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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第 2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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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更半夜,究竟能去哪儿……”
岸边,羊舌际撑着黑伞,独立在朗朗月光下。
周围静得有些阴森,大概是因为寨子里有宵禁,不远处那些脚楼里,甚至连点点烛火都不曾亮起。
怎么会是去镇上寻宵夜了呢,这儿白日里的烟火气早已经深深湮没在夜色里了。
羊舌际这般想着,那双总含着浅浅媚态的桃花眼终是染上了一层寒凉。
双脚仍在不停地渗血,日落后踏在陆地上的每一步,都是宛若万蚁啃噬般的痛苦。
这疼痛太过钻心,羊舌际强忍着,脸上的血色渐渐褪去,但他却还是紧紧咬住牙关,颤颤巍巍地迈开双腿寻到了分割寨子东西那个岔路口。
此刻,无论是向东亦或是向西,都是无尽的阴暗。
向前的步子踉跄两下,羊舌际回眸瞥了眼自己身后的脚印,血色淡去的唇角无奈地勾了勾。
这么找下去不是办法,毕竟这个浮水寨蹊跷太多,仇卯他区区一介凡人,轻而易举就能被一些不干不净的东西拽入阴间。
终于,羊舌际走至一棵树下停住脚,他把伞收了靠在一旁,从袖袋里把那张能指他心之所向的航海图掏了出来。
这图,通常是寻海上阴灵用的。
羊舌际攥着那张图,修长的指头细微地颤抖着。
“喂,帮忙找个人。”
他立在葳蕤树荫下,轻哑着嗓子,带着些许期待注视着航海图低念一声。
空气停滞了片刻,那张皱皱巴巴的航海图微微闪烁后,终还是熄灭了。
图上没有出现那根指明方向的线,那个瞬间,羊舌际几乎是兴奋的。
可很快,他内心再次陷入了慌乱。
没有方向,该去哪里找人呢。
天大地大,甚至还有不见底的海。
羊舌际紧盯航海图蹙眉沉思着,忽一阵风来,头顶那片遮挡月光的枝叶颤了两颤。
太阳穴猛然一疼,他抬头看了眼天,双眼酸涩地迎着月光微微眯起。
鼻腔里很快就涌出了腥甜的热流,这恶咒还是这般敏锐,一丝一缕的月光来袭,都逃不过体内的血液翻涌。
羊舌际不太在意地伸手蹭了蹭鼻头,一点血迹凌乱沾在指尖,又随着他捏住航海图的动作,印在了图纸上。
倏忽一道微光浮现,羊舌际怔忡了半刻,眼睁睁地瞧着图上一条若隐若现的曲折线条显现出来。
那条线的一端正连在他脚下所踩的大地上,另一端曲曲折折,一直延伸至一片没有陆地的海面才停止。
稍稍一作思考,羊舌际便明白了过来。
仇卯身上还揣着他用血绘的符篆,航海图这次指不出他的心之所向,是因为他心里想着的不是阴灵,而是个活生生的人。
所以,这聪明的航海图换了个法子,愣是闻着相同的血迹味儿画出了现在的这条线。
“好家伙,等我找着人了,回船上就给你贡个神位!”羊舌际颇有些激动地说着,重新撑起靠在树旁的黑伞,快步走了出去。
那条线很长,但对羊舌际来说不过短短几秒就能走完。
惨淡白月下,身着烟蓝色锦袍的影子几个闪身,只眨眼的功夫就已如鬼魅一般来到了海边。
潮水在向大海退去,近海的礁石在这个时候一点点裸露出来,坑洼不平的表面是日夜风吹浪打的痕迹。
海对羊舌际来说没什么好怕的,他没有一点犹豫地蹚过浅滩,最后如同重获新生一般,无声地沉入了海面。
海中不见光亮,羊舌际把航海图所指出的那条线深深刻在了脑子里,如风一般朝着那线的另一端席卷而去。
甸玉号是艘鬼船,在仇卯他们踏足溱海之前,这艘徘徊于死生之界的鬼船大多数时候都沉在海底。
羊舌际不人不鬼之身,进食也好,呼吸也罢,都是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更不必提他在船上养的那些水鬼了。
