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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二十三、春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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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官们来来去去换了好几批,可谢究始终没有清醒过来,已有四五日靠着参汤药石续命。
这几日天气转暖,草木已有兴发迹象,内殿里却总是阴沉沉的,药汤的苦涩被熏炉的暖气烘得愈发浓重。
医官和下人们伺候躺着的人吃了药,闻棠过去,在塌边坐下,帮他按捏起胳膊和腿。
谢究的掌心细纹交错,结了许多厚厚的硬茧。他长期持枪握弓,如今又只剩了层皱薄的皮肉,骨节就显得异常突大。
闻棠揉按他的虎口,窄袖的缎边儿随着动作轻轻地晃。
他顿了顿,而后猛地发现,在动的并不是他的袖口,而是谢究苍老的手指。
他既高兴又紧张,声音不敢太大,唤:“阿翁?”
谢究翕住的眼皮强行扯开,浅色的瞳孔布着血丝,又蒙上层浑浊,艰难地启唇,发出“啊”的声音。
闻棠立刻命人去叫候着的御医,又吩咐让把大郎君三娘子喊来,另派了个仆从去寻萧穆。
今日恰逢吐蕃使者归返,萧穆不得不随驾。
“阿翁,”闻棠站在榻边轻声问,“可觉得口渴,要吃水吗?要不要用些粥?”
谢究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口齿不清地问,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他看起来有些糊涂,闻棠尽可能周到地同他讲,这是在内宫中,他已昏迷许久。
刚说完,御医和另外两人都到了。兄妹三个守在旁边,看医官把脉行针,而后脸色宽慰道:“阁老既已转醒,后续的调养就容易许多,只要细细照料,终可慢慢恢复。”
众人悬着的心总算落了落,听得他说:“我已为阁老施针通脉,约莫再过几个时辰,就可坐卧,但若要下地行走,还需二三时日。”
萧寻枫冲他道谢,又命人拿来了早就封好的荷包,还要亲自跟他去医署再领些滋补汤药。那医官推说到皇后懿旨,他们职责所在,实该尽心尽力,无需言谢。
萧寻枫执意,与他一同出去了,朝闻棠和三娘略点了下头。
榻上之人发出声音,闻棠即刻凑过去,听他道:“太闷了,把窗子再撑开些……”
语调虽慢,咬字却比方才清晰了。
闻棠垂首,看到他混沌的眼睛里映出萧问梨推窗的身影,又因照进来的光而变得清亮些。
嘴角的皮肉微微抽动,谢究似乎是想像往常那样慈爱地笑笑,可惜脸始终僵着。
“二郎……扶我坐起来……”
他全身的力气都随着肩和手臂压到闻棠这儿,却一点也不重。
谢究靠在榻边,平心静气地吃了盏水,看着窗外状似无意地问起:“二郎……你那张虎皮呢……”
闻棠自那日起便心有愧疚,将虎皮悄悄收了起来,不知他此时为何提起,只好道:“在呢,我这就叫人去取。”
榻前几张月牙凳,萧问梨本想和闻棠一同坐下,不料谢究开口,语调还是慢慢的,说:“三娘去看看,你大哥还要多久回来……”
她身形略顿,立马就明白过来,点头称是,到殿外去了。
闻棠也反应过来,恐怕阿翁有话要单独同自己讲。
宫婢端着只两尺长的锦盒进来,交给闻棠,而后静静随下人们退守在暖阁外。
修长的手指打开锦盒,取出整张兽皮,他弯下腰,把它捧在谢究跟前说,阿翁看,这是二郎替您赢来的虎皮,裁来做风帽或幅巾,一定很暖和。
谢究缓缓从他手中扯过这张虎皮,略抬起来些,迎着光瞧了瞧。
兽皮随着他的动作一截截流转出华光,毛尖泛起刺眼的金芒。
枯槁的手指一节节抚过去,闻棠的目光追随着,偶然发觉,这张虎皮的颈侧处,竟有两道对称的赭色花纹,不似血染,宛若天生。
谢究又确认似的摸了摸对称的条纹,嘴角抽动了下,低声道:“果然是它……”
“阿翁……”闻棠试探道,“何出此言?”
