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5、第 25 章 ...
-
溱海海战。
因为听见了这几个字眼,仇卯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
等他的身旁一阵风掠过,莫近人已然挥着修长凌厉的铜钱剑,直直朝陈旻刺去。
“先生,我可助你!”
仇卯喊了声,翻转大刀,眉宇下压,就欲欺身上前。
谁料一张符篆瞬间就以烈风之势迎面砸来,紧接着下一刻,仇卯一头撞在了一面看不见的“墙壁”上。
“呃……”
隐约的金光在仇卯面前浮现,只一瞬,又渐渐淡去,他扶了下撞得有些晕眩的额头,皱着眉放下了刀。
“你们三个站远点,我可不想再分神照顾你们!”
莫近人的身手实在深藏不露,素日里看着只是个会煎药、脾气臭的教书先生,此时与那半鬼半人的东西打斗起来,却是厉如雷霆。
一劈一刺,剑锋都无比干净利落,招招致命。
陈旻生前是个渔人,并不曾习武,一招一招接下来,渐露颓势。
若不是他手中那柄阴森古怪的白骨剑在,恐怕早已被莫近人压制得无法起身了。
结界墙外,铜钱剑挥出的金风与白骨剑频繁碰撞,不似寻常武器相碰时火光四溅,这两把剑纠缠在一块儿,打落的只有一片惨白的骨灰。
四周阴风不停,飞沙走石。
但结界墙内,仇卯和身后的春酒行昭,却站在一片祥和之中。
“老头有能耐啊。”春酒回了点力,嘴唇虽仍是没什么血色,但已经能勉强说句轻松的话了。
可惜他家将军不理人,神情依旧绷得格外严肃。
莫近人与陈旻来来回回已过数十招,但每次莫近人要把左手里的符纸打下去时,都会被近乎要失去招架之力的陈旻堪堪躲过。
又是一次锐利的挥刺,铜钱剑扫出一道篆刻着细小符文的剑气,直逼得陈旻抬剑格挡,连退几步。
那看起来不太灵光的家伙,握着白骨剑退到一棵茂密的树下,他有些疲惫地伸手扶上树干,灰败的嘴唇忽然小幅度地动了动。
仇卯离他略远,但战场上淬炼出的视力如鹰一般,还是叫他看见了陈旻的那张嘴。
他觉得有些不对劲,可还未及开口提醒莫近人,脚下的坟地骤然剧烈震颤起来。
不过多时,四围的风越刮越狂,直卷得树上好好生长着的绿叶一个劲儿地飘落。
簌簌落叶声中,众人背后的那片坟地里阴森森地传出了低吟。
像是万鬼泣泪,呜咽中不知是在吟唱什么旋律,咿咿呀呀躁动着,又有土崩木碎之声响起。
仇卯几乎刹那就觉察到一股阴凉爬上脊柱,他猛地转头,就见身后那些本已经被春酒行昭掘开的棺材,正被它们下面压着的东西,缓缓顶开。
“快走!回甸玉号!”
莫近人的呼喝声腾起,他回身一剑劈碎自己方才打下的符篆结界,紧跟着又强悍一剑,劈向那些刚从地下爬起来的走尸。
仇卯深知他们留在这儿帮不上什么忙,短暂犹豫了一下,咬着牙转身就跑。
身前有新鲜出土的小鬼提着一根棺木拦路,仇卯一刀砍出,却只能斩断那木头,根本伤不到小鬼分毫。
他的大刀只是寻常武器,杀杀活人还可以,对付这些阴曹地府里的东西,完全不过一块废铁。
仇卯牙关紧咬,只身在前开路,带着春酒行昭穿过芦苇荡,头也不回地在那条黑漆漆的小径上一路狂奔。
码头悬挂的点点灯光渐入眼帘,身后本还追着的小鬼低吟终于被甩脱,仇卯慢下脚步,微喘着气回头去看。
泥路杳无尽头,一直蔓延至东方没有边际的黑暗中。
此刻他们所处的地方,安静、平和、了无危机。
行昭扶着春酒走上码头的木板道,他回头看了看仇卯,喊了他一声:”将军。”
“来了。”仇卯应了,微蹙着眉有些不安地转身,不再看那条往坟地去的小路。
他走得有些缓了,一边将只沾了些木屑的刀背回背上,一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胸口,想确保羊舌际给的东西都还在。
蓦地,他恍惚听见背后传来一阵轻微的呼吸声。
以为是莫近人这么快就处理完了坟场那些小鬼,本还有些忧心的仇卯甚是欣喜地转过了身。
一阵向大海吹去的风轻轻拂过,卷起些白日里小贩们收摊后留下的粘着鱼鳞的菜叶。
仇卯望向眼前空无一人的路口,心脏砰砰跳动着,却渐渐凉了下去。
那微弱的呼吸声仿佛还在他耳边环绕,可周围却是空无一人。
就在他准备对抗着这股阴森抓紧返回船上时,一个透着些阴柔的声音兀自在他四周响起——
“殷弘。”
“岳金山。”
“陈禀。”
第一个名字被念出来的时候,那声音就宛若探出了一只极其有力的大手,毫不留情地紧紧扼住了仇卯的心脏。
越往下听,他的瞳孔越是恐慌战栗,只这三个名字,他就已经像是被一副精铁打造的重锁牢牢锢住般,再也无法向前走动一步。
周围早已没了旁人,仇卯被钉在原地,耳畔的声音还在继续。
“叶云非。”
“曹木。”
“曹林。”
“赵清匀。”
“当然,”那声音顿了顿,“还有,仇长风。”
最后一个名字犹如一把利刃,目的明确地一击洞穿了仇卯的心脏。
他的两腿再也迈不开了,只站在原地,任凭冷汗浸湿衣衫,也难以动弹半寸。
仇家军七将,曾今军功卷卷有其名。
仇卯怎会不记得他们,自己一身的拳脚,揉杂了这七个人一辈子战场厮杀得来的真招。
那日随着溱海海战战败急报传回皇城的,是写着仇长风和他们七人,以及数千仇家军将士名字的阵亡名录。
怎会不记得。
“你……你是谁…?”
