼中读到太多情感,她的手在抖,身躯却巍然不动,他知道她是害怕的,不可能不会怕,可是她步伐一直稳稳地停在原地,没有后退半分。

      他发觉自己错了。
      她不是养在深闺的瓷娃娃,此时她坚毅的眼神更像一位士兵,和他在战场时一样。

      呼吸出现轻微的断层,他静下躁动的心绪,在平宁的对视里,仿佛连时光都变得轻缓,灯光洒落,镀出她姣好的面庞。

      他忽然发现自己心底的触动,从未有过。

      如破土的花卉,在暗光下静静生长。

      ——

      王胖子火急火燎找来笔墨,催促张起灵提笔,形势紧张,不容许他们有更多踌躇或犹疑。

      据点之间其实都有互通的联络网,只要将紧急撤离的消息带去,他们会互相通知,但是有两个据点相距甚远,一来一回时间上肯定来不及,需要乐乐一并传达到位。

      她带上纸条匆匆出门,不能回家驱车,太点眼,只得叫黄包车代步。
      首个据点距离不远,隐蔽在一家粮油铺底下,她没有耗费太多周折就成功将情报送达,为掩人耳目,她还额外订购几十斤米面送回家里,使得她行程不会过于可疑。

      下一个目的地却有些棘手,是一家专门裁制婚服的绸缎庄,夜幕深沉,乐乐心急如焚,惊雷般的车轱辘碾压着石板,以往的颠簸于她已经完全感受不到了。
      她紧赶慢赶,好不容易压着线到达裁缝铺,看到远处的宪兵队已经在肃整装备,心下一凛,攥着纸条的手心不自觉开始出汗。

      铺面的人流量不小,想来是一家有名的裁缝店,门口数次都有宪兵经过,乐乐根本找不到合适时机将信息带给掌柜。
      鼻梁缓缓沁出一滴汗珠,挂在鼻尖摇摇欲坠,她想一想,找店老板要来纸笔,伏在案边匆匆写下两行文字,果然有宪兵觉出不对,前来搭话

      “纸条上写着什么,为什么不能用口说?”

      一阵奇异的紧绷感沿着脊椎攀附至后脑勺,乐乐撑着案几站稳,不慌不忙将纸条举到宪兵跟前:“身材尺码,我没时间给他们量身,衣服又赶着要,只能先写下来了,怎么,连这个你们也要管?”

      虽然没有正式戒严,可是宪兵队应当已经接到警戒命令,对任何风吹草动都极为敏感。
      领头的宪兵也不客气,拿过纸条展开,上面竟真的书写着她三围尺寸,宪兵年龄尚小,眼见着耳垂就红了,他刚要把纸条还给乐乐,旁边的老兵突然拉住他手臂

      “等等,我看旁边的点点线线,怎么有点像摩斯电码?”

      心跳声几乎要撞响在乐乐耳膜之上,她额头立刻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万幸有刘海遮挡,外人才看不出什么异样,她迫使自己松开因慌乱而卷曲的手指,冷哼一声:“是店家的墨水不好写,我随便甩了两下,什么摩斯电码,你们当差当傻了,看谁都像特务,你若认为它是密码,有本事用电码表翻译出来,何必与我多费口舌。”

      老兵一想有理,一面让小兵盯紧乐乐,一面掏出随身携带的小册子,翻到摩斯电码表,开始逐字逐句对照起来,最后倒是能勉强得出三四个英文字母,只是互相毫不搭边,乐乐不屑地瞥一眼他们,表情多有不善。
      即使事实拍在眼前,老兵依旧不相信世上会有如此巧合的事情,他要将纸张带回宪兵队研究,话语才讲完,不料乐乐俏生生的脸蛋浮上几分怒意,一把将宪兵手中的纸条抢回

      “你们太过分了,看也给你们看了,还要如此不依不饶,我是未出嫁的姑娘,你们非要坏我名誉才肯甘心吗?!真是欺人太甚!”乐乐怒目横眉,往日甜美可人的眼瞳满是愤怒,她将纸条重重拍在桌上,笔筒随之发出剧烈的震响:“你们要带回去是吧,可以,让你们师长派自己的亲兵来拿!”

