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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银花零落,芸姑独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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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语容在打铁。
通红的炉火照着她的脸,那张白皙柔弱的脸上全是汗珠,她手中的匕首是软的,白的,烫的,灼目的光亮使那火种显得更红。
小锤敲过匕首的边缘,便有青色的铁屑爆起,她往后撤一步,旁边伙计手中的大锤便从匕首上面落下来,砸在铁砧上发出沉闷得有点发腻的声响。
她已经有十一年没干过这种重活了,她自己也没想到这双手做起活来还是这么熟练。
林语容知晓,自己原不叫林语容的。
她曾经叫郝银花。
那一辈子很短,短得她几乎记不清楚。
她只记得自己有个姐姐,有个弟弟,姐姐早就嫁出去了,换了给弟弟的学费。
妈说她读完小学也该出去打工,字嘛,认识几个就够了,书上的字有那么多,全认了又有什么用呢,婆家给彩礼又不看你认识几个字。
“女娃子嘛,总是要嫁人哩。”
妈这么说,爹也这么说。
于是郝银花也这么认为了。
可是有一天,天塌了。
那年她才十一,那天她没去学校,因为家里的苞米打下来了,她要把那些苞米粒掰下来,在院子里铺好,晒干了以后再送去村口的大房子里磨成粉,这样能多卖几个钱,好给弟弟置办身新衣服。
爹妈太忙,他们还要打别的工,供自己读完小学,供弟弟以后上高中上大学。
郝银花觉得爹妈对自己挺好的,村里好多女娃子连小学都上不完的。
外面太晒,她便抱了苞米放在屋里掰棒子,弟弟在她旁边和泥巴玩,她还训了弟弟两句,要是泥混到苞米里面,等去磨粉就要多付钱,泥巴多沉啊,比苞米沉多了。
她记得很清楚,那天中午饭她煮了锅面条,弟弟挖走了一大半,吃得唏哩呼噜,她就着盐煮菜吃完了剩下那些,便又抱着苞米去剥了。
等太阳往西边转了一点的时候,她听到外面有轰隆隆的声音过来,以为是谁家的拖拉机开进了村里,还往门口看了一眼。
然后天就塌了。
地上忽然就晃得厉害,她听见自己弟弟在旁边尖着嗓子喊银花,她坐不稳当从凳子上摔了下去,有东西砸中了她的头,再醒来时她听见妈的声音隔着很远传过来。
妈在喊,救香妹儿,救香妹儿。
香妹儿是她弟弟的小名,妈说,男娃取个女娃子名儿,好养活。
然后有个男人喊,女娃子快不行了,救女娃子,男娃子还等得。
妈尖声喊,女娃子不值钱,先救俺家香妹儿。
后面的事情,她就不知道了。
再睁开眼的时候,她看到的是淡红色的罗纱软帐,有柔软的布料裹住自己的身体,有个女人带着喜气说,恭喜夫人,贺喜夫人,是个漂亮的小郡主。
有一个妇人伸手将她接过去抱在怀里,低声说,便叫她芸姑吧。
于是她就带着林芸姑这个名字长到了五岁。
后来她才知道这个美妇人便是她这一辈子的娘,娘是定海杨氏的嫡女,旁人叫她林杨氏,而爹唤她芳瑶。
爹则是定海府的巡察使,别人见他都叫他林大人,林芸姑一开始不知道巡察使是什么,只知道爹应该是很厉害的人,自己应该不会再受欺负了。
旁人都说定海林氏小小姐聪颖,四月便能开口唤人,六月便会连词成句,三岁看书便能识文断字,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些都是原来她就会的。
但是爹娘都喜欢得紧,她就多表现,给他们看,自己是招人喜欢的。
她怕现在的爹娘和上辈子一样,要弟弟,不要她。
但娘没有再生弟弟,她是最小的那个,她便渐渐放下了心来。
五岁的时候,爹给了她新的闺名,叫语容。
爹还说,这次出去巡海,遇见个道长和他说了,他小女儿应该叫语容,是个有仙缘的孩子,等到九岁便应该送上山去,去修道成仙才对。
林语容不认识的人们围着她,他们对她道喜,说她是仙子,以后会成仙,会长生不老。
