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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此地非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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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那么若将朱墨毗邻而置,是看朱成墨还是看墨成朱?
抑或,朱墨杂糅,不分彼此?
一
滴答。
一滴墨汁溅入瓷杯中。
水纹浮沉中,墨色晕开,四散痕迹舒缓得仿佛轻纱拂云。
淡了墨色静了微澜,水面上浮现出有人正张牙舞爪地做鬼脸,碧色长牙龇得得意。
没错,正是新鲜出炉的救世大英雄景天,上路前夜在蜀山首席大弟子的房间里——失眠。
将白豆腐累死累活地背上蜀山所消耗的体力恢复了,按在那块破烂通天石头上流血不止的伤口结痂了,被尊为救世主的不可一世感消退了,得到古董宝贝银盔的兴奋劲头过去了。但,是,他还是睡不着……
景天对着桌上的那杯水中自己的脸,开始大眼瞪大眼。
蜀山的夜极静,众多弟子作息时间规律,早就歇下了。窗户外头连声虫子叫都没有,安静得好像听得见自己的心底在说话。
景天在想,是不是自己再如何在蜀山捣乱,也还是会如自己白衣上转眼消失的墨迹,还有水杯中的那滴墨一样,衣袖一挥的时间里就失去了踪影。
想到这里,景天大侠很不爽。
他大大咧咧地往徐长卿的床上一横,手足并用地把床上齐整的被褥弄乱,怎么乱怎么来。
真是,白豆腐的那堆白豆腐师弟看起来很宠他们的大师兄么。他留了墨宝的墙壁连带着混乱的房间一个下午就被收拾回了原样,还没来得及欣赏白豆腐看到自己大变样的房间后脸上的表情呢……
怒,谁让他们收拾掉的!还有,那块白豆腐去老头那里聆听教诲至于这么久么,还不乐意回来?他一个人无聊得都要长毛了。
不对,跟那啰啰嗦嗦的人呆在一块儿才更无聊吧……
在事情最开始的时候一切都还是微茫而不分明的,景天便只为自己“等待白豆腐回来”的行为无语了一阵,而后想到了什么,忽而眼睛一亮。
挑着眉梢眼角一分帅气二分邪气三分痞气地嘿嘿笑起来,他从那张已经被扒拉得七零八落的床上一跃而起。
在雪白的被面上再留下两个脚印,景天又贼笑两声,通过房间的窗户溜进夜色中。
溜出去干什么?
景某人专职古董鉴赏,业余爱好之一是赌钱,之二嘛——就是听墙角。
为什么要从窗户溜出去?
根据景某人的解释:茂茂,偷听是个技术活,要虚实相济,忽在忽不在,才能达到目的啊。
其实事实是,走门比走窗要多绕一段路……
大开的窗扇吱呀呀地被风微微摇响,房内的烛火轻跳了跳,焰心收缩又舒张,柔韧地亮着,微光不灭。
那张明明不会有人睡却仍无辜地惨遭蹂躏的床,也便在这顽强而微黄的灯火中黯淡了一夜。
浮生谁言相思浅,孤灯对月亦无眠。
二
长卿从无极阁中出来时,月已隐没,茫茫的夜泛着未知的墨蓝。
体内有原本不属于自己的内力在脉络中涌动,满是不安的气息。
师父与众位长老这么做,究竟是为什么?传功,训诫,赠言,原本在临行前该是十分正常的,但是为什么他心里充斥着忐忑,仿佛此去一别,便是红尘万千。
站在阁前石阶上,背着手看定夜色,长卿修眉微挽,额心轻结。
忽而,他耳廓一动,侧头低喝道:“谁?”
剑将出鞘。
一团白球从栏杆后急急忙忙地滚出来:“喂喂喂,白豆腐。”还当真是滚出来的。
穿着白衣也不像白衣人的某人瞄了一眼无极阁,压低声音:“是我,嘘——”而后抬头,看见长卿的脸色后微微疑惑,小心翼翼地问,“你,是不是知道了?”
“知道什么?”
“就是就是,那五个老头会……”景天不知道长卿了解了多少,话说一半地试探。
“我师父和长老们会怎么?”长卿微愣。
看来是还不知道因为邪气那群老头会……那个。景天嘿嘿干笑:“没什么没什么。”
“景兄弟也知道他们今晚会传授内功给我?”
景天奸猾无比地骑驴下坡打蛇棍上:“是是是。”
“那景兄弟必然也知道师父和长老们的用意了?”
景天摸摸鼻子咳两声:“用意嘛,这个用意的话……”他心里想着,好啊五个死老头,你们又传内功给白豆腐,到时候他不恃强欺压我才怪,嘴上却说:“……用意就是,让你有自保的能力,省得老让本大侠救你。”
长卿闻言一笑:“这样么。”
景天仰起头嘴硬无比:“当然是这样,不然还怎样。”眼珠一转,唇角一撇,他转移话题,“对了,你跟我去个地方。”
“景兄弟?”长卿诧异未及,便被景天推着向某个方向走,“你——要带我去哪里?”
景天带点神秘又带点得意地:“去了你就知道了。”而后悄声自言自语,“切,早知道就不在那里逗留了,偷听个屁,屁都没有听到。”
三
倚山亭是个亭子。
倚山亭是个一半倚山一半悬空的亭子。
景天有些像做了好事的孩子急于得到家长表扬似的在长卿面前晃:“怎样?不错吧?”