      小兵本就见她面熟,闻得“师长”二字想到什么,神情忽然一惊,他赶忙拉住身旁的同僚,小声道:“她好像是吴家的大小姐,最近与师座走特近的那位,要不还是算了吧,咱们哪惹得起这号人物,万一她跟师座告个状,咱俩吃不了兜着走,而且你看,她订的是婚服,我之前没听过吴家跟谁人定亲了,唯一可能只有——”
      他适时的停顿,让老兵也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他们素闻张起灵治军严明,如今又是杭州城的首要领导人,着实开罪不得。

      两人贼眉鼠眼的打量乐乐一会儿,最终恭恭敬敬的退出裁缝铺,没有再寻她麻烦。

      乐乐半身虚汗,腿已然软的不行,她强撑着将纸条塞进店掌柜手里,对着他眨眨眼:“记住,我两个月后来取衣服,不能快不能慢,必须正好两个月,因为家父算过吉日。”说着,她手指轻轻点在字边。
      店掌柜懵然,随着她手势往下瞟到纸面上的点与线,停留几十秒,有什么念头醍醐灌醒般闪现而过,终于,店掌柜的目光逐渐清明起来,冲她郑重地点点头。

      后怕地长吐一口气,乐乐坐上归家的黄包车,摇晃的车座摆动不停,她扶住把手,在座位上慢慢瘫下身躯。

      现在摩斯电码已经被广泛应用于战役当中,发报机与密码表在军营随处可见,宪兵对此格外留意并没有错,因为她写在纸上的确实是摩斯电码无疑,只不过大多数人都忘了,自然密码的鼻祖其实是凯撒密码。
      幸好,她幼时与吴邪他们玩过加密游戏,还能记得一部分摩斯电码,而两重加密方法一组合,便可以诞生出一则简单的密文,至于密钥,她反复对店掌柜强调“两个月”这个日期,用脚趾都想的出来,密钥正是二。

      夜色浓重,天穹漆黑如墨,星星和月亮都藏在云层之中,不知何时,温柔吹拂的风声也静悄悄地停滞,诡异的静谧如同阴云一般,紧紧压迫在杭州城的上方。

      乐乐听着代表戒严的警笛声在城里响起,惘然地低下头颅,任由黑暗覆身,她眼眶积蓄着泪珠,晃一晃,如雨滴般碎落下来。

      平静多月的杭州城,将会在明日迎来一场暴雨。

      黑云压城,风雨如晦。

      ——
      民国十六年四月十二日,杭州城下起小雨,杨柳被雨水打弯了腰,蔫蔫地垂下湖面,雨势渐盛,淅淅淋淋的透明帘布在西湖上坠出一连串涟漪,青瓦白墙的砖房隐没于雨中,窗户上都是氤氲的水雾,手指一抹,会留下一道歪歪扭扭的痕迹。

      天空雷电交加,将浓情婉转的水乡小镇,笼上一层阴郁气息。

      春寒冷的惊心,乐乐站在窗前,穿着薄薄的衣衫,依稀可闻远处传来杂乱人声,有人在叫有人在闹,他们簇拥着、喧闹着,后来枪声一响,惊呼四溢,从街道流来的积水,渐渐泛出几缕浅淡的血色,像是落入泥泞的梅瓣,在水面绽放出一朵朵惨烈的哀花。

      乐乐的眼圈红了又红,她手掌始终攥紧,不断加重力道,鲜血滴滴答答落到地面,和窗外的血花般溅出一抹悲壮的色彩,她缓缓蹲下身,将脸埋入掌心,泪珠混合着血液,从指缝间逐渐渗出。

      她不记得这场荒诞而疯狂的运动持续几日,等到阳光穿破层层阴云,重新笼罩在杭州城上方之时,城中的阴霾却没有就此散去。

      吴邪快马加鞭寄回的家书被揉成一团,疏朗的瘦金体几乎穿透纸张,上面书写着少年人的愤怒与悲凉。
      在信中,他深恨自己的无力,几处墨迹都抖的不成样子,他写到鲁迅先生在黄埔发表的演讲,字迹犹如刻骨般深刻。

      “文学文学,是最不中用的,没有力量的人讲的;有实力的人并不开口,就杀人,被压迫的人讲几句话,写几个字,就要被杀;即使幸而不被杀,但天天呐喊,叫苦,鸣不平,而有实力的人仍然压迫,虐待,杀戮。”