林语容便慌了,她不知道什么修道成仙,只知道爹娘又要把她送走,他们又不要她了。
她又想起五年前妈的尖叫,救香妹儿。
她一直不哭的,但是那天她哭了,她抓着杨氏的衣服,说不要送她走,她不想走,她想一直做阿娘的芸姑。
娘没说话,把她抱在怀里,爹却恼了,说她哭的晦气,说入道门做仙人是天大的福气,那道长是真的仙人,会腾云驾雾,人家说她有仙缘,这是多少人想修都修不到的福分,她是个傻的,这么好的事情,哭什么哭。
她便不敢哭了,后来她还是问娘,自己能不能不离开家。
娘摸着她头说,你若是不去修道,那往后女孩子总是要嫁人的,到时候她就变成了林氏,不是语容,也不是芸姑了。
“你只有去修了道,成了仙,才能真的变成你自己。”
总是要嫁人的。
妈这么说,娘也这么说。
后来,娘便开始教她剑法。
她这才知道,娘原来是定海杨氏剑法最好的女儿,可她外公外婆亦觉得女儿总是要嫁人的,她便没去考武举,而是嫁了定海府的巡察使,也就是她爹。
娘说,学好了杨氏剑法,她便能打过那些修士,就能在外门出人头地,等到她找到一个好师尊,娘也就放心了。
她便在家学了四年剑法。
林语容学的很认真,她想让爹娘看看自己有用。
她一直以为自己学好了剑法,爹娘就会留下她来,谁知九岁一到,她到底还是被送进了玄珠门。
爹娘到底是不要她了。
爹从京城给她求了柄碧玉剑来,她便成了剑修,又在门内学了两年的剑,便到了小招。
这一年,她又要十一岁了。
她看见那个白衣仙长的时候,觉得仙人就应该是那样的,她也知道如果不争不抢,就什么都没有她的份,她就用了浑身解数去讨好,想让那叫清仪上人的仙长收她做徒弟。
她又失败了,就像上辈子她想让妈救她,六年前她想让爹留下她,两年前她不想来玄珠门一样。
但仙长心善,到底是带走了她,还让她做侍剑童子,并且还让人教她认识那些宝物,教她怎么铸剑。
可仙长把她扔在百冶峰上已经一个多月,甚至没有来看过她一次。
她害怕,她怕连清仪上人都不要她了。
毕竟他是那么好的一个人,如果连那样的人都不要她,那错的真的就是她林语容,而不是那位仙长了。
她想去求他,但是又担忧,怕自己去求他,他会生气。
她第一次握住打铁的小锤时,脑袋里便多了一样东西,她不知道那是什么,那东西给了她很多知识,如何打铁,如何铸剑,如何开刃,它还要求她铸成一柄仙剑,剑成之时她便能入道,不用经过长久的打坐运功就能旋照。
如果她能入了旋照,清仪仙长就不会赶她走了,他这么说过的。
今晨她在那里敲打这练手用的匕首时,听见那位清颖仙长说,给清仪仙长的剑要好了。
她问那东西,如果她能完成这柄剑,算不算完成它给的任务。
那东西说,符合定义,可以接受。
她便求清颖仙长,让她为这剑淬火,完成最后一步。
这样她就不会被赶走了。
可清颖仙长不许,他说她没做过这种活,这剑太重要,不能让她来做,她会毁了这柄剑。
她说,那让清仪上人来拒绝她,让他亲口跟她说,这柄剑,他的侍剑童子碰不得。
这话鼓起了她二十二年的勇气,她从没有说出过这么斩钉截铁的话来。
她知道清颖仙长也心善,如果她这么说,他不会再拒绝她。
他便真的去玄阳峰了。
清颖仙长走了,林语容便继续打那柄匕首,全心全意都放在这一块铁上,直到那匕首扁了,薄了,透了,青色的铁透着白亮的光,她便用旁边的长钳子将那匕首夹起来,哧一声浸到旁边的水里去。
那水也是青的,同浸进去的铁一样,如今亦发着光,有袅袅的白气蒸了出来,那透着青色的炽白匕首就在里面变成银色,又转了暗,最后银亮中透着暗青,林语容便知道,这匕首成了。
林语容跟着百冶峰的女伙计去打过一次这淬火用的水,它从峰顶的那口泉眼里出来,水质极硬,人用来喝是有毒的,用来给兵器淬火却是上佳,以它淬出的武器,无不吹毛断发,削铁如泥。
她又用那钳子把匕首从水里捞出来,放到拿来开锋的石台上,准备一鼓作气,将这最后一步也做了,这样等到清仪仙师来了,她便不再是一柄剑都没有铸过的生手,就有东西可以拿给他看,让他同意自己去为他铸剑了。
她刚准备下手,却听到门口传来说话声,那一月多未曾听到过的清冷又温和的声音传到她耳朵里。
“我这一月闭关,一直都没能来看看她,也是苦了这童子了。她在这里待得如何,可学到了东西?”
