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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二十六、无觅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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宵禁落下,卫军巡城,杜念身持鱼符,闻棠借口手伤求医,倒是没怎么被盘查。
只是不方便再相送,二人自曲口分开。
萧府门前小厮焦急等待。
想必自己任性出走,又带来不少麻烦,纵然心中有委屈与无奈,闻棠却没打算回避。
他将曳落赫交由家仆,进了前院。
萧穆不知回来多久了,在前厅煮茶,萧问梨坐在一旁,纤细的手指引着绣线翻飞。
他走进去,两道目光齐齐聚过来,前者严厉,后者担忧。
“阿爷,我……”
“手怎么了。”萧穆放下茶盏,打断他。
他不太自在地将包扎过的右手往身后撇了撇,半真半假道:“今日省试太紧张,不小心将弓弦扯断,伤了手。”
他脸上有种少见的妥协和屈服,远不像从前和自己呛声时那样生动。
“许是如阿爷所说,我暂时还驾驭不了破月……”
“一张不中用的弓罢了,还需为它妄自菲薄?平日里也不见你这么听话。”
闻棠抿了抿唇,似是不知如何接话。
萧问梨看得着急,问:“伤严重吗?已经瞧过郎中了吗?”
“皮外伤而已。”他安慰地朝她笑笑。
“太子殿下那儿……”他略一沉吟,抬头看了眼萧穆脸色,又很快低下,“我改日去登门请罪。”
萧穆看着他尤显青涩的面庞,轻咳一声,“不必了,前头东宫的人寻来,我已替你借口掩过……以后若无大事,也少和那边走动。”
闻棠略觉意外,应声道:“是……”
萧穆起身,往内院走,声音平和。
“今日你也累了,先歇下吧,省试的事兵部已经传信与我,你无须忧心。”
闻棠心下微沉,只觉复杂难言。
萧穆脚步微顿,转头叮嘱:“明天再找医师重新瞧瞧。”
说罢也没等闻棠回答,径自离去。
萧问梨立刻凑上来对闻棠一通关心责问,又回房寻了好些伤药给他送来。
月华初上,闻棠早早熄了灯烛,屋外的蝉让下人们捉的七七八八,夜风惊扰花枝,清晰可闻。
手指上的痛意这会儿丝丝缕缕地漫进骨头缝,他想起杜念对他说,十指连心,越到晚上越难捱,让他痛得厉害就喊人,不要强忍着。
身上有些发热,他将薄衾往下扯了扯,听到窗边有脚步声。
他没让人守夜,正要询问,门外那人率先出声:“二郎,歇下了吗。”
他忙道没有,披衣下榻。
萧寻枫立在门前,手上朱红色的弓在月光下有种隐秘而独特的美感。
他将破月递给满脸诧异的闻棠,道:“兵部的小吏先帮你换了根弦,你凑活拿着,回头再找匠人按你喜欢的做。”
“大哥……”
他的手落在闻棠肩上,安慰道:“我已经让人仔细去查了,你放心,不管是不是意外,都不会让你白白受了委屈。”
闻棠低头,看着那根完好如初的弦,犹豫片刻,开口道:“兄长能不能将此事交由我自己处理。”
萧寻枫敏锐地皱眉,问,“是有什么隐情?”
他没有明着回答,只是说:“从前都是你和阿爷为我操心,日后我领了职,总不能也处处赖着你们。”
萧寻枫看他良久,点了点头,道:“你心中有分寸也是好事,我还是那句话,别委屈自己就成。”
闻棠眨了眨眼,什么也没多说,只是笑了下。
“我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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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日之后,省试放榜,崇文弘文二馆生徒另分一张榜,饶是如此,闻棠依旧无缘魁首。
看到自己的名字在榜三开外,他心中不免失落。而排在榜首的,自然是那个曾经熟悉不已的人。
萧问梨见他心情憋闷,说自己要出门买胭脂,顺便寻些古籍来解闷,硬是拉着他一起。
万珍阁中几乎嵌了座袖珍的藏书楼,半壁屋墙间,既有墨印的硬黄纸,又有竹简和帛卷,按类分好,放在错落有致的木格中。
萧问梨挑挑拣拣,看得入神,闻棠在一旁等她,眼睛四处打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三娘,你听说过范阳山人吗?”
她头也没抬,道:“没听过……你说名号,我一时也记不起,他著过什么书?”