      乐乐捧着信纸,跪坐在床前,泪水已经流到干涸,一温热,眼睛就涩涩的发疼,可是心中还是极冷,纸张在手里紧皱,她伏在床头,茫然的看着暖阳洒落在窗边。

      宪兵队与武装部队在四月十二日抓捕的反动要犯,于杭州放晴的第二日进行集中处决,乐乐不顾家人的阻拦跌跌撞撞出门,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达的刑场。
      在刑场上,她看到自己曾经的同学,看到口吻凶悍又十分老学究的老师,看到卖糕点时会常常给她多装两块的店员,他们被绑在木桩上,表情无一不庄重肃穆。

      面对漆黑的枪口,他们无惧无畏,昂首以对,在他们眼睛里,真真正正闪烁着信仰主义所带来的光彩,乐乐立在人群中,空气还留存着雨后湿润清新的味道,她隔着人头望向他们,看到颜色近乎失温。

      枪声响起之际,她呆滞不动,有人从后面突兀地蒙住她的眼睛,她回头,发现来人竟然是本该在黄埔读书的木安。

      “你怎么……”话语被身后接二连三的倒地声淹没,她神情一怔,人潮中不知是谁爆发出一声尖锐的悲鸣,哭嚎声此起彼伏地响起来,木安沉沉地望着她,动动嘴唇

      “我担心你。”

      但是她没有听见,她只听到行刑完的宪兵招呼左右人,要将满地的尸体运去乱葬岗。
      他们大剌剌的声音,在嘈杂的环境中显得如此刺耳,悲恸多日的心绪终于再也按捺不住,她推开人流猛地冲到刑场之上,将横七竖八躺着的死者护在身后,话语已然有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你们不能这样对他们,杭州城有墓园,他们需要入土为安。”

      宪兵面面相觑,有人认出她是谁,互相耳语一阵,领头的宪兵将枪一提:“他们是阻碍革命胜利的反动份子,能躺在乱葬岗已经不错了,希望吴小姐不要妨碍我们的公务。”

      沾满鲜血的双手就垂在他脚边,他却浑不在意地往上一踩,乐乐怒火中烧,上前大力一搡,推得宪兵险些摔倒,他踉跄两步站稳,一时脾气也有些上头,架上枪托对准乐乐,警告意味不言而喻。
      结果她能想象得到,无非是她再不让开他们就会以暴力镇压,反正这几天以来,这样的事情每天都在发生。

      手足相残,山河破碎。
      乐乐看着自己眼前正在上演的一切,心底只觉出浓浓的哀痛与凉意。

      她寸步不让,宪兵拨动保险,枪支又往里逼近几分,就在他将要抵住乐乐额头的瞬间,斜里突然刺出一道雪白的刀光,直接将宪兵手中的枪打落三四米远,刀刃钉入地面,发出一声清亮的嗡鸣。
      变故突生,宪兵惶惶转头,正好撞上张起灵森冷如霜雪的目光,他一扬手,携带的亲兵登时一拥而上,转眼将宪兵与乐乐彻底隔绝开来。

      宪兵胆战心惊的向张起灵行礼,望一望满面怒色的少女,想到上头传下的指令,犹豫再三还是硬着头皮看向张起灵,颤颤巍巍问道:“师座,您这是?”

      张起灵神色漠然,抬起眼眸却有如井底最刺骨的冷泉一般,宪兵被他看的肝颤,他低下头颅,张起灵轻描淡写的声音直入耳内

      “她是我的未婚妻。”

      乐乐和宪兵双双一呆,这时王胖子走过去将宪兵扒拉开,叉腰骂道:“这什么这那什么那,赶紧起开,莫挨我们师座夫人,再敢跟我们夫人吹胡子瞪眼睛,先问问老子的枪杆子答不答应。”

      宪兵被骂的一愣一愣,王胖子凶悍如狼,一步一推护雏般将他赶到高台边缘,他被撵的东倒西歪,却还惦记着自己接到的命令,于是只得弱弱出声道:“可是——”

      “可是什么,难道你没听过人死生前事尽消的道理,他们生是杭州城的百姓,死是杭州城的亡魂,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他们曝尸荒野,跟死人计较,你不怕折寿么!”

