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4、二十四、泼茶香 ...

  •   谢究膝下长子早逝,幼子失踪,圣人特准皇后亲自为其操办丧仪,随葬明器墓田等,俱以数增。
      萧家众人齐哀五月,除萧穆得了旨意,仍需朝会议政,其余小辈皆是深居简出。
      庭院中的海棠花娇艳欲滴,绯色已是熟透后将要凋谢的浓重。
      闻棠今岁的生辰过得简单,但一家人难得从哀伤的气氛中挤出片刻欢欣与温情,倒也怡然满足。
      春去夏至,益州那边还是没有消息,除了他们自己的人,似乎大家都已默认云麾将军不会再回来。
      转眼已是六月初,萧寻枫回刑部复任。闻棠又在家中闷了几日,被萧穆嫌弃没个正经事做,便让他还是先到崇文馆去,同其他人一道考了试,也算有始有终。
      崇文馆不似太学那般严格,但岁试之制仍然沿袭,另将学子们离馆前的最后一试作为毕业试,但终因情形特殊,此试不设固定时间,且形大于实,不过是些拜别师长之礼。
      今夕何夕,再踏入这崇文馆,竟有种隔世之感。
      远远地就看到侍墨穿着件青色布袍跑来跑去,不知忙活些什么,看身量,似乎长高了点。
      闻棠静悄悄地走过去,冷不丁吓他一大跳。
      他嚷嚷到:“郎君怎地不出声!”
      “干什么呢?”闻棠问他。
      “……这是几位郎君留在馆中的杂物,我得提前清点收拾好,送回各位府中。”侍墨的袖子半挽起来,将有些潮意的书册文卷搬到日光强盛处,摊开来晾晒。
      闻棠一时没反应过来,问:“送回去作甚?”
      侍墨抬起头来,十二三岁的年纪,语重心长道:“崇文馆不能待一辈子呀,几位郎君都到了该入朝为仕的年岁,陆三郎已经许久没来过了……”
      他要是连这点眼力都没有,凭什么给各位贵胄当书童呢,“……我原以为郎君你也不会再来了呢!”
      闻棠语塞,看着他习以为常地继续低头干活。
      文渊殿旁的林荫下栽着几丛茉莉,此时正是花香馥郁。
      闻棠越过树影,看向后面被半掩住的木楼,忽然想起什么般,着急忙慌地跑了。
      侍墨擦擦额角的汗,正要跟他搭话儿,怎料人影都没了,左右环顾,才发现他朝着藏书阁去了。
      闻棠心里着急,直直朝着旁边的屋子冲,不知谁把一扇座屏挡在了门口,他闪避不及,哗啦一声撞得个人仰马翻。
      “棠儿!”
      旁边有人焦急地叫了他一声,伸过手来扶他。
      闻棠从挂画里抬起脸,倒没有立马起身,而是有点呆地问,你方才,唤我什么了?
      杜念愣了下,才反应过来,状似寻常道:“莫非家中长辈不是这样喊你?”
      是倒是,可他觉得杜念这样叫自己,就很不寻常。闻棠耳根微微发烫,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杜念握着他的手臂把他扶起来,低头看了看断裂的木轴和破损的画纸。
      闻棠也缓缓低头,看着自己留下的杰作。
      杜念阻拦不及,见他跪蹲下去,将画取下,翻过来,手掌抚平,将蜷曲的纸重新拼接。
      是幅潇湘竹林图。
      闻棠觉得眼熟,看了半晌,心下有了思量。
      这副座屏应是杜念的私物,平常置在最里面,用来隔开此间和藏书阁相通的一道宽缝。
      “对不住,我……”闻棠心有愧疚地抬起头。
      杜念没什么所谓地打断他道:“一张座屏而已,不必放在心上。况且是我思虑不周,将它挪到了门口。”
      这倒是提醒了闻棠,他朝里头瞧了瞧,发现杜念似乎也在整理杂物,随即想起了自己的来意。
      “你也要离开崇文馆了吗?”
      杜念看了看他,微微偏过头,道:“阁老故去之后,中书门下两省官员皆有调动,陛下已任命我为左补阙。”
      闻棠对政事知之甚少,但想到外祖家的势力和萧穆这些天繁务缠身的样子,只恐朝中已是暗流涌动。
      见他垂首不语,杜念默了片刻,轻声道:“这些日子始终不曾见你,连句节哀顺变也没机会说。”
      闻棠摇摇头,似乎有些难过,再抬起眼来,依旧是清亮坦荡的样子,说:“我也还未恭喜你升迁。”
      他知道杜念不会永远留在崇文馆,只做一个教他们书道文章的学士,他的才华经略不该和这些古籍一样,藏在这座高耸却腐朽的阁楼中。
      于是他没有再问,也不会开口挽留,而是说:“你的东西都要搬走吗?我帮你收拾吧……”
      他也没管杜念应没应声,径自走到那几排木架前,问:“这些书都是你的吗?我那里还有几册,早知道一并带过来……”