远处天际深蓝如墨。渐近云海,烟气渺茫,非白非墨,天上人间。足半空悬,有如踏云蹈风。
长卿轻咳了一声:“是不错。”
景天皱眉眯眼,狐疑地凑近:“听起来你好像一点都不觉得惊讶?”
长卿又咳了一声:“景兄弟……长卿从小在蜀山长大。”
言下之意,这个亭子自然也是来过的。
景天半是泄气半是不屑地瞥他一眼,一声“切”塞在牙缝里还没有挤出来,便又听到正远眺云海的徐长卿道:“不过,长卿从来没有见过深夜的倚山停云。”
半侧了脸,他微微点头,轻浅地一笑:“景兄弟,多谢。”
那一瞬的容光仿佛连天地都为之照亮。
景天忽然觉得,其实白豆腐不仅长得挺顺眼,其实,还算得上是个美人……
啊呸呸呸,花了眼吧?景天掐了手背一下好让自己清醒过来,却似乎好像也许大概……“咦,不痛?”
“景兄弟,只掐衣服是不会痛的。”长卿提醒他的声音平静而冷静。
景天拍拍手,挑起眼角:“你当我傻的啊,我当然不会真的自己掐自已。”一屁股坐在亭里的石凳上,他抬了抬下巴,“哪,接下来我要说的话,没其他的意思啊。你的原话还给你,我只是有那么一点点点点地……关心你而已。”
长卿微笑:“景兄弟,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假如……我说的是假如,你别当真啊。”得到长卿“我不当真”回答后的景某人才继续,“假如有一天,你突然发现你的师父啊师弟啊……或者说,整个蜀山都不见了,你会怎么样?”
果然……是这样么。
长卿沉吟一刻方答道:“有生必有灭,有始必有终。道之所存,不仅在生,而且在死。世间万物方生方死,方死方生……”
景天越听头越大:“停停停停!”
长卿微带疑惑地停下,眉心轻皱:“怎么?”
“谁问你这个了?”景某人不耐烦了。
“可是景兄弟你方才不是说……”
“我刚刚问的是,”景天看住长卿的眼睛,懒洋洋地一挑眉,“你,会怎么样。”
景天嘴硬,不承认自己会担心白豆腐,但事实上怎么可能会不担心。
白豆腐将自己的师父师弟们看得那么重,他背他上山的时候若不是靠众位师父师弟吊着白豆腐的气,还不知道结果会如何。
所以他会问,老头,如果白豆腐知道你们五个会……他还会去吗?
所以他会担心,白豆腐把那盒子放到天池之后,回来发现五个老头都不在了,他会不会疯。
当然他本人对此是绝对不承认的,顶多,只是有那么一点点点点的……关心,而已。
长卿轻声地:“我能接受的吧。”似肯定而疑问,似疑问而肯定。而后对着景天摆在他眼前的脸微微一笑,“景兄弟……谢谢你。”
“切,废话。你知道什么。”景天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身子向后一靠,坐回去。
老头可是拜托了本英雄帮你渡过难关呢。不然,鬼才理你。
眼珠一转,景天蹬鼻子上脸又打起了鬼主意:“光口头上说谢有什么用——”手指暗示性地勾了勾,“——哪,拿出点实际行动来。先说好啊,你的剑啊藏画啊书经啊,还是留给你的师弟好了,本大爷不感兴趣。”
“景兄弟指的是?”
景天清了清嗓子:“比如说,那些内功剑法什么的……”
蜀山现任首席大弟子正襟危坐正气凛然:“这个不行。蜀山的剑法只有蜀山中人才能修习。”
景天有些讪讪地一摆手:“切,没劲。”眼珠又是一转,他神秘兮兮地凑近长卿,“要不这样吧,明天我会向掌门老头提一个要求,这个要求你不能提出反对意见,怎么样?”
长卿思量片刻,略现微笑:“若是掌门同意,长卿自是没有什么意见。”
“哪,说好了的啊。”景天摸下巴贼笑,一分帅气二分邪气三分痞气。
云气卷涌中,苍澜点天,倚山停云。
二人断崖对坐,一夜,再无话。
四
“景兄弟。”略停了一停,又继续,“景兄弟?”
“干嘛啊?”眼皮也不抬,伸手挥开。
“景兄弟?”尾音些微拉长。
“什么事啊?烦不烦!”
“不是,”像是在忍笑,“我只是想告诉你,天亮了。”
“天亮了就天亮了呗……”还没有清醒,“……啊?天亮了?”清醒了。
五
景天换回自己的衣服,感到无比自在。捣乱嘛,自然该穿捣乱的衣服。
虽然在倚山亭睡着了很丢份儿……但是既然白豆腐不再提,他当然也不会再提。
一锅白豆腐师弟正挤挤闹闹,对他们的师兄恋恋不舍大诉别情。没事,他等,趁机……哼哼,浑水摸鱼一把。
扇子……笛子……玉佩……啧,还有锦囊?真是,婆妈不婆妈。
那堆白豆腐敢集体威胁他?哼,寻找五灵珠的路还长着呢,徐手下,这可是你亲口答应要听我的话的,嘿嘿嘿嘿……景天眯着眼睛奸笑。
仰看蜀山云峰入天,前路迢迢。
红尘并辔,紫陌偕行。
末
在一切都还未明了的时候,以为还不够关心,以为还不够在意。
哪时哪刻,却蓦然发现,原早已心绪纠缠,相思入骨。
朱墨交融,何处无卿。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