      乐乐怒目而视,宪兵哑口无言。

      眼看宪兵与亲兵形成对峙之势,张起灵丢下一句:“我会处理。”手下人就开始有条不紊地搬运死者,仿若宪兵队不存在一般。张起灵态度强势,不容外人多分辨,又开口将责任尽数揽到自己身上,其余宪兵不好多说什么,只能由得他们忙碌。

      飞鸟盘旋在墓园的上方,树木还缀着春雨残留的露珠,泥土软烂,印出脚步深浅不一,蹒跚而来的凹洞积聚着淡淡血水,乐乐沉默地将亡者一一登名入殓下葬,遗物寄存,等待他们的家人前来领取。

      在最后一处坟头撒上几捧新土,乐乐抬头才发觉已至日暮时分。

      天边残阳如血,日落孤山,鸦影掠过昏黄的天际线,彩霞缱绻如虹般艳丽,重山在绚烂中渐次被阴影覆盖,乐乐恍惚着起身,树叶上的雨滴落在面上也浑然不觉。

      世人都道杭州景怪,孤山不孤,断桥不断。

      可是风过新冢,坟前孤寂,燕过房梁,人心断离。

      ——

      乐乐如同行尸走肉般被木安搀扶回去,洁白的衣裙上尽是斑驳血迹,面对吴一穷夫妻俩的担心,她疲倦笑一笑,却并未有只言片语,上楼回到房间,开水洗尽一身泥泞,血液黏糊糊的触感仿佛深入皮肉,她使劲揉搓始终挥之不去,躺在床头闭上眼睛,刑场上血淋淋的场景就会一幕幕闪现。

      那天的夕阳,也是被血浸透的颜色。

      她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三天三夜不曾踏出半步,她不眠不休也不与人交谈,只是望着墙壁上的题字,呆滞的犹如活死人。

      半夜静寂,张起灵提着食盒敲开乐乐的房门,她眼下一片乌青,神情恍惚,短短三两天的功夫,身形几乎消瘦到不可思议的地步,家人拿她毫无办法,最后是木安寻到张起灵,让他过来劝一劝。

      张起灵将食盒打开,露出里面的清粥小菜,她坐在地上一动不动,以前最是灵动的瞳孔呆呆镶嵌在眼眶里,张起灵望进去,寻不到分毫的生机。

      他走过去蹲在她身前,温声道:“吃点东西。”

      乐乐怔怔地转头,看到是他,卷翘的睫毛轻轻一抖,张起灵面目温润,往日锐利和冷冽都销声匿迹,静静地看着她,温柔的如同一池泉水,眼底就这么倒映出她在灯光中的侧脸,她垂下眼眸,再抬起时将视线投回墙上,没有回答他的话。

      她以为张起灵受到冷待会就此离去,可他好像并不在意,只解下披风搭在她肩上,她多日未进食,衣物压的她肩头往下一沉,张起灵望着她因瘦弱而憔悴的脸庞,没有再劝,只低下双眼,缓声道:“三天前,多谢你。”

      他不能做的事情,是她在奋不顾身,因为她的执着与坚持,刑场上悲离的亡魂,才不至于无家可归。

      乐乐恍若未闻,眉目凝聚着浓浓的哀凉。

      月影婆娑,疏影如同散开的玻璃,窗纱垂落在床前,银色碎裂成一地伤心的剪影。

      “小哥。”

      沉寂多时,乐乐终于轻声开口,犹如梦呓般,目光仍是漂浮的,好似一颗心也在半空中沉浮,落不到实处。

      “两年前,我随父亲出城救济难民,他们皆是直奉战火下的牺牲品,家园被炮火摧毁,只能背井离乡的流浪。”
      “那些人们衣衫褴褛,眼里一点光都没有,我遇到一个孩子,他瘦的就剩一把骨头,我问他想喝粥还是想吃馒头,他两者都没有选,他告诉我,要能吃饱的那种。”
      乐乐语气极淡,她缩在披风里,单薄的背影像是会随时被风吹散,张起灵伸出手,悬在她的后背,停住半晌都没有落下。

      “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初见,我问你,为什么要放弃孙先生的三民主义,而选择后者,他们的目标不一样吗,让国家站起来,让所有国民都有堂堂正正追寻理想与光明的权利,解放这个在风雨中破碎太久的中国。”
      乐乐自顾自说着,肩膀不停抖动:“可是我现在才明白,不是的,我们的国家病了,战争使百姓颠沛流离,山河满目疮痍,而握着枪,能改变这一切的士兵和军队却麻木不仁,他们的枪弹可以对准自己的同胞,互相残杀,只为了攀爬权利的顶峰,不应该是这样的,我记忆里的杭州,不是这样的……”

