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3、第 23 章 ...
-
仇卯把背在背上的大刀脱下,紧握到右手中,最后没有迟疑地向眼前的建筑走去。
他谨慎留意着四周,却始终没发现除那匹白马外的其他任何动静。
这里静得像一座巨大的坟场,给人一种一旦走进去就再也出不来的错觉。
他沿着泥泞的小路慢慢向前摸进,一路潜行到了高塔的侧门,都没有碰见任何或人或鬼的踪迹。
眼前是一扇半开的木门,门上沉重的黑色铁锁锈迹斑斑,看起来已然弃用了很久。
仇卯轻轻推了推木门,不曾想那门竟然就这般轻易被推开了。
塔内的灰尘随着仇卯跨出的每一步在空气中轻轻浮沉,这里的一切都被蒙在一片昏暗中,外面的阳光透不进来,每呼吸一次,口鼻间便会被难闻的腐朽味填满。
从侧门进来之后是一条不宽不窄的曲折甬道,仇卯见这里并没有什么危险,便加快脚步走过那条通道。
视野被拓宽的瞬间,他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脚。
甬道连通的是这座高塔的中心,十几米高的穹顶笼罩着漆黑的中庭,不远处的断垣残壁之上,是一座倒塌的巨型半身佛像。
仇卯站在佛像之下,那般傲人的身高甚至都比不上佛像上一根半蜷的手指。
庞然大物带来的压迫感让人一时无法挪开视线又难以喘息,仇卯怔怔地立在那佛像面前良久,才勉强挪了挪僵硬的双腿。
他控制着自己尽快从那股莫名的镇压感中抽离,漆黑的瞳孔投向周围,试图寻找一条通往其他方向的路。
忽然,他猛地一转身,朝黑暗中的某个方向看了过去。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恍惚间听见有极其细微的脚步声从某个不远不近的角落传来,轻到一旦加重呼吸,都有可能将其忽略。
但仇卯长期在战场上拼杀,听力早已被锤炼得极其敏锐,能听见不少常人难以分辨的细小声响。
再次侧耳分辨了片刻,他便在心中肯定了自己方才的判断。
于是,他不再去寻别的通道了,只将注意力全部转移到无边黑暗中的某一点。
轻微的响动再次在同一个方向响起,这一次,仇卯听得真切。
他加快脚步朝那儿走了过去。
可还没等他走近,昏暗之中一点微弱灯火从那个拐角处突兀亮起,仇卯先是看见一只好看的手扒着墙角,紧接着便瞧见羊舌际今日穿的那件烟蓝色的锦袍。
“你怎么这么不听话?”
点点火光之中,羊舌际略有些虚弱乏力地扶着墙,出现在了不远处的甬道口。
他向仇卯看了一眼,已然没有力气再去责骂,疲惫地顺着墙壁缓缓坐到了地上。
本还愣在原地的仇卯立刻抬起脚步,飞快跑到羊舌际身边,一把扶住他几欲摔倒的身体。
“你没事吧?这里是什么地方?为什么一个人都没有?你怎么……”
仇卯的问题一股脑儿地往外蹦,他看到羊舌际衣摆已不复早时的干净,胸前甚至还沾上了点点斑驳血迹,眉头一瞬拧得更紧。
“将军,你问题太多了……”羊舌际靠在仇卯肩上歇息了会儿,终于捡回点力气,抬起手指轻轻按在仇卯得嘴唇上:“你不要着急,这里暂时没有危险,那祭司是个傻的,早丢下我走了。”
仇卯轻轻吸了口气,拽走挡在自己唇边的手,轻轻握在手心里。
“我不急,你的手很凉。”他说了一句,又顿了顿,想到什么似的从腰间摸出匕首:“你……需要我的血吗?”
