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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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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舌际扶着仇卯的手臂,才堪堪站稳身体。
他苦笑着摇摇头,从袖袋里摸出一块帕子,捂住了自己狼狈的脸:“我没事。”
说来也怪,今日这般穿心的痛,却在被仇卯伸手扶住的一瞬间消去了不少。
羊舌际把遮脸的方帕拿开一些,露出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神情复杂地看向仇卯。
仇卯正敞着衣服,斜靠在一根木柱上。
他盯着羊舌际看了片刻,眉心紧皱生硬地张口问:“看着我做什么?你这是什么诅咒?跟他们一样么?”他说完,指了指周围一圈正在看热闹的水鬼。
羊舌际默不作声,只低下头慢慢收起了被血污染脏的白帕子。
他偏开脸拿起靠在角落的伞,唰地将其撑开,不言不语地抬脚跨上了木梯。
“喂!”
仇卯又在底下叫了一声。
羊舌际脚步微停,抬手推开了头顶的舱板。
他在伞下回头,阴影将他整个笼罩着。
仇卯看不清他的脸,只听见他轻声细语的回答:“将军,我这船上的诅咒多了去了,日后你会慢慢知晓的,不必急于一时。”
说完,他走上最后一级台阶,舱板砰地落下,下船舱再度陷入黑暗。
行昭点燃一盏烛灯,听见他家将军暗暗骂了一句什么。
甲板上,羊舌际撑着伞,步履虚浮。
“你是很喜欢千万根针在筋脉里穿行的滋味么?”
苍老的声音在夜色中响起,羊舌际略抬起伞檐,循声看了过去。
老头身穿玄色布衣,坐在一把藤椅里,正手持小蒲扇对着炉子上的药罐轻轻扇风。
“先生这说的是哪门子话,”羊舌际把手里的帕子随手扔进浣衣桶,走到老头身边端起那桌上摆着的一碗浓药,“您是知道的,我死不了。”
他吹了吹手里滚烫的药,皱着眉仰起头一口闷了。
丝丝苦味在齿缝间弥漫开来,羊舌际皱起脸,把手中的碗摆回桌上,又端起了下一碗继续喝。
“是死不了,但你说说,哪一次痛起来不要命?”老先生一边骂,一边掀起药罐的盖子嗅了嗅,回头找来一个新碗,把黑黢黢的药液倒了出来。
羊舌际连喝三碗药,被苦得不想开口。
他把空碗丢回桌上,摆了摆手就准备转身回房。
“阿漫!”老头在羊舌际身后呵了一声。
羊舌际扶着门,无奈地叹了口气:“先生又有话要说么?”
老头脚下生风地走到羊舌际面前,不知从哪儿掏出来一张满是褶皱的牛皮纸,哗啦一声在羊舌际面前将其抖开。
“这些时日我翻看了各种歪门邪道的古籍,结合你那天的描述,我想那下船舱的将军大概就是传说中的药引。”老先生用古铜色的手指轻轻划过牛皮纸上的一句话,古老的文字随着他的动作闪烁了两下。
那些古文扭曲而怪异,字里行间溢满了阴森的死气和杀意。
羊舌际在看明白那句话后,脸色突然沉了下去。他劈手夺过那牛皮纸,把它撕扯得粉碎。
“犯不着用别人的命来解我的咒,不杀人也有的是办法离开大海。”
他说完,赌气似的钻进屋,重重摔上了门。
几张符纸被震得从门上脱落下来,老先生呼出一口冗长的叹息,弯腰一一拾起了那些被海风吹得到处飞的黄纸符。
“这孩子,还真是跟那老东西一副德行……”
老头嘀嘀咕咕着,走到小炉子旁,低头兀自收拾起了铺满一桌的瓶瓶罐罐。
翌日清晨,海面上本是风平浪静一片祥和,海鸟停在甲板上蹦跳,却突然被接连一阵砸门似的声音吓得扑棱棱地四散而去。
声音是从舱板传来的,大头和小头粗眉倒吊,鼻子里哧哧喷着怒气走过去,一把掀开了地上的木板。
强光霎时照向船舱,站在木梯上疯狂砸舱板的仇卯下意识地眯了下眼。
待双目适应了外面的光线,原本在他视线里的两个紫人已经变成了昨夜那个几乎快病死过去的男人。
羊舌际双手抱胸,微微皱起眉,有些不满地自上而下凝视着仇卯。
他的脸上像是清晰写着:美梦被吵醒,希望你能给个解释。
仇卯见他似是已恢复了精神,先愣了下才想起自己要说的话。
“春酒病了,你管不管?”
拴着他的铁链已到了最长限度,仇卯的脖子被勒蹭得显而易见的红,甚至那滚动的喉结下都磨破了一层皮。
羊舌际盯着他那即使狼狈被俘仍一脸倨傲冷酷的模样,不动声色地拨开他,弯腰走下了船舱。
“昨晚不是还好好的?”