      乐乐余音颤抖着,她捂住自己的脸,哭的泣不成声,泪水落在衣服上,渗入进去,留下一道道暗色的水渍。
      张起灵想安抚她,伸出手,眼泪滴在他手背,滚烫的如同火星,他无言,只能看着眼前痛苦不已的少女蜷缩起身子,她悲戚的泣声回荡在室内,宛若撕裂的伤痕,灯光投于墙壁上的影子亦跟着摇晃不止。

      风声在外呼啸,张起灵望着浑身剧烈震颤的乐乐,她的泪水好似没有尽头,源源不绝地流出,终于,他伸展的手臂渐渐环住她,将她拥进自己怀里。

      泪珠接连滴落在衣襟,乐乐泣着,忽然带着满面泪痕起身,踮脚用力扯下墙壁挂着的题字。
      最初,便是这幅字,让张起灵停驻,他认为能将它挂在房内的主人,一定与旁人不同,或许和他志同道合,如此想着,他将要打晕乐乐的手势,才会戛然而止。

      要犯处决过后,他们不能伤心,不能出现任何异样,南京的监视无孔不入,木安带来消息,如今南京主张的是宁可错杀不可放过,一步踏错,整个吴家都会在瞬息之间灰飞烟灭,乐乐知道,吴一穷已然将《新青年》悄悄烧毁,那时她无不悲哀的想到,连喜怒哀乐都不可以自己做主的政权,当真能引导他们迎来期盼已久的新时代吗。

      黑云迫压的杭州城,血流成河的上海,在国民革命军克复的每一寸土地上,到来的不是光,而是民族的至暗时刻。

      夜色渐浓,乐乐点燃火柴,将字画付诸一炬,眼泪坠进火盆,激起一阵“呲啦”的火花炸裂声,暖色的光晕一时大盛,墨色字迹被火焰悉数吞没,化成焦黑的灰烬。

      笔墨虽毁,但是上面书着的诗句,一笔一划刻写下的心迹,她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灵台无计逃神矢,风雨如磐暗故园。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

      ——

      时间向来是最好的掩土,光阴流逝,雨血冲刷过的杭州城,在料峭春寒渐渐走入初夏,乐乐消沉多日后,终于再度梳洗干净走出家门,她欢笑如旧,仿佛昨日之事已成过去。

      可是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心土培育的种子,正在炽烈与执念堆砌的黎明中,悄然茁壮。

      木安不能归家太久,他于五月一日返回广州黄埔,下午解雨臣送来两张越剧戏票,第二日,戏楼包厢出现乐乐与张起灵的身影。

      如传言一般,他们执手而入,看的是一出《碧玉簪》,越剧唱腔清婉动人,极具江南灵秀之气,将才子佳人的柔情娓娓道来。

      情到浓处,二人相视一笑。

      乐乐夜半订婚服,张起灵刑场护娇妻,一切不合理的蛛丝马迹,都在他们高调的宣扬下变为无稽之谈,军官与世家小姐的唯美爱情,一度成为杭州城传唱甚广的佳话。

      吴一穷是事后得到的消息,彼时老父亲的脸色黑如锅底,也不管张起灵是师长还是城市最高指挥官,拎着他从前半夜训到后半夜。

      张起灵一声不吭,安坐于沙发之上,倒是吴夫人听的胆战心惊,时不时就给吴一穷使眼色,示意他别太过分。

      有幌子做遮掩,乐乐光明正大出入张起灵府邸的次数愈发增多,手下官兵对她毕恭毕敬,完全将她当做未来的张夫人看待,王胖子乐得看到他俩出双入对,经常找借口出门,美其名曰打扰人处对象会被驴踢。
      吴邪闻得消息更是五六封家书往回寄,痛斥张起灵没心肝连兄弟的妹妹都不放过,又规劝乐乐不要冒着随时当寡妇的风险谈情说爱,霍秀秀看到信件好一阵嘲笑,提笔替乐乐写下一句:管好你自己。

      六月夏至,春意还眷恋着树梢,寒时已过,乐乐与张起灵在吴公馆举行订婚宴,只邀请好友与亲戚,婚服由店铺掌柜亲自送上吴公馆,针脚用料无不精美细腻,吴一穷要付账,店掌柜只道是对吴小姐鼎力相助的谢礼,一席话讲的吴一穷摸不着头脑。