羊舌际轻皱了下眉,几乎是用尽了力气抽走仇卯手中的匕首:“别犯混了,让我靠一会儿就行。”
“可是你的耳朵在流血。”仇卯伸出手指,轻轻地在羊舌际发烫的耳垂上捻了捻。
羊舌际似乎有些难受,他的喉结微微颤了两下,撇开仇卯的手别过脸去:“没事的。”
又坐在地上歇了片刻,他扶着墙从地上站起身,沿着甬道缓缓向外走去。
仇卯不声不响地跟在他的身边,每每见羊舌际摇摇欲坠时,就伸出手托住他。
“今天阵中躺的那个,是浮水寨的老寨主。”羊舌际边往外走,边抬手擦拭着耳朵里淌出的血:“从我近天楼逃到浮水寨的八个阴灵,大概就是祭司的手笔。”
他说完一句,喘息了一会儿才继续:“这里,这座塔,我猜是他先前用来养魂的器皿,可惜他没认出我来,把我丢在这儿便走了,许是想让这里那几只可怜的亡魂慢慢啃噬我吧。”
仇卯听完,脸色刷一下难看了下去。
刚才自己竟是在一座满是亡灵的高塔里逗留了近半个时辰。
想到这个,他不禁有些后怕地回头朝背后阴森森的黑塔又看了两眼。
“怎么?”羊舌际注意到他脸上的神情,虚弱的嘴角也轻轻露出一点笑:“将军怕了?”
仇卯僵硬地收回视线,冷冷地说:“没。”
羊舌际笑出了声:“你若是说怕我也不会笑话你的,不过有我给你的东西,你确实不需要怕这些。”
他说着,一只手不安分地摸到仇卯的腰间,隔着腰封摸了摸他的腹部。
“别动,”仇卯被摸得脊背一紧,却只敢伸手轻按住羊舌际的手腕,“那你没出什么事吧?”
手腕处传来一阵温热,羊舌际也不动,任由仇卯按着自己,像是颇为享受。
“我能有什么事?”他朝仇卯靠了靠,两人便以这样一种依偎的姿势,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树林里走着。
仇卯抬头透过枝叶看了一眼天,又说:“就那些阴灵,没伤到你吧?”
“哪儿能呢,”羊舌际不以为意地笑着,“他们想啃我的身体,但都被我吃了。”
仇卯一愣,下一秒声音陡然转高:“都被你什么?!”
“吃了啊,都被我吃了。”
羊舌际的脸上仍带着淡然的笑,那模样虽算不上柔弱,却也是无害而温顺。
“……”
“你……”
仇卯尝试了几次,都不知道这时候该说点什么才好。
“行了,先不说这些,”羊舌际拍了拍仇卯的手背,“我想再去寨子东面看看,一直没找到陈旻和另外七个逃跑的亡魂,着实有点古怪。”
“可太阳快落山了。”仇卯说。
羊舌际疑惑了一声,抬头看了看天:“这里的树涨势太旺,倒是一时忘了时间。”
仇卯“嗯”了一声:“我已经让行昭春酒陪先生去寨东了,我先送你回船上。”
羊舌际这次倒是没再逞强,顺着仇卯的意思,点了点头。
两人沉默地继续并肩走着,羊舌际的步子却越来越沉,没走几里就赖在一棵树桩上不想再走了。
“你等我歇歇。”他一屁股在树桩上坐下,说什么也不愿再走一步。
被丢进黑塔里的那一个时辰几乎耗尽了他大半的精力,对付那些阴灵虽说不上多么危险,却也十分费神,尤其是在吞噬之后,要压制十几只在体内横冲直撞的亡魂,属实折磨。
“累了?”
仇卯站在羊舌际面前,垂眼看着他耳垂上残留的一点血痕,心中无端一紧,莫名伸出手去轻轻蹭了一下。
羊舌际被冷不丁地捏住耳朵,下意识地瑟缩,随后就像只被摸了屁股的小老虎似的,拍开仇卯的手抬头瞪了他一眼:“别乱摸,我累了也照样动动手指就能把你大卸八块。”
仇卯才不怕他这压根儿就没什么威慑力的恐吓,没太多表情地缓缓背过身去,在羊舌际面前蹲了下来:“我背你吧,时间不早了,别磨蹭。”
羊舌际惊讶地打量着面前宽厚的背脊:“将军,你说的是真的吗?”
“快点。”仇卯没有回头,语气里也没有过多的催促,依旧背对着羊舌际向他伸出了一只手。
既然都这么说了,羊舌际没再考虑什么,缓缓趴到了仇卯的后背上。
仇卯稳稳当当地背起羊舌际,重新走上了离开树林的路。
远处的光亮口越来越近,集市依稀的喧闹声也愈发清晰起来。
羊舌际安静地趴在仇卯的肩膀上,近乎有些贪婪地呼吸着这个男人身体里透出来来的气味。
这样的接触,刚好能够安抚他被十几只阴灵折腾到力竭的身体。
“将军,问你个事儿。”他伏在仇卯的肩头,声音闷闷地说了句。
仇卯看着前方点了点头,即使背上驮着个人,他的腰杆也并没有被压垮。
“行昭……确定是京城人么?”羊舌际看着仇卯的侧脸,轻声问道。
“五代之外我不清楚,但五代之内确实久居京城,”仇卯见羊舌际又问起行昭,忍不住皱起眉转过脸去看他,两人的鼻尖轻轻擦在一起,他才如触电般把脸别开,“怎么又问这个?”
