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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二十二、生灾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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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筹堪称柳暗花明。
七宝球在烟尘中飞跃腾挪,随着少女一次次清亮的唱筹声,金吾卫队竟渐渐赶了上来,两方初显持平之势。
观席上的气氛也愈发热烈,年轻的娘子郎君们为了看得清楚些,各个抻长了脖子,更有甚者直接站了起来。
朗日松赞十分难缠,和闻棠杠上一般,骑着□□飞马严追死防,其他使者亦纷纷追随。
闻棠引去了大部分矛头,正好让前后方的卫军在配合下连进数球。
身上里衣已经全然湿透,他的耳朵鼻尖被冷风吹得麻木发烫,后颈却渗出汗珠,沿着发梢滚落。
曳落赫一个急跳落在朗日松赞侧前,铁蹄铲出个浅浅的土坑,拦住去路。陆回年一记飞杖击出花毬,动作行云流水。
“此筹金吾卫获!共一十三筹……”
“吐蕃使者同。”
李元乐搁下笔,朝旁边使了个眼色,宫娥们即刻将准备好的茶水罗帕呈上。
众人本就有些体力不支,不敢多歇,怕再衰三竭,匆匆吃了几盏水便重新备战。
金吾卫陆续替换了一半,裴翌满头大汗,脸色已经不太好看。
三人换了换眼神,心里都有了个底,见好就收,今日也算不辱使命。
吐蕃人自然也不傻,这接下来的一局就尤为关键。
陆回年今日大出风头,似乎感觉不到累,放在脚边的半月杖被他轻轻踢起,翻了个个,握在手中。
众人重新上马。
鼓声令下,吐蕃人率先冲出,陆回年毫不示弱,两边几乎同时挥杆,又重重落下,木杖撞在一起,震得虎口微麻。
木球从侧边横飞出去,吐蕃人高大的身影挡住从旁边过来的卫军,将球拦下再击出。
七宝球宛若滑翔的鸟雀,迎面冲过来。闻棠驰马跃起,将球反向送回。
主力随着马球重新回到场中,局势又混乱起来。
吐蕃人乌压压地围着几个前锋,闻棠见状,即刻带着旁边的卫军加入助阵。
轻巧的木球蝶绕花丛般在方寸之间飞来飞去,每次欲突破人墙,就马上被挡了回来。
吐蕃大王子拦着陆回年,朗日松赞依旧由闻棠招架。
两柄半月杖你来我往,陆回年数次挥击,那人都立马缠上来,一改之前迅猛骁勇的攻势,仿佛专为耗尽他的耐性。
其余吐蕃人在外围打转儿,虽然蠢蠢欲动,却始终没来插手。
他今日偏偏越打越有劲儿,就在那大王子不痛不痒地又将球击回他杖前时,他凝神聚力,高高抛出一记飞球。
陆回年抬头,正对上大王子似笑非笑的目光,心底一凛,觉得哪里不对。
“糟了!快回去呀!”