仇卯嘴唇微微颤抖,嘶哑着嗓子问着空荡荡的周围。
没有声音回应他,隐匿在夜色中的,似乎是更加深邃的黑暗。
“究竟是谁!!”
见无人回应,仇卯更歇斯底里地爆发出一声吼叫。
那场海战的溃败一直是捆缚在仇卯心间的带刺藤蔓。
年少的他以为仇家军是一支如疾风般的劲旅,所过之处,五天之内必定响起胜利的号角。
他爹在他眼里,虽不常着家,却实是战无不胜的大英雄。
可偏生一场海战,数千仇将军一夕湮没大海,连一丁点残骸都不曾留下。
他爹出征前明明还说……
还说要带些海边特产的吃食回来,叫家里的小子尝个鲜。
那时候仇卯刚得了把小孩子耍的小剑,还乐呵呵地缠着他那几位武功盖世的叔叔,叫他们回来后教教自己。
分明都答应好一定会回来的。
可最后真正回来的,竟是只有一张写满名字的长长卷轴。
没人跟他解释再多,海战没有幸存者,敌我双方全数沉海,没有一人逃出生天,带出些关于这场战争的,哪怕一点讯息。
起初几年,朝廷似乎还记得这几位重臣,好些节日庆典都一切从简。
可渐渐的,有新的武状元登堂入室,节日一年年热闹起来,那些写在卷轴上呈回京的名字,终究还是成了史官笔下的寥寥几页纸。
怎还会有人念出这些名字,怎会如此,怎会如此,还是在浮水寨这种穷乡僻壤的边远小渔村。
仇卯双腿近乎战栗地向前迈了两步,开口时声音都有些发抖:“你怎还记得他们……溱海海战,你、你可是知晓些什么?”
飘渺中的那声音终于愿意理一理面前这狼狈的青年了。
它轻声笑了笑,以一种近乎算得上是蛊惑的声音低念道:“我既说起,自是知道一二,若阁下愿与我细聊,那便放宽心随我来吧。”
心里的防线已然支离破碎地消融干净了,仇卯的眼神空洞着,终于迷茫地、缓慢地,自顾自地朝着一个方向迈开了双腿。
·
海边,小木船上,春酒行昭早已回来多时了。
“不对啊,明明方才将军就跟在我们身后不远处的。”春酒扒着船沿,探头探脑朝岸上眺望。
可长长的木板道上,除了时而窜出来捡烂菜叶子吃的耗子,再没有其他身影。
“他到底有没有跟着你们,你们都不清楚吗?!”
在知道仇卯不见的那一刻,羊舌际就已经有些愠怒。
要不是因为行昭一直胆战心惊又竭尽全力地宽慰,他恐怕早已经要不顾夜间无法上岸的诅咒,冲下船出去找人了。
“将军不会有事的,他功夫很好。”行昭虽也有担心,但他还是觉得自家将军不会乱来,许是去集市探探有没有宵夜了。
羊舌际听了这话,忍不住发出一声嗤笑:“他功夫好又如何?你们方才自己也说了,你家将军的刀,连走尸的头发丝都斩不断。”
“……”
“相信莫老先生会把将军平安无事带回来的。”
这话说出口连一盏茶的功夫都没等到,莫近人就一脸煞气地提着一只鼓鼓囊囊的捕魂囊回来了。
可他的身旁、身后,一个人都没有。
“咦?我家将军呢?”春酒抻长脖子,疑惑地看着莫近人:“先生回来路上可曾见着我家将军?”
莫近人冷着脸:“你家将军几岁?还要我帮忙看着么?”
“?!”
在行昭和春酒都惶然愣住时,羊舌际腾地从小木船上站起来,几乎有些手忙脚乱地要下船。
他思绪混乱地都忘了要撑起脚边那把黑伞,刚迈出头顶吊脚楼遮出的阴影,皎白的月光就兜头落了下来。
他的皮肤几乎瞬间开始变得通透,细密交织的血管中,血液翻腾,紧接着就经由他的七窍,细细淌出。
莫近人见状,本就因为陈旻逃掉而生气的面容,瞬间怒意更盛:“你疯了?!干什么去!”
“找他!我要去把人找回来!”
羊舌际亦近乎有些怒了,他猛地一回头,暗红的血凝在他的眼眶里,唇齿间也已然含着血沫。
他的皮肤在月光下变得越来越通透,那些血管便像是一道道裂痕,四处遍布,把他变得好似一尊随时随地一碰就碎的白瓷。
“我看你是脑子进水了!夜间上岸,是双脚不想要了吗?!”
莫近人发起狠来,用力一掌把羊舌际重新推回阴影里。
羊舌际跌坐下去,但很快就捂着胸口,闷哼一声倔强地复又站起。
他咬了咬牙,拾起地上的伞用力撑开,不依不挠地推开莫近人,不由分说地一脚踩上岸:“我要去找他,我要把他带回来。”
一字一顿,几乎字字泣血。
说完这些,身影略显瘦削的男人就这么撑着一把持续散发黑气的怪伞,走上了连接路地和大海的木板道。
春酒和行昭诧异得不敢动弹,只在视线微微挪动中,看见羊舌际身后所走过的路上,留下了一串鲜红醒目的血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