羊舌际抿着嘴摇了摇头:“也没什么,只是想到下午在广场上,你跟春酒都被安神祭扰了心绪,偏偏他像浮水寨的寨民一样完全不受干扰。”
“不会的,”仇卯立刻就听懂了羊舌际的言下之意,十分肯定地说,“就算行昭的祖辈不是京城人氏,也绝不会是浮水寨的人,仇家先祖只练骑步兵,是我爹为了替皇上征战溱海才开始有的水军。”
羊舌际趴在仇卯的肩上认真听着:“那你们家征的兵,都没有南方人?”
“鲜少,”仇卯继续说,“我祖父曾经说,朝廷替仇家征的兵都是有地域限制的,况且早些时候没有大一统,浮水寨这么偏僻的小渔村,并不在朝廷的管辖范围内。”
羊舌际若有所思地“唔”了一声,思路再一次陷入一片混乱。
他一路沉闷了很久,久到仇卯不时扭过头去看他,他都没有察觉。
“别想了。”第五次回头,仇卯忍不住用托着羊舌际的手轻拍了拍他的大腿:“不然我一会儿见到行昭,让他回船上去给你问话?”
羊舌际怔了怔,终于出了声:“倒也不用了,这里有许多事都挺怪的,大概只有找到那八个亡魂和祭司才能问出个所以然来。”
“还要找祭司?难道你今日冒险见到的不是吗?”仇卯疑惑,微微偏了头,像是侧耳倾听的样子。
羊舌际伏在仇卯的耳畔边,见状向后缩了缩脑袋,嗓间飘出一声掺杂着不屑的轻笑:“一具空壳一缕残魂罢了,不然,也不至于这么没用。”
仇卯听完,勉强压下心中愕然,尽力平静地说:“你也不必太急,身体本就有诸多不便。”
“没事,我死不了的。”羊舌际听了仇卯的话心里其实很开心,但还是装得极其淡然。
“也会受伤。”仇卯又说。
羊舌际“嗯”了声,在仇卯的耳边轻轻吐气:“将军这是在关心我?”
仇卯脚步顿了一下,脸上闪过一道不易察觉的无措后,又很快遮掩了下去:“不是。”
“哦,那你放我下来,我要去寨东,不用你管。”羊舌际说完,还有模有样地挣了两下。
仇卯只以为他来真的,手中一下加上了力气,紧紧握住羊舌际的两条大腿:“你安分一点。”
羊舌际不听,只挣扎得愈发厉害:“我不,你放我下来。”
“别动了,”仇卯轻轻叹了口气,犹豫了一小会儿就像是决定妥协了一般,低声说,“我关心你,你不要再流血不要再受那些痛了。”
后背上那个乱动的家伙没了动静,甚至连呼吸都轻得叫人难以察觉。
羊舌际双手扶在仇卯的肩上,有些不可置信地怔怔盯着这人的侧脸。
“你、你说什么?”再开口时,他只觉得嗓间一阵发紧,声音都不可控地微微颤抖了起来。
仇卯一路快走,这时候眼看终于快在日落前赶到海边了,脚步也渐渐慢了下来。
他仍是稳稳背着羊舌际,哪怕只剩几步路就可以回到海上,还是一丝不苟地背着背上算不上重的男人。
“没听见算了。”他淡淡说着,殊不知自己的耳尖已经悄然升了温。
羊舌际轻轻趴回去,双手自然地支楞在仇卯眼前:“我听见了,你说你怕我痛,你心疼我了。”
“我有这么说么?”
“我听见了,你就是这个意思,不许改口了。”羊舌际伸手捂住了仇卯的嘴,明亮灵动的眼睛里泛出点点微乎其微的水光。
两人前胸贴着后背,仇卯却始终没有感受到身后那薄薄的胸口传来心跳振动,越是用心去听,越是觉得自己的心口隐隐绞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