      闻棠的肩微塌下去,假模假样地拿起几本端详,杜念站在他身后,开口叫他,“闻棠。”
      他僵着脖子,不肯转过来,杜念只好走上前去。
      内室的窗子都敞开着,外面日光大盛。
      闻棠的瞳睫都被照得浅浅的,杜念只能看到他的侧脸,琥珀珠子一般的盈盈目,好像快哭了又好像只是错觉,蛾翅似的半帘睫羽一眨不眨。
      明明现在这样就是他们之间最好的结果,杜念想,再纠缠下去,只怕有朝一日会万劫不复。
      可对着面前这人,他所有决绝的话都控制不住地拐了十八道弯。
      “……这些书,一部分是其他学士留下的,还有些是我的私藏。一时搬不走,你若得空,仍可随时来翻看。”
      那又有什么意义呢,闻棠抿了抿唇,杜念难道不明白吗,他是因为谁才愿意坐在这里一遍遍抄写那些枯燥的诗文。
      以后这里也许会坐着张学士李学士,可不会再有杜学士了。
      他有些颓然地滑了下来,坐倒在地上,咕哝道:“你们总是这样,今日如此,明日就要变卦,偏偏除了我,大家都心照不宣似的……”
      每个人都来推着他往前走一段,又很突然地,把他自己留在了原地。
      杜念心下轻叹一声。
      不知是不是因为家人的庇护,闻棠似乎总是果子树上最晚成熟的那颗,别人都已经瓜熟蒂落了,他犹青涩地挂在那里,偏偏谁也不忍摘下,好像这般看着,还能欺骗自己花期未晚。
      “我怎地变卦了。”杜念在他身旁坐下来。
      又道:“听闻你日前在马毬场上击退吐蕃使臣,还用虎服勇士的典故哄得圣人龙心大悦。”
      闻棠有些茫然,都已经是好几个月前的事了,不知他为何要提起,只低低应了声。
      杜念点点头,语气似有几分愉悦,“看来你进步神速,已能学以致用。”
      闻棠转头看他,想起来,这习俗确实是从杜念给他的那摞书里看来的,只不过他独对那一本感兴趣,其余皆是草草翻过。
      他有点懵懂地“啊”了一声,听得杜念道。
      “既如此,便算你通过了我的考校,我说过,不论你想问我什么,我都知无不言。”
      闻棠愣了,想起这茬。
      彼时他急于确认杜念的身份,是有满腹疑问,而如今他心里早就有了答案,至于其他,也没有了那么强烈的探知欲望。
      就如同外祖似是而非的叮嘱,以及父亲半亲半疏的关怀,也许终有一天,他自己会慢慢知晓,但现在,他们都不愿直接告诉他。
      闻棠扯了扯嘴角,想说,他已经没什么想问的了。
      可他看着杜念墨画似的眉眼,竟也读出了一丝怅然。
      手指碰到处粗糙的棱角,他眼角一瞥,就近拿起那本书,随意翻开,问道:“……南方有贡神鸟,形有类于戴胜,巧解人语,善别人意,你可知此鸟何名?”
      杜念显然有些意外,启了启唇,意味不明地看着他。
      闻棠难得见他这副样子,任其如何运筹帷幄,也要教他有招架不住的时候。
      他心情好了些,拍拍手准备起身,谁料杜念开了口,语气无甚波澜。
      “朱来鸟。”
      闻棠身形一滞,眼睛睁得圆圆的,他看着杜念,杜念也看着他。
      他又回头看了看满架的书,脑子里生出个很荒谬的猜测。
      闻棠半直起身子,朝前膝行了几步,从后面的架底随机抽出一本翻开。
      “国家法令,惟须简约,不可一罪作数种条……”
      “数变法者,实则不益道理,法令应需仔细审度,毋使互文。”
      “夫言天体者,盖非一家也……”
      “曰浑天,曰盖天。混天者,言天浑然而圆,地在其中。盖天者,言天形如车盖,地形如覆盘。”
      ……
      闻棠又翻出几本来一一问过,然而无论天文历法还是志怪奇闻,杜念皆能作答。
      这下他坐立难安,像头猞猁似的双手着地撑在杜念跟前,仰起头蹙紧了眉头看他。
      杜念耐心地为郎君答疑解惑,道:“这里的书,我大多都已阅过数遍。”
      闻棠严肃地盯着他,缓缓摇了摇头,心道恐怕远远不止,就算他说整间藏书阁内的典籍都能倒背如流,也不似大话。
      怪道杜念那时让他读书,一派理所应当,再想到自己平日里的样子,在这人眼中应与傻瓜无异……
      对方好像能悉知他心中所想,淡淡道:“这里许多书,我幼时就读过,时至今日,记住几本也并非难事。何况人各有志,若让我到去马毬场上去,恐怕有你笑话的。”
      话虽如此,闻棠仍不免沮丧。
      杜念腰佩上的流苏轻轻搭在他的指尖,两个人窝在竹架下,衣摆散乱地铺着。
      “你若有兴趣,慢慢读就是了,总有一天可以看完……我若得空,也会前来,有不懂之处,皆可相问,我亦知无不言。”
      他温和道。