船舱里弥漫的味道不好闻,羊舌际一下来,周围那群水鬼都自动让出了一片空地留给他站。
他走到正睡在一堆干草上的春酒身旁,撩起衣服蹲下了身。
仇卯拖着丁零当啷的铁链,在后面来回踱步,像是焦虑极了。
“啧……”本在给春酒把脉的羊舌际回头甩给仇卯一个不满的眼神,“小头,把将军和另一个活人脖子里的东西解了,大头过来,你把这个病鬼搬上去。”
大头小头行动了,病得不轻的春酒哼哼唧唧被扛起来,就这么不省人事地离开了那破烂不堪的下船舱,甚至还没来得及和他的水鬼朋友们道别。
大头扛着春酒上到甲板,随地铺开一张粗布,就将人摆了上去。
仇卯和行昭在后跟着,再次看见天的时候神情都有一些恍惚。
羊舌际在春酒身边徘徊,看着地上躺着的那小子两颊已浮起了病态的红,微微发白的嘴唇一颤一颤,像是在无声念着什么。
“他这是受凉了吗?”行昭搓着手,拘谨地挪到羊舌际的身边,试探地问。
羊舌际看看他,转而又看向站在后面一言不发的仇卯。
“不是,大夏天的受什么凉?”羊舌际收回目光,随手从腰间掏出一张写过的符纸,抽出大头腰间的短匕首在自己的手指上划开了一道血口。
两个岸上来的凡人眼睁睁看着他从指头挤出几滴血,一气呵成地在那纸上画下什么后,随手把符纸叠好塞进了春酒的衣襟里。
羊舌际捻了捻手指上迅速干涸的血迹从地上站起来,云淡风轻地解释:“没关系,被小鬼迷住了而已,早跟你们说了我这船上不干净。”
行昭张着嘴,哑口无言:“……”
“那我们怎么没事?”仇卯将信将疑地把春酒扶起来,结果不到半刻,那昏迷了近两个时辰的家伙就慢慢睁开了眼。
羊舌际走到舷墙边,又不知从哪儿变出半个硬馒头,碾碎了托在掌心里等着鸟儿来吃。
他背对着甲板上三个人,不疾不徐地解释:“因为你们两个阳气更重,而且春酒和我养的鬼走太近了,保不齐会有其他东西混在里面趁机摸了他一下。”
“……”
行昭接了点水喂给春酒,听到羊舌际的话后慌慌张张地捂住了春酒的耳朵,生怕这小子再被吓晕过去。
甲板上的风很大,仇卯随意把半脱的衣服在腰间系好,隔着几人的距离站到羊舌际附近,手撑着舷墙望向茫茫海面。
大半个馒头都喂了鸟,羊舌际抖抖手,哄散了它们。
啁啾声远去,他侧过身朝一脸正气的仇卯看了过去。
“将军你在想什么?”羊舌际说着,往仇卯身边挪了几步。
仇卯的目光顺着眼尾瞥了他一下,头也不动,很快就收起视线继续看着远处:“你这船是要驶向哪儿?”
羊舌际一笑,答道:“随便。”
“?”仇卯转头看向他。
“看我做什么?我说随便,随便去哪儿。”羊舌际手托着腮,冲仇卯眨了眨眼。
这人在阳光底下会比夜里好看许多,褪去那阴森森的气息,他现在完全就像一个长相清俊的媚书生,干净爱笑又有些俏皮和狡黠,活灵活现的。
“你……”仇卯想着,喉结轻微动了动,有些艰难地说:“不会活了几百岁了吧?”
羊舌际闻言一怔,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他笑得前仰后合,花了好久才平息下来:“我的相貌身形大概停在了二十弱冠那年,如今二十有四也没见什么变化,或许日后真能活个千岁百岁,也未可知。”
仇卯抿着嘴,沉默下来。
羊舌际又默默朝他身边蹭了两步,把一个拇指大的小药瓶递到了仇卯面前:“你们岸上的人大概管这个叫作金疮药,给你涂一涂脖子,一圈都蹭破了。”
他说着,在自己如玉似的漂亮脖子上比划了一圈。
仇卯低下头,奈何伤口在脖子上,他这样根本看不见什么。
但他还是把药瓶接下了,语气生硬地跟羊舌际说了谢谢。
“将军客气。”羊舌际眨眨眼,手指不规不矩地在仇卯结实的手臂上挠了两下,愉快地走开。
他无聊地在甲板上四处晃悠,有时候拿着一支毛笔爬上桅杆并在被风吹鼓的船帆上乱画一气,有时候又跑到那向来没人管的船舵旁,调整一下并不存在航向。
直到太阳升到头顶,仇卯准备带着恢复得差不多的春酒重回下船舱时,羊舌际从桅杆顶上飘飘然落了下来。
“不必再下去了,我让大头小头去准备了一间客舱,三位挤挤可好?”羊舌际笑着说。
春酒靠在行昭怀里,惶恐不安地盯着羊舌际看。
谁知他家将军永远和他的想法背道而驰,竟然爽快地一口答应了下来。
羊舌际甚是满意,一挥衣袖像是要带路。
“阿漫!”沉浑有力的声音从海里传来,大家一回头,却见那被羊舌际唤做先生的老人正押着个被五花大绑瑟瑟发抖的家伙站在甲板上。
羊舌际打量了那人两秒,好脸色遽然阴沉了下去。
他不笑时,天好像都变阴了,海浪也随之翻涌得更凶。
“你们就去客舱吧,把门关好,我有事处理。”
沉默之后,羊舌际对仇卯礼貌一笑,才拂袖离去,留下三个喜提客舱待遇的“俘虏”面面相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