元乐焦急的叫声从远处传来,他慌了神,不知她在说谁,下意识想突围回阵,扭头却看到闻棠几乎整个身子坠出马背。
却说陆回年被缠着的当口,朗日松赞穷追不止,招招狠厉,拦住想要过去帮忙的闻棠,裴翌见势不妙,留两个卫军守门,自己策马上前。
也正是这时,吐蕃大王子故意将球反击,陆回年着了他的道,七宝球朝着自己这头的门洞飞去。
闻棠勒紧马缰扬起球杖想要补救,朗日松赞自然不会让他如意,烈马长嘶一声飞驰而过。曳落赫闪避不及,浑身油亮的皮毛抖了两下,上面的闻棠半个身子都腾空了,朝旁边歪去。
裴翌看得冷汗涟涟,少女尖利的声音突至耳边,他灵台陡然一清,瞬时拉缰转向。
雕着竹纹的杖头叩在朱色漆壁上。
“砰”地一声,既闷又重。
到底是情急之下,失了准头,裴翌落杆,眼看着球不受控地斜飞出去。
两方人马赶忙上前拦截。
描朱画碧的木球在空中骨碌碌地转个不停,不知从哪里闪出柄兽纹宝杖,两相碰撞,球身震了震,被用力击中,疾速飞出。
闻棠一只手牢牢地箍在马鞍上,下面修长有力的小腿只余半侧紧紧贴在马背,后脊整个悬空吊在外面,倒仰着转回半月杖。
年幼的神骏前蹄轻巧落地,腾起。木杖头在地面一点,闻棠借力弹起上半身,月牙尖在空中画了个圈,杖杆被利落地朝斜后握住。
他重新落回马背,曳落赫又止不住地朝前跑了几丈才停下。
朗日松赞紧跟着停在他身后,二人的目光齐齐朝一个方向投去。
七宝球滑落在地,跳了跳,颤颤悠悠地弹进了洞门口。
场上静默数刻,而后沸汤般地闹将起来。
闻棠额角的汗顺着脸颊一路滑到耳垂,又滴进领口里,他觉得有些痒,抬起手擦了擦。
而后耳朵像才恢复了听觉,听到旁边的同僚夸他神乎其技,两个同伴询问他方才有没有伤到哪里。
他扭头朝坐席看去,隐约看到阿爷在帝王身侧不远的地方,辨不出表情,他又转到另一侧,似乎看到小妹站在帐子前朝他招手。
他从马上下来,元乐提着裙子跑过来,推着他到前面跪礼谢恩。
他这才有了些欣喜的实感,从内侍手上接过鲜亮又厚实的兽皮,抬起头咧了咧嘴,看到帝王眼中少许的慈爱,又将目光移到旁边长者的脸上……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萧穆的神情有些复杂,嘴角却是隐隐含笑的,冲他略点了下头。
闻棠又跪下谢了次恩,金吾卫众人也都一一上前领赏。
圣人免礼,开口已是龙心大悦的样子,道:“在场诸位都是少年英杰,我此前虽应了二郎的话,但虎服勇士由来已久,到底是吐蕃尊贵的习俗,不好僭越……”
“……今日诸位在毬场上犹如奔雷疾风,神勇无双,便封赏为虎贲都尉,类同虎服勇士,视为我朝众多儿郎的榜样。”
众人自是毫无异议,只一齐拜礼,称圣人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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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近酉时,麟德殿早备下筵席,这头圣人和吐蕃使臣寒暄一番,便准备移驾。
闻棠退了下来,由内侍领着到偏殿中梳洗换衣,他喊了个随身的家仆,吩咐先把兽皮给阿翁拿过去,自己稍后便至。
用清水简单地擦洗后,身上的黏腻感减轻不少,他换上件浅丁香色的对鹿纹织锦翻领袍,又将里层已经完全湿透的头发重新束了束。
忽听得外面一阵叽喳嘈杂,似乎有人在说小话。
他推开内殿的门,奇怪地朝外走了几步。
庭前花树枯枝,被逐渐黯淡的天色揉得模糊。
说话声陡然一停。
他转身,吓了一跳。
只见拐角处李元乐身后跟着好几位衣着鲜亮的姑娘,见他呆傻模样,又吃吃地笑起来,一群小彩凤似的交头接耳。
他大为窘迫,往后退了几步,想转身逃走。
元乐上来拉住他,笑着说:“你跑什么呀!”
闻棠抽回自己的袖子,压低声音道:“你带这么多人来这儿干嘛!”
李元乐哈哈大笑,说当然是来看你萧家二郎了。
“……我有什么好看。”
少女边笑边摇头,说:“是没什么好看的,那你躲什么嘛!刚刚那么远什么都看不清,大家只是想知道你长什么模样罢了!”