他让闻棠在塌边坐下,徐徐道:“……那是宣宗皇帝还在世的时候了,有一年秋狩,在骊山……我看到这只虎,通体黑纹,只有颈侧这里,像两簇火。”
他那时也是年轻气盛,脑子里只想生猎了这只虎,再扒下虎皮,呈给圣人。
“我先是,用箭射瞎了它的两只眼,它随即暴怒起来,发狂似的扑、掀……”
谢究却并不害怕,只觉得兴奋,他拿了软鞭,背着长枪,下马单挑这只猛虎。
利爪几乎划穿了他的肩,他不觉得痛。
“我用枪狠狠地,不停地击打它的头骨……最后用鞭子勒断了它的脖子。”然后他退出数丈,看着这只虎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彻底失去生息。
他带着众人来欣赏战利品时,“那些宦官和卫军根本不敢上前……只有宣宗拍手称好,同我一起拆了这张虎皮,并封我做金吾卫中郎。”
谢究艰难地侧了侧头,看着闻棠道:“我那时也就比你现在略大几岁,宣宗称我少年英豪。”
他好像是笑了下,说:“不曾想……这张虎皮,竟又回到了你这里。”
“许是它与阿翁有缘。”闻棠轻声说。
谢究的眼神变得迷离,不知又想到了什么,恍惚开口,“或许是吧。”
他的眼睛慢慢聚焦回来,紧紧地盯着闻棠,良久,叹道:“时间过得这样快,转眼间,都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
僵着的脖子一点点勾下,谢究重新抚摸这张兽皮。
“……我已是这样的老眼昏花。”
怎么会呢,闻棠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说出口。
“二郎……”谢究抓起皮毛,僵硬的手指用力到轻微痉挛,将它塞到闻棠怀中。
他看着少年人清澈明亮的双眸,道:“你的眼睛最像谢家人,你要用这双眼去看,去辨,不要落得像阿翁这样……”
闻棠想要应下,但他更不解。他要去看什么,辨什么呢?
窗外传来急切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萧问梨的声音压得很低,但还是能听出个大概。
小厮的回话被风吹散,闻棠没有听清。
谢究好似突然有了强烈的感应,口齿不清却仍旧焦急地喊,什么事,出什么事了?
外面的人默不作声。
他一把掀开身上半盖着的锦被,险些从榻上摔下来。
“阿翁!”闻棠赶忙扑过去阻止他,叫到,“三娘!快进来!”
萧问梨应声而入,谢究紧紧掐着闻棠的胳膊,仍在梗着脖子问:“什么事……”
萧问梨镇定地说:“也不算大事,吐蕃王子有意求娶公主,阿翁别担心,元乐受了风,也病了好些日子了,皇后殿下更是极力劝阻,成不了的。”
闻棠皱眉,疑惑地看向她,后者走过来,和他一起扶着谢究重新躺下。
谢究嘴里念着不能去,不能去,又挣扎起来,眦着双目,看向萧问梨,“还有别的事,对不对?”
“对不对!”
“医官呢,可还有候着的?速速去寻!”闻棠焦急喊道。
谢究蹬直了腿挺着身子,急促地喘,随即翻着眼白厥了过去。
下人只寻到谢府随行的大夫,其匆忙查探了下,委婉道:“翁君方才苏醒,心脉神智本就脆弱,此番恐怕……不好恢复了。”
谢究复作故态地昏迷起来,呼吸渐显微弱。
闻棠守在榻前,怔怔地抱着虎皮,颓然站了许久。
外面的天色已经漆黑,萧穆大步流星地带着人走进来。
闻棠见他靠近,挪了挪有些麻木的双腿,斟酌着想开口解释。
“阿爷……”
萧穆只打量了他下,撇过眼打断道:“你先下去。”
他一口气梗在喉间,不敢吐出来,只能生生咽下,提起大步冲了出去。
萧寻枫在旁边朝三娘使了使眼色,萧问梨也跟着出去。
闻棠迈着又酸又麻的双脚往殿外走,他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儿,那种从记事起便偶尔出现的迷茫感又涌了上来。
肘上一暖,萧问梨拦住他,道:“阿兄你要去哪里?这是内宫,不好随便乱跑的。”
闻棠看着她的脸,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却乖乖地迈回了腿。
萧问梨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忽然一笑,拉着他往外跑。
朱墙笔直,一道一道,围出来的路却是弯弯绕绕的。
萧问梨却好像认得很清,带着他跑进一处废弃的宫殿,又邀他爬上颗枯树。
看他满脸惊讶的傻样,萧问梨笑出声,解释道:“小时候元乐经常带着我来这里,坐在树上看书吃蜜饯,树荫最浓时,连宫女内侍都找不到我们藏在哪儿。”
闻棠伸手摸了摸粗糙的树干,抬起头瞧了瞧。
明月高悬。
底下烛火通明,好像能将一切阴暗吞噬,就连人的生老病死,也寻常如叶落凋零,悄无声息。
萧问梨同他一齐看着这偌大的皇城,低声道:“今天来传话的小厮告诉我,舅舅带着人进了匪寨后,就失去了音讯,如今已有月余。”
闻棠愣了下,直起身子,看着她。
吐蕃使者求亲是前几日筵席上的事,李元乐受了惊,皇后恰好托词,说娘子从小容易沾惹不干净的东西,正准备去寺中修养数年,求佛光庇佑,不便再想姻缘红鸾。
此事他们都知晓,因而萧问梨那时说起,他才略觉奇怪。
“想来阿翁和舅舅父子连心,才会这般激动。”她认真地说,“二哥,这些都和你没有关系,你已经做得够好。”
闻棠低下头,觉着自己大概真的很傻,连小梨也比他聪明,很轻易就看出来他在想什么。
“所谓命理之说,大多当不得真,无论他是僧人道子,若人命能被轻易算中,何需祈福还愿,又修的什么庙,收的什么香火?”