闻棠说不是,他应当是位画师。
“画师?”萧问梨合上掌中古籍,递给旁边的小厮,笑道,“阿兄你何时对丹青感兴趣了?”
“替一个友人问的。”闻棠推说。
“但我确实不知,改天帮你问问相熟的人。”她贴心道,接着朝另一扇木架走去。
闻棠看她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样子,料想还要挑上许久,余光瞥见个熟悉的人影,心念一动,道:“你先在这儿看着,我去瞧瞧别的。”
萧问梨也不知听清了没,眼睛还黏在书上就顺从地点了点头。
闻棠叮嘱小厮好好跟着三娘子,转身去找那日曾为他引路的伙计。
那伙计有眼色地迎上来,热络地问:“客要找什么,小的帮您。”
闻棠开口,好不惊人,“找你们掌柜的。”
伙计脸上一僵,看着他腰间佩的横刀匕首,尽量冷静道:“客找我们当家,所谓何事,可曾有约?”
见他似乎误会,闻棠摆了摆手,“我看上一副丹青,想寻那位画师,故而想问问掌柜。”
伙计看看他的脸,一拍脑袋,想起来了,稍加思索后为他领路。
“郎君你也是有心,竟还想着那组丹青,那日见你离开,我还当你另觅佳作去了呢……”
“我们当家经常出去谈生意,正巧今天还没出门呢。”伙计颇为健谈,边说边带他顺着连廊往最里的阁楼走。
及至一扇朱漆门前,他声音渐收,朝闻棠谄媚地笑笑,然后抬手叩门。
里面的人声音有些散漫,询问缘由。
伙计朗声报:“有贵客找您。”
那人几分纳闷,隔着门,怪道:“我并未约人啊。”
“贵客没有约,但是有些问题想请教您。”
门哗啦一声朝侧推开,闻棠抬首,四目相对,二人异口同声道:“你是……”
那人一身素衣,作书生打扮,正是在芙蕖图前和他相撞,又很快失去踪影的人。
伙计见状道:“那小的就先回去干活了?”
那人朝他点点头。
闻棠犹在惊讶,“原来你就是掌柜。”
对面的人低头看了看自己,笑说:“确实不像,我闲时爱在阁中各处逛逛,穿得太招摇,反而奇怪。”
他邀闻棠进屋坐下,袖子一挥,将案上散乱的纸向下一塞,然后抻开双臂,两只手按住矮几两侧,向中间压下。
只见原本摆在桌案中间的墨砚随着案板陷了下去,左边的茶釜和右边的插花银瓶向中并拢,变成张缩短了的茶案。
闻棠吃惊地看着他一气呵成的动作,缓缓抬头。
掌柜未觉不妥,舀了盏茶,推过来。
“请。”
闻棠震撼不已,想开口询问,那人率先道:“郎君找我何事?”
他只得先将惊诧咽下,说起那幅秋荷图。
“……我有幅要紧的画想请人来作,掌柜可知这范阳山人来头?”
那人不紧不慢地吃了口茶,才摇摇头,“我这里的画都是辗转各处从他人手中收来,这画师也并非名家,恐怕难溯其源。”
谁叫对面是个不依不饶的人,闻棠直言:“再难溯源,所有珍品的来处也都该记录在案,只要掌柜告知,我自会去追究打听,不拘天南海北,我都去寻。”
除非这画是偷来抢来。
闻棠把后半句咽下。
掌柜洞悉,一改话势,“郎君这样欣赏他,直接将那幅秋荷图买下不就行了。”
他竟真的听进去,却道,“我会买下,但也要另作一幅,这是两码事。”
说罢,他从腰间骨碌坠着的几条装饰中挑出块佩玉,解下来放在案上。
“掌柜可以拿这枚玉到崇仁坊北曲的萧府找我,只要能了却我这桩心愿,不论以后你遇到什么事,我都会尽力相帮。”
莫说是崇仁坊,整个京城也没有几个萧府,眼前这少年的身份不言而喻。
掌柜自不敢收,将佩玉推回,见他态度坚定,只能尽量缓和道:“我自当帮郎君去问寻,但这一来二去,也需要时间。”
“三日后,我再来询问,若不成,五日后我再来,不过是查个源由,掌柜若不在,也可叫刚刚的伙计代为告知。”
他目光灼灼,对方只能先权宜应下。
闻棠笑了,以茶代酒向掌柜敬去,道:“还未请教尊姓大名。”
那人将茶水饮尽,直截了当。
“万复来。”
萧问梨已经选完了书,却不见兄长归来,干脆又挑出册志怪传奇,就地读起。
小厮在三步外恭敬地候着。
她头上的幂离及腰,面前的轻纱揭起,搭在檐边,向后堆叠,衣袖上的梨花随着翻书的动作轻晃。
不远处一道目光注视已久,却不敢贸然上前。
粗糙的手垂在身侧,掌心摩挲了下身上细腻的绸料,而后那少年抬起手,不甚自在地将后领往上扯了扯,想掩住那条狰狞如蛇的疤。
他的面容不再被青青紫紫的伤痕所掩盖,身上破旧的衣服也早就换下,可那种痛和狼狈却像渗进了骨子里,突如其来地令他自惭形秽。
他又理了理衣袍上不存在的褶,终于鼓起勇气上前。
“娘子……”
萧问梨轻捏着书页的手顿住,转过身来。
琥珀色的眼,褪去那日朦朦烟雨下的柔情,显得沉稳又镇静。
她疑惑地偏了偏头,小厮警惕地上来挡在她身前。
那少年窘迫地往后退了几步,抬起眼,带着希冀地问:“娘子可还记得我?”