“学倒是学到了,只是怕学的不是师兄想让她学的。”后面传来的是清颖仙长的声音。
她忽然又有些无措了,匕首尚未完成,她没有东西拿给清仪仙长看。
她又要把事情搞砸了。
梅逾星走过百炼坊的大厅,转进后面铸剑堂的时候就看见自己那个侍剑童子穿着一件灰扑扑的小褂,正站在灰黑的磨刀石前面,手里还拿着一把锉刀,这个之前还因为道袍不好看而怄气的小女孩现在穿的同百冶峰的伙计没有什么区别,听到他说话的声音有些惊惶地转过头来,露出花猫般的一张小脸。
那张脸上满是锻炉里烧出的灰,被汗水冲出一条条的沟来,只有一双淡棕眸子仍烁亮着,在花得有些滑稽的小脸上更显得黑白分明。
他愣了一下,回头问李元江:“我不是说让她学学材料便好了么,她怎么学起打铁来了?”
李元江苦了一张脸:“师兄有所不知,她看到有女伙计打铁,便说自己也想试试,结果这一试便一发不可收拾,往后每天除了吃饭睡觉便是打铁,俺拦都拦不住啊。”
梅逾星没回他的话,快步走过去拿掉林语容手中的锉刀,又捏起她的右手去看,那只原本细嫩的小手上已经磨出了一点薄茧,还有几处水泡破了又愈合的血痂,他看着看着眉头便皱了起来,回头问道:
“你们竟就连双手套也不给她么?”
李元江听了这话也一愣,百冶峰弟子无论男女,所有人都是一身肌肉一手老茧,所以他亦从未想过要给这小女孩护着双手,盖因所有人都是如此过来的,他自己也一样。
铸剑之人,最初入门便要学打铁,锤子握久了自然会磨一手水泡,水泡破了便磨成茧子,日久天长过去,手上覆了足够厚的茧子,便不再怕冷热磨损,若是只铸剑不炼器,便不用再去想法子消去老茧,而专修炼器的人一般又是不会去打铁的,李元江从来没想过这些事情。
如今被梅逾星一说,他才意识到,这女孩虽然有铸剑的天分,却并不是天生便要做这行的,之前梅逾星又和他说过这女孩是皇族贵女,如今在他峰上却受了这种委屈,急得这老实汉子当下便出了一头大汗,支支吾吾的想跟师兄解释。
“这,这这,俺没想到,俺不是故意的……”
梅逾星叹口气,放下林语容的手道:“还好,这手应当不用受太多罪便能养回来。她才十一岁,你们这么多大人,便就由着这么小的孩子乱来么?”
林语容听着他的话,下意识想把手往衣服下摆里藏。
她又做错了,清仪仙长一开始让她来就是让她认认材料,没让她铸剑,是她自己要铸的,她没听仙长的话,仙长生气了。
“她若是入不了旋照,是要还俗回家的,到时候如果这姑娘磨了一手的茧子,你们要她如何婚配成亲?”梅逾星又说。
又是嫁人,又是嫁人。
走到哪里都是这句话,女孩子总要嫁人的。
她被这句话的阴影笼罩了二十二年,妈这么说,娘这么说,如今这仙长也这么说。
娘还说,只有做了仙人,她才能做她自己。
娘是对她最好的人,她最信娘的话。
她不想嫁人,她想做她自己。
“我能!”她冲口而出。
梅逾星耳边忽然炸了脆生生一个响雷,他低头去看这小童子,眼中有些惊诧。
“我能入旋照,我只要铸好一柄剑,我就能入旋照……”她一开始声音还大,只是看着梅逾星的脸便一点点低了下去,说着又一点点扬起来,“我,我能做到,我想,我想给师……给仙长铸剑,我是侍剑童子,仙长的剑应当由我来铸!”
她头又一点点低下去:“……我不要嫁人,我想修道成仙,我想做我自己。”
“我有用,我能铸剑,所以仙长别……赶我走。”
林语容的眼泪落了下来。
妈不要她,爹不要她,娘送走她。
如今这心善的仙长也说她会还俗回家,也许当年爹就是受骗了,她没什么仙缘,也没什么天分,但她不想就这么放弃了。
上辈子她便放弃了,这辈子她不想再放弃一次。
“谁同你说,婚配便不能做自己了。”仙长的声音又从她头上传下来,清寒但温和。
“做不做自己,不是谁说了便算是的,那是你自己的事情,谁也管不来。”梅逾星轻轻摩着她头顶道。
他又拿起开锋台上那柄未开刃的匕首来,细细看过那青色的铁,银色的刃。
“倒是好刀,这是你铸的?”
林语容点点头,不敢抬脸去看梅逾星。
“是把好苗子。”他点点头,看向李元江,“不怪你,她确实适合做这一行,比起修剑,更适合修器。”
梅逾星放下那柄匕首,拍了拍少女的肩膀。
“若是铸剑方能让你觉得你是自己,那你便铸罢。”
“银雪剑由你来淬火,我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