      除去吴家亲友,张起灵多年战友也赶来杭州参加仪式,乐乐只知他姓齐,绰号黑瞎子,如今在第一军供职。

      饭桌上吴一穷脸色始终不善,怎么看张起灵都不顺眼,最后被黑瞎子灌醉扛回房间,神志昏沉的时候还在大喊张起灵不厚道,骂骂咧咧道我拿你当长官你拿我当岳父。

      唯有张起灵与乐乐才知晓,所谓佳偶天成的情爱故事,不过是掩人耳目的一场戏。

      婚宴结束的当晚,张起灵留在吴公馆过夜,他们并肩坐在相识的后花园,沐浴着星光与晚风,乐乐望向圆月高挂的天穹,花香充斥凉亭,她余光偷偷觑着张起灵,思绪忍不住开始游离。

      银色的月光如蝉翼般清透皎洁,轻盈覆过花丛,被剪裁成细碎的影子投在地面上,张起灵的双眼隐入夜色,侧脸的轮廓却在月色中散出浅浅光晕。
      乐乐看的晃神,目光逐渐向他全盘倾斜。

      察觉到身侧投来的注视,张起灵转头同样望着她,清冷的银辉盛在眼里,比今日最醇厚的美酒还让她沉醉。

      “小哥。”她唤道。

      张起灵淡淡应声,不知怎么,乐乐看着他冷然纯粹的目光,本来壮着胆子想述说的心事却怎么都无法开口。

      沉默在花叶的簌簌间轻悄流转,张起灵看出她的欲言又止,心底掂量一番,率先道:“等到部队撤出杭州后,我会寄回辞绝书,单方面撕毁婚约。”
      言下之意,他会背下负心薄幸的罪名,不让乐乐和吴家为难。

      乐乐张张嘴,梗在喉咙的话彻底难以出口。

      最终,她什么都没有说,只轻轻点头,看回满天繁星,低低地应一声。

      “好。”

      ——

      夏天过的飞快,如同抓不住的蝉一般,张起灵在杭州驻扎的日子迎来尾声,他接到南京方面的调令,要求一二九师与第三军其余部队汇合,预备第二次北伐。
      这次战役是对张作霖发出的最后通牒,张起灵与一二九师大部分士兵都出身奉系,需要作为主力军出征。

      王胖子提前半月登门道别,吴一穷当场愣住,而后就大怒不已,若不是吴夫人与乐乐抵死相拦,吴一穷只怕抄着拖鞋就要去隔壁府邸抽张起灵脑门。

      吴夫人道既然女婿要远征,不如尽快择吉日完婚,吴一穷让他赶紧滚,女儿谁爱嫁谁嫁,反正他吴家的不嫁,吴夫人拍拍他,又好言相劝,一家人就七嘴八舌的商议。

      乐乐心里挂念张起灵,先耐着性子安抚好父母,才急急忙忙叩响将军府的大门。

      佣人来迎,彼时张起灵正在书房看报。
      乐乐站在书房门口,竟没有踏入,他久未听到脚步声,于是放下报纸,用眼神示意她坐。

      以往乐乐上门都毫不客气,拿将军府当自己家造,今日却缩手缩脚呆呆地杵着,直到下人送来茶水,她才后知后觉被请入座。
      氤氲的茶香袅袅而升,张起灵走到她对面坐下,见她仍然木楞的看着他,也向她望去。

      被茶气一蒸,乐乐有些缓过神来,她抓着茶盏,心神不定地问道:“你要走?”

      见张起灵点头,指腹摩挲着瓷器,乐乐思绪大乱,她咬着下唇,眼珠子犹疑的乱转。

      “你在东北还有其他女人吗?”

      张起灵:?

      乐乐虽然脑回路异于常人,可是跳脱也不至于到如此神奇的地步。
      他抿一口茶水,想着让她冷静一会就好,没料到重新抬头的时候,乐乐仍旧保持着刚刚的疑问,并且非常认真的瞅着他。

      张起灵失笑:“没有。”

      “那……那你是不是喜欢男人?”

      张起灵:???