萧问梨蹙眉,摇了下头。
他有些着急,语无伦次道:“游春会,紫云楼前,是你救了我,我叫冯顺……”
“三娘。”
另一道清亮的音色盖过他的话尾。
闻棠跑过来,皱眉问:“这位是?”
“这位郎君应是认错人了。”
萧问梨将手中书册放回,朝兄长道:“二哥,走吧,我都挑好了。”
闻棠道好,看了眼把头埋得很低的人,犹疑地收回目光,与萧问梨并肩离去。
结了账,闻棠肚子饿了,二人便去酌酒食鲙。
却说萧穆今日回府甚早,没一会儿萧寻枫也回来了,家仆察觉到什么,不敢怠慢,静静守在书房外。
屋内,萧寻枫将所知之事一一回禀:“韦七确是不学无术,性子也差,那个冯顺也确是他的小厮,但他一口咬定,说他没打死那个老仆……”
萧穆追问:“是没有打还是没打死。”
“打了。”
萧穆深深吐出口浊气。
日前省试放榜,礼部需将记了举子籍贯的制关状移交吏部,待吏部关试后,才能给新科进士授职。
在这节骨眼上,却有举子状告同为进士的韦七郎,称其言行无状,曾让自己冒名替考,还当街打死家仆,是失德之人。
此举子名为顾信,据说原本是韦家家仆,名叫冯顺的,不知怎么走了运,被宣歙的顾氏认祖归宗,收为旁支子弟,又经铨选成了乡贡,来京赴试。
韦七郎暂被收押,萧穆因与韦氏沾亲带故,不便再参与关试,以防徇私,也省得落人口舌。
“我去探问时,韦七说那个家仆早就出逃,他寻不到人,再有音信时,已是顾家的人来赎籍。咱们与江南那些世家基本没有往来,我怎么也想不通,为何大费干戈让一个贱奴参试,难道就看中他的才学?”萧寻枫不解。
“江南……宣歙……”萧穆想起闻棠那些颠三倒四的家书,嗤笑一声,“太子留下的烂摊子,可算是砸到我们头上了。”
“还有一件事,”萧寻枫斟酌道,“韦七说,那个冯顺失踪之前,好像在杜雍光那儿受过些接济。”
“我竟差点忘了……”
萧穆双目微眯,沉声道:“江南倒是人杰地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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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试在即,萧穆却很是清闲,反倒萧寻枫这几天跑来跑去不见人影。
闻棠不知原委,还是听到旁人议论,才明白是韦家出了事。
闻棠虽与他们并不亲近,但论起亲缘,韦氏到底是萧穆的母族,个中关联千丝万缕,想来萧寻枫就是在为这事奔走。
他自己这两天也是焦头烂额,圣人命太子筹备曲江杏园宴,所有中榜的举子皆要参加。
关试更多是走个程式,而授发春关后,就是曲江宴,再见故人,却觉面目全非。
时值仲夏,曲江畔浓翠成荫,江风含着潮意,拂在面上,有种藕断丝连的黏腻。
隔岸望去,全是支起的帷帐,其中不乏想一睹新科进士风采的,更有甚者,偏要从中择出个良婿来。
而宴上最备受瞩目的一环,无非是游园折花。
今岁的省试特殊,不仅文武同举,还各分两榜,两相暗自较劲,最后选出的探花使,一个是世家之子裴翌,另一个则是布衣出身。
武举本没这习俗,偏偏众人起哄,陛下也来了兴致,钦点陆回年和另一魁首同去探花。
其余人皆可参与,若先于二使折花带回,不仅面上有光,还能得圣人亲赐酒食。
芙蓉园中绯色深浅连绵,蜂蝶振颤游走在枝头叶尖,又被快马掠起的风惊走。
裴翌等人早就出发,闻棠在地上摸摸捡捡,然后才不紧不慢地上马。
一群人争先恐后地追着,前面那少年漏出一截后颈,上面有道很深很长的疤。闻棠同他擦身而过,惹来他幽深的一眼。
闻棠莫名,听到别人喊他,“顾信快来!”