或许在岸上他会受到各种阻碍难以发挥出全部实力,可到了海里,他便再也无所顾忌。
航海图所画之线已渐趋尽头,羊舌际双目微微泛着青碧色的幽光,每一次闪身都能蹿出去数十甚至百来海里,而他身后拖曳出的残影亦泛着青白的微光,像是海中的雷电一般,每过一处,鱼群惊散。
又是一次不看路的前冲,本就伸手难辨五指的海里莫名多出了一道半透明的结界墙,羊舌际一头撞上去的时候人都是懵的。
这结界很宽很高,但设下它的人似乎并没有再大的本事了,顾及了它的广度,却忽略了它的厚度。
羊舌际这不要命的一撞,自己被弹出去几米不说,那墙面竟也低鸣着似要崩裂。
“哪个不要命的在海里设墙……”
羊舌际被撞得有些懵,紧蹙着眉稍缓了会儿,便又抬起了明显是被激怒的双眸,阴狠狠地朝不远处看去。
他缓缓飘回到结界墙前,伸出左手抚了抚那些丑陋的裂痕,只是指尖凝了点力,那堵装神弄鬼的墙就轻易在他眼前四分五裂地垮塌了。
一阵卷着十成十阴诡之气的巨浪迎面袭来,羊舌际却还在原处纹丝未动。
他的右手掌心托起一团蓝色焰火,火舌在海水中跃动,越燃越烈,直至最后,驱散那浪潮带来的阴气,亮彻这一大片的海域。
可羊舌际却在看清结界墙下所护之物后,如同失魂一般血液倒流,彻底僵住了。
一艘战船,八口悬棺。
残破的战船船身倾斜,船底已深深陷入海底泥沙之中。
它庞大、威风,却又近乎支离破碎。
至于那八口悬棺,像是特意被人排布过一般,各自被一根粗重铁链死死缠绕,铁锁一段扎根般深入海底,拴着那八口重木棺不允上浮。
“仇卯……”
羊舌际眸底幽光一现,他朝那些棺椁飘去。
可不知为何,每一步的靠近,他都会更加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本就空空如也的胸口竟一阵阵地绞痛起来。
越是靠近,越是钻心的痛,就好像有一把冰凉的匕首硬生生地捅了进来,又挖又刨。
羊舌际苦苦煎熬着忍耐着,他知道就快找到仇卯了,他一定要去找到他。
这个只会舞刀弄枪的蠢蛋。
气血骤然逆行,嗓间一痒,一口血顺着羊舌际的嘴角溢了出来。
黑红的血液在无边无垠的海水里很快消散不见,留下的还是那如挖心般的疼痛。
忽地,他抬手抹了下嘴角,一抬眼皮竟见那巨船的上甲板亮起一团微乎其微的红光。
仿佛是得到召唤般,羊舌际攥紧拳头,憋着一股气冲了过去。
焦黑的甲板上,仇卯安安静静地跪着,低头垂手,无数根纤细的银线系在他的脖子里,向这艘船上各个方向延伸着,像是同时拴住了仇卯和别的一些东西。
羊舌际已然是痛得有些无法思考了,但凡他冷静下来仔细感受一下,都能察觉到四周那上千个被困住的灵魂。
可他想不了那么多,化水为剑,他近乎有些急躁地挥出一道剑气,斩断了那密密麻麻的银线,接着一把揪住仇卯的领子,带着昏死过去的男人从甲板上一跃而下。
离开前,羊舌际再一次回头,朝身后那艘战船及悬棺深深望了一眼。
之后,他拽着仇卯拼命向海面泅游,使出了浑身的劲,像是害怕被重新拖入背后的深渊。
刷——
月光照拂着海面,羊舌际破浪跃出,轻挽了一把自己散乱的湿发,垂眸看向躺在自己脚下脸色苍白的男人。
有羊舌际在,仇卯也能平稳地躺在海面上,犹如平地。
“真是……还不醒。”
羊舌际拍了拍已渐渐干燥的衣裳,一撩衣摆在仇卯面前单膝跪了下来。
他捏着男人冰凉的手腕,静下心来仔细听脉。
脉相没有什么异常,眼前人似乎只是简单地睡了过去。
羊舌际默默叹了口气,松开手后在仇卯额心轻轻一点,很快,许多细小的水珠就在他指尖汇聚,汇聚成水流缓慢飘出了仇卯的身体。
做完这些,他把仇卯扶起来,架着这比自己高壮许多的男人向远处模糊的船影走去。
甸玉号浮游在岑寂的海面上,羊舌际把仇卯带回甲板上时,自己那张从来都是云淡风轻的脸上完完全全被疲倦和虚弱侵占了。
“将军——!”