话音刚落,对面的木门吱呀一声,似乎有人要出来,却又砰地迅速关上了。
闻棠眼尖,一下就认出那人身影,挣脱了元乐箭步飞冲过去,用力拍门道:“裴知明!快出来!”
裴翌的声音隔着门,闷闷的,“……我还未整理好。”
“……我都瞧见你穿好衣裳了!”闻棠竭力道。
几人正胡闹着,方才不见人影的陆回年从大殿门外进来,带着卫军。
他似乎早就整装完毕,侍候多时了,朝闻棠解释道:“陛下口谕,让我等护送公主和各位娘子到右银台门,就等你们两个了。”
元乐背着手得意地朝闻棠挑了挑眉。
圣人向来疼爱她,只要不是过分的请求都会应下。
闻棠无奈,跟裴翌两个在一群灼热的目光下上马。
陆回年自然地接了领队的职,慢悠悠地打马走在前面,脸上无甚表情,耳根却泛红。
其余二人并排在他后面,尽量忽视小娘子们的窃窃私语。
隐隐可见前方的队尾,应是休整过一番的吐蕃人,大王子不见踪影,倒是朗日松赞的宝驹醒目,不急不缓地坠在最末。
两方现在有几分相互看不顺眼,默契地慢慢将距离拖开。
李元乐打马上前,裴翌往旁边让了几分,她便毫不犹豫地挤进中间,朝他表兄吩咐:“等会儿记得给三娘带话儿,让她宴后到我宫里来,今晚就先别回去了。”
见闻棠应下,她满意地笑了笑,转头看到目不斜视满脸凝重的裴翌,撇了撇嘴,却没有调头的意思。
又走了一段,闻棠忍无可忍地问她:“你不去找你的小姊妹们说话?”
“平日里都说够了啊,”她理所当然,“被‘虎贲都尉’围着的机会可不多,还不许我好好享受一下吗?”
裴翌皱了皱眉,她斜眼里瞧见,心底嘘了嘘。
要是没自己的提醒,他现在指不定蹲在哪个角落里暗自后悔呢。
兀地,一个身影从拐角出现,逆着人群急奔而来,待及近,是个家仆模样的青年,满面焦急。闻棠一眼认出他衣着样貌,忙迎上去。
“郎君!”他瞧了眼浩浩荡荡的一行人,甚至来不及过去见礼,尽量稳住声音道,“请郎君速速随我同去……”
“发生什么事?”
闻棠心头忽然一闷,这样的预感令人难受。
“翁君不甚跌了一下,恐怕需要人在旁照顾……”
他说得委婉,但这般慌张地来寻人,应是情况十分棘手。
闻棠当即挥鞭而出,回头朝陆回年喊道:“我有急事,你们先去!”
元乐纳闷地“诶”了一声,看着他的身影迅速消失在视线中。
那仆从是谢府的,她能认得出。
行队中充斥着细碎的议论声,没待她想出个所以然,□□温驯的马忽然抖了抖,紧接着毫无预兆地发出长啸,狂奔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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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发突然,闻棠赶到内宫偏殿时,去寻萧穆的仆从还未回来。
萧问梨神不守舍地守在榻边,见他过来,眼圈红了红。
“出什么事了?阿翁如何了?”