萧问梨不知其二,安慰道:“阿兄,不必多想。若说灾星,恐怕我比阿兄更适合,若不是我,阿娘也不会没了,害得我们连她长什么样子都记不清。”
她依旧是那副沉静的样子,但是闻棠知道,小妹偶尔也会同自己那般茫然,有些话,坦然说出时,心里恐怕早已想了无数遍。
“这哪有什么关联,胡说八道。”闻棠皱眉。
“所以呀,道理相同,阿兄宽慰我,自己又为何要愧疚呢?”萧问梨说。
闻棠抿了抿唇,并没有告诉她自己那天偷听到的话。
她却宛若洞心,“阿爷这些天烦心事太多,再说二哥你平时还要别人伺候,端个水擦个身也不利索,阿翁这样要紧,他怕我们再添乱子。”
闻棠搓了搓胳膊,轻声应着:“也许是吧……”
五九的天,白日里太阳照着要出薄汗,夜里的风却冰冷透骨。腰间的匕首斜斜挂着,闻棠的指尖覆上去,犹如捂着块冰。
舅舅真的失踪了么。
他神不守舍。
这几天接连的意外,是他以前从未遇到过的。他甚至开始想,如果自己的年岁更长些,脑袋更聪明一点,手中权力也像父兄那样重,是不是就能做得更好。
是不是可以让名医寸步不离地照看阿翁,可以亲自去益州寻回舅舅……
可惜当下,他什么忙都帮不上。
闻棠从树上下来,抬头看着萧问梨道:“咱们该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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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的时候,殿外整整齐齐地围着内侍和翊卫。
殿门外,凤仪女官恭敬地朝他们行礼,闻棠回礼,问她皇后殿下是否在里面守着。
女官颔首,他便不再进去,只让三娘去拜见,自己回偏殿取了件厚衣,到外面的廊道下候着。
过了会儿,萧寻枫穿着大氅来了,同他说阿爷去信联系了益州的亲信,现在又出宫拜见已经告老家中的神医圣手,让他不要太担心。
闻棠点点头。
内殿里昏黄的烛火倒映出端庄窈窕的身影,头上的步摇坠饰来回颤动,像抖着翅的飞蛾,框在盈满暖光的窗棂中。
萧寻枫难得地垂着头走神,闻棠也没有说话。
明明聚了这么多人,四下里却安静得出奇。
占风铎的声音更显清脆,让闻棠想起幼时在谢府的暖阁里,他与小妹一起敲着架精致小巧的编钟。
丁泠,丁泠——
外祖母在一旁看着,笑着说,轻些,慢些,莫要弄坏了。谢究却道无妨,说二娘从宫里送来了好几副呢。
铃音消散,殿内烛影猛然跳动,紧接着传来磕碰嘈杂的声音。
一声尖锐而悲恸的哭号长长落下。
里面的人喊着,阿爷,不要丢下二娘。
殿门推开,闻棠慌乱地跑进去,下人全都拜伏在地,乌压压的一片。
皇后朱绿相间的衣摆散落地上。
她曾穿着这身繁复华贵的袆衣受册、祭祀、礼见使者。
也在今日穿着它送别了自己的父亲。
兴训十八年春,国公谢究薨。年七十一,谥曰忠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