春酒和行昭已经从小木舟上回来了,他们一直焦躁地等在甲板上,见到仇卯的第一眼就双双扑了上去。
羊舌际放下了环在自己脖颈上的手臂,身形微微晃了晃,什么都没说,脚步虚浮地朝自己房间走去。
因为带着个累赘,他没法再撑开伞,硬生生扛了一路的月色照耀,那一片片裸露在外的皮肤早已通透得几乎能见到骨骼。
他知道此刻自己的脸上一定沾满了狼狈又悚人的血迹,所以在春酒行昭接过仇卯时,他立刻向一旁让了步,深深垂下头悄然离开。
“先生呢?不在船上?”
走到房门口,头顶终于有延伸出的木檐遮挡月光了。
羊舌际扶着门框,缓了两口气,再才有些沙哑地开口问了句。
春酒听见那声音时愣了愣,犹豫着看了自家将军两眼后,终还是松开手,朝羊舌际走了过去。
“你、你还好么?”他来到羊舌际身旁,小心翼翼地伸手扶住他的手臂。
羊舌际几乎是在身体被人触碰的瞬间颤栗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想要挣脱与他人的接触,却无奈地发现自己似乎再没了那样的力气。
他尽量靠着门框,与春酒拉开一点距离,借那屋檐打落下来的阴影遮去面庞,淡淡地说:“没事,先生呢?”
“先生在寨东用捕魂囊收了在陈旻之前逃走的那八只阴灵,他将他们送去近天楼了。”春酒如是答着,想了想,又补充:“哦对,先生还嘱咐你把灶上温的药喝了,还有些别的事,他说明早回来再与你细说。”
羊舌际点了点头。
他推开自己房间那贴满镇压符纸的木门,走进了没有点灯的里屋。
春酒木在房间外,见羊舌际似是要歇息,便伸手拉住了门扉想帮他关上。
但黑乎乎的房间里忽然又亮起了点点烛光,羊舌际背光站着,没有回头轻声地说:“把你家将军搬进来,他……身体或许有异,我要瞧瞧。”
“哦好,”春酒应了声,正要转身却又踟蹰了一会儿,忽而反问了羊舌际,“那、那你还好吗?一会儿我帮你把药端进来吧。”
羊舌际有些意外,略微转过脸来看看他,最后轻声道了谢谢。
很快,行昭把仇卯弄进屋,扶他躺到了羊舌际的床上,等春酒放下药后,两人便安安静静地退出房回了客舱。
羊舌际斜靠在书案边,端起药碗凝望着床榻上沉睡不醒的人。
药液入口很苦,但强忍着喝下去后,身体顷刻便回了温,七窍断断续续外渗的血也渐渐止住。
他把空碗放下,朝自己的床缓步走去。
“鸠占鹊巢。”羊舌际垂着眼,目光隔着睫毛打出的阴影,轻柔地落在仇卯的脸上,低声责骂了一句。
可他心里想的却是,面前躺着的这家伙当真是个有模有样的好男儿。
就这样盯着仇卯走了会儿神,羊舌际忽然忍不住伸出手,轻轻在对方的眉目鼻梁间似有似无地拂过。
接着,他倾身靠过去,小心地拉了拉被角枕头,在仇卯身旁蜷缩着躺了下来。
“让我靠一会儿吧,每次靠着你,诅咒好像多少都会消退一些……”
羊舌际闭上眼呢喃着,今夜实在是累,最后竟就保持着这般姿势昏睡了过去。
屋子里只有一盏烛灯点着火,羊舌际睡着后不多时,仇卯就在他的身旁缓缓睁开了眼。
他乌黑的瞳仁在陌生床幔上停留少顷,接着脖子一点点转动,将视线挪到了身旁之人温和的睡颜上。
那目光似是掺杂了很多东西,有半分心疼亦有半分茫然,但这些很快就被更深的欲念掩盖了下去。
仇卯眼睛里近乎贪婪的渴望仿佛快溢出来了,什么正义,什么克己,统统都被颠覆,留下的只剩豺狼虎豹般的试图侵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