闻棠边问,边往里走了几步。
半挽的帷帐掩住谢究斑白的鬓发,只能看到苍老垂皱的眼皮紧紧阖着。他躺在那儿,像颗参天的古松突然倒下了,经年累月中被蝼蚁一点点啃蛀殆空的躯体这才直直地显露出来。
“是我不好,”萧问梨道,“内侍官传话说你要护送公主,让我们先行一步,我本想出去让候着的车辇往近里停些,阿翁不喜,说他想自己走走,也不让人扶……”
话是如此,众人又岂敢疏忽,俱是紧紧地侍候着。看他杵着兽头杖稳稳走了几步,萧问梨略放下心,转身吩咐小厮们将送来的虎皮收好。
怎料就这一晃神的功夫,谢究身形不稳,跌了下去。
闻棠听完,顿了顿,轻轻拍了下她的肩,说,不是你的错。
捧着兽皮的小厮看起来年纪不大,有些不知所措的样子,站在角落里偷偷看他们。见闻棠过来,以为要问他的罪,吓得要跪下,闻棠只是取走了皮毛,走到塌边,轻轻盖在谢究的大氅外。
御医不多时便来了,细细诊过脉,道,“……脉微而数,中风使然,应是肝风内动,致气血淤阻,故而猝然僵仆。”
萧穆亦匆匆赶到,不解道:“换言之,岳丈大人并非跌跤才会昏迷,而是中风致使僵仆?”
“正是。”
“可此前分明已经徐徐好转,为何会突然中风?”
“阁老年事已高,加上之前风邪入体尚未调理好……天气燥寒,饮食不当,大悲大恸,都有可能致使中风……”他姿态恭敬,为谢究行针配药。
圣人和皇后遣人来询问,萧穆避重言轻,只说风邪复发。皇后和太子近日筹备筵席,琐事颇多,不好在这时分心。
待医官们走后,他才把今日随侍的下人全部召来,一一仔细盘问,又命人将谢究这几日的饮食起居详尽盘查。
闻棠和三娘始终守在榻前,虽燃着熏炉,偌大的殿宇依旧让人觉得气氛冰冷。
已过三更,有人轻手轻脚地入了殿门,闻棠出去看,见萧寻枫和太子一同进来,两人身上酒气尤未散尽。
“阿翁如何?”太子轻声开口。
“一直在昏睡,不过御医已经施过针,也灌了些汤药。”闻棠道。
“如此便好,”太子轻叹一声,“母亲还要晚些才能过来,元乐不知怎么回事,让马儿惊着了,神思混沌。”
“我离开时她明明还好好的。”闻棠诧异。
太子无奈地摇了摇头,“母亲正在查问。那匹马素来温顺,谁知突然发起狂来……”
又寒暄几句,太子道:“我今夜就先不进去了,这一身的酒气寒气,未免冲撞,明早再来探望。”
萧寻枫道殿下言重。
兄弟二人目送他带着内官离开,萧寻枫转身,劝闻棠去休息。
“你也该累了,这里有我,你和三娘都先歇一歇。”
闻棠推说不过,径自朝着偏殿走去。
萧穆的身影隔在石景竹影之后,声音压得很低。
他脚步一顿,鬼使神差地走近了些。
“……除了内侍来传话,郎君送了兽皮,再无其他?”
“府君明鉴。奴才已经仔仔细细真真切切地想过了,确实没别的事了。”
“翁君为何不要你们搀扶?”
“奴才真的不知原由,翁君一向硬朗,连喝药都不喜让人伺候,您也是知晓的……”
萧穆沉默片刻,忽然没头没尾地问:“……翁君他,看到二郎送了虎皮来,是否十分欣喜?”
“自然欣喜,”仆从不明所以,直言道,“翁君向来疼爱小郎君。”
闻棠木木地站着,直到觉得浑身都有些僵冷,才兀地回身,悄悄逃走。
他让守着的宫女退下,自己也没有掌灯,呆呆地看着窗棂投在地上的剪影。
御医说大悲大恸,那么大喜呢……
明明他今日称得上是春风得意,却为何又弄成了这般局面。
他被抽了骨头似地倚在矮几边发怔,睡意全无。
等到天光乍起,才似梦非梦地发了幻觉,一会儿是看不清脸的僧人说,不可入世,恐生灾孽。
一会儿又是萧穆在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出风头。
后来又变成皇帝问他,从哪里看来的虎服勇士一说,他作不出声,大为窘迫。
最后一转身,杜念从书案里抬起头,问,给你的书,看得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