他便留下冷漠的余光,不再看闻棠。
但此人似乎骑术不精,很快被甩在后面,闻棠也没放在心上,专注找寻陆回年的身影。
从马背翻上翻下太费时间,陆回年只是放慢了速度,弯腰凑近木芙蓉丛,裴翌跟在他后面,忽听得身后一声哀叫。
原是有人不慎被树枝勾住了头上的幅巾。
众人哄笑。
裴翌借机赶上,陆回年回过神,急忙伸手去摘,不知从哪里飞出一粒石子,啪地一声击在花头。
落英簌簌。
陆回年转头,闻棠手上拿着弹弓,定定地看着他。
裴翌也收回动作,目光在他二人之间逡巡。
闻棠勾起嘴角,眼睛却无半分笑意,抱臂道:“阿翌,快摘呀,别让人抢了先机。”
裴翌没有动,另外二位探花使更是一头雾水,不敢向前。
陆回年脸色难看,不欲理会他,打马向前,另择一丛芙蓉。
闻棠不依不饶,也跟上去,石子快一步打在他选中的艳色之上。
武探花不解地看着这场大戏,然后试探着从旁折下一枝,发现无人在意他,于是匆匆赶往下一处。
众人反应过来,纷纷四散,也有几个躲在暗处偷偷地看。
裴翌默在原地。
任他自诩满腹经纶,此时也难说出半句宽慰劝解的话。
陆回年僵直着腰背,问对面的人:“你究竟想怎样。”
闻棠想过恶语相向,想过像戏文里写的那般抽出横刀快意地同他角逐一场,再割下袍角潇洒离去。
可此时此刻只余平淡又狼狈的告别,他道,我不想怎样,这是你欠我的,从今往后,你怎么样,都再和我没有关系。
说罢策马疾驰而去。
他回到宴上独自坐下,没有理会旁人探究的目光和细碎的议论,将浅金色的酒液斟了满杯。
两位探花使先行回来,接着是几个采了花的进士,陆回年和裴翌姗姗来迟。
筵席开始,酒过三巡,气氛逐渐热络,周围的人推杯换盏。闻棠对那些热闹充耳不闻,跟自己碰杯,不知不觉,也饮下不少。
脑袋有些昏沉,他站起身来,准备借机溜走,脚步却有瞬间的迟滞。
他看着来来往往的人,发觉每个都很陌生,又慢慢坐了回去。
过了会儿,有个面生的小厮过来问他,郎君可是要寻车马,他点点头,由那人领着离开。
杜念站在远处的石阶上,遥遥看着。
身后脚步声渐近,还没来得及回头,人已经出声:“恩师如此放心不下,何不亲自过去呢?”
杜念皱眉,转过身来。
冯顺,或许应该改称顾郎君,正带着意味不明的笑意,冲他行了一礼。
“还未感谢恩师为我指出明路,若不是隋娘子来信让我改道宣州,去寻那位柳当家,我今日也不会站在这里,还帮恩师和宗伯解决了心头之患。”
“只是……”顾信顺着刚才的方向又看了眼,“恩师似乎与那位萧家郎君有些私交,着实令人意外。”
杜念的声音听起来很冷静,“我并未教过你什么学问,不必如此相称。你有今日,也是凭自己的本事。”
那最关键的一点,他却没有反驳。
顾信垂下头,又冲杜念行一礼,目送他错身离开,才露出玩味的笑意。
他今日才发现,原来这长安城中,人人都这么虚伪,甚至比他自己还要虚伪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