      乐乐好像完全意识不到自己的话题有多糟糕,她持续问着傻问题,一板一眼,仿佛是在问极其郑重的事情。
      张起灵用疑惑的目光瞟她,乐乐却仍然魔怔的瞧着他,等候他的答案,她此等反常,令张起灵有些哭笑不得。

      “不是。”

      端起茶盏,乐乐下一句奇葩问答又至耳边:“你……喜不喜欢我?”

      张起灵手势一顿,埋在热气中的眼皮有极轻地跳动,心绪一起,他随即想到电码发来的情报,微乱的呼吸立刻就平静了。

      他止住的动作重新抬起,正要再喝,乐乐没等来回答,竟放下茶杯猛地凑到他跟前。
      她来的突然,张起灵抬高的手势登时往旁边一转,原本要撞上她下巴的茶碗硬生生擦着皮肤划过,险之又险地避开她脸庞,只是滚烫的茶水顺势一撒,淋淋漓漓地浇了张起灵满手,霎时烫的他手背通红一片。

      乐乐笑的眉眼弯如月牙:“我知道了,你喜欢我。”

      张起灵哑然。

      笑吟吟转头,乐乐看到张起灵被烫伤的手掌,眼里的笑意乍然一顿,她赶忙打掉他手里的茶杯,用凉水往上浇的同时扬声喊下人拿药箱。

      “小哥,我想好了。”

      乐乐将茶水桶放在茶几旁边,用杯子接满冷水,小心翼翼朝张起灵泛红的肌肤上淋着,浇下的残水便直直落入茶水桶中。
      她没有抬头,语气却格外专注,声线清澈如风铃:“男儿志在四方,你上阵杀敌,是为民族为大义,我不会阻拦你,但是你寄来的辞绝书,我不收,而且,我不会再与别人成亲。”

      寥寥几句定下终生大事,乐乐口吻却疏淡的如同在讲一件平常事,冰凉的水覆盖灼烧的热意,张起灵看着她露出的半张侧脸,眼睛明明投注在他手上,瞳光却亮如朗月一般。
      她没有发觉他的注视,只继续道:“我知道你担心自己朝不保夕,来日若是有什么差池,会牵累我的后半生,今天我索性也明明白白的告诉你——你愿意完婚,我满心欢喜做你的张夫人,你不愿意,也没关系,你活着,我是你的未婚妻,来日你战死沙场,我还是你的未亡人,有我在,你不会成为战场上无家可归的游魂。”

      她用手帕轻轻擦去张起灵手背余下的水珠,抬首目不转睛的望向他:“官方认证,不接受任何反驳。”

      乐乐性格活泼中带着几分和软,她甚少疾言厉色,也不大无理取闹,心情往往摆在脸上,张起灵凝视着她,发现她面孔不见半分玩笑神色,且向来娇糯的眉目坚决异常。

      “吴小姐,这是您要的烫伤膏。”

      两人的对视被佣人打断,乐乐耳垂泛红,飞速撇开眼光,盯着茶几乱瞟借此掩饰尴尬。

      心跳如击鼓般突突不止,脸颊亦觉燥热,她正转着眼珠子,张起灵清润声线从旁淡淡传来,蕴着细微却妥帖的温和

      “以后叫夫人。”

      ——

      两日后张起灵正式登门下聘,婚期订在月末,吴邪和木安匆匆赶回来参婚宴,喜糖从城头发到城尾,吴公馆和将军府张灯结彩,窗户上都贴着喜庆的喜字窗花,灯笼高挂,祥云虬结,取的是吉祥如意的好彩头。

      婚礼当日,鞭炮几乎响彻杭州城,大红色的嫁衣上身,绣样是华美的凤凰于飞,乐乐将一头摩登小卷梳成中式盘发,凤钗入鬓,下坠流苏,衬得她分外娇艳明丽。

      仪式办的低调而简约,张起灵被吴邪和黑瞎子轮着番灌酒,喝的险些进不去婚房。

      后来,吹锣打鼓的喧闹在红烛帐深中落下帷幕,鸳鸯双眠,两情合欢。

      ——

      新婚五日,张起灵奔赴战场。

      他们没有约定归来的日期,同年她种下一颗桃树种子,日日浇水,悉心照料。

      她会永远期盼着花期,无论泥土下的勃勃生机会不会如约而至,在泥泞里凋落,或者在春季中盛开。

      她也会永远对春天充满期待,期许着西湖好景常在,期望着明天,与新的未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七十万字特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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