      ******

      闻棠心情难得明媚,回府路上特意绕行西市,买了些蜜饯点心。
      万珍阁门庭若市,险些将路堵住,店内的伙计机灵又有眼色,即刻喊了人手出来调解。
      车马被伙计引着从侧边的门进去了,行道渐渐疏通开来,闻棠看着前面的楼院,忽然改了主意,跟着调转方向。
      侧门内宽阔的院子似乎专为车马而设,从右边绘了卷草花纹的朱阶上去,就直接到了主楼的二层。
      伙计挑起水玉珠帘,请闻棠进去。
      来这里的客也不全是为了买东西,阁内孤品珍玩甚多,特意前来观赏品鉴的人也不少,闻棠说明来意,伙计便带着他从连廊穿过。
      不同于前院的雕栏玉砌,后面这座阁楼清雅古朴许多,门窗皆以竹材为主,漆成墨色,装饰点缀则多用新鲜花枝,草木淡香氤氲于室。
      许多身着布衣的年轻人三两而聚,围着画作低声品评。
      伙计让闻棠随意即可,自己退到远处候着。
      闻棠不太懂得赏玩字画,灵机一动,四处游走起来。
      此间丹青数不胜数,或挂或铺,亦有不少是名家落款。闻棠一路逡巡,竖起耳朵来听,一时没注意,差点和眼前一位书生打扮的人撞上。
      那人同他道歉,说自己看入了神,未曾注意来人。
      闻棠道无碍,随即扭头去瞧,只见他看的是幅芙蕖图,却裁开分作四张。第一张清荷盛放,瓣尖灼灼,似乎能闻到浮香绕岸。第二张中,几株荷花只余半数莲瓣,剩下的或被碧叶托起,或零落水中,了无生气地浮着。
      再往过看去,凋败之势更甚,只留挂着枯蕊的莲蓬和卷着焦边的荷叶。及至最后一幅,枯竭的花杆如同燃焦的蜡芯般垂折,凌乱地铺满塘边。
      四幅画虽各不相同,然色彩浓淡得宜,拼凑起来又是卷完整的秋荷图。
      闻棠只觉这画初看平静颓然,仔细瞧来却笔锋桀骜,颇有狂士之风。
      他看了看落款,上题范阳山人四字。
      这名号甚是陌生,此前从未听闻,他张口欲问,却发现那书生不知何时走了,已找不见人影。
      他跑去把伙计拉过来,对方也道不知,说若是掌柜的在还可帮忙询问,不巧他方才出去了。
      闻棠又绕了两圈,顿觉其余画作都失了几分眼缘,只好先打道回府,择日再来。

      ******

      萧穆回来时面色不佳,特意将闻棠叫到书房,叮嘱他这几日好好习武温书。
      朝堂上一片波诡云谲,只说去年搁置的礼部试,本定在三月重新举行,因谢究故去,各部庶务需重新调度,圣人又将其推至五月。
      偏偏太子旧事重提,将科举新令再行修改,重新呈上。
      除对贡举者加以审查,对冒籍替名者严惩不贷等,又新增一令,曰:以往弘、崇二馆生,以其资荫全高,试亦不同常例,取粗通文义即可,然大道之行者,天下为公,何不同明经、进士,一应取之。
      此言一出,激起万千风浪,谏言奏议纷至杳来。
      圣人两相取舍,最终下令,二馆门生与其余生徒乡贡者同试,除明经进士外,亦可择武举省试,然恩荫深重者,大业之基,不可废也,故不与旁人同取,有司应循旧制,酌情裁定。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4章 二十四、泼茶香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