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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 1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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仇卯动作一滞,很快就有些不可思议地偏过头看向羊舌际。
面前之人脸色仍算不上好,但他嘴角噙起了笑,像是压根儿没受伤似的。
仇卯顿时心中一凛,飞快抽回了还环在羊舌际腰间的手臂。
而后者则是在发觉捉弄得逞后,前仰后合地像个调皮的小孩一般笑起来。
可笑着笑着,羊舌际又猝然俯低了身子,接连倒抽好几口气后,才又重新挺起腰板。
仇卯抱着手在一旁冷眼看着,他已经没法儿分辨羊舌际到底有没有真的受伤了。
两人一个在笑一个冷脸,僵持了几秒后都在楼梯口传来几串脚步声时将目光挪了过去。
“哎…哎哟,将军你…跑那么快干嘛?!”春酒上气不接下气地跨上最后一级台阶,双手撑在膝头,急促喘息着。
行昭跟在他身后上来,脸虽热得发红,呼吸却比春酒平静许多:“你就是平时疏于练功。”
他说着,走到仇卯身边:“将军,没出什么事吧?”
仇卯淡漠地瞥了羊舌际一眼,摇了摇头没说什么。
这时候,一个身影忽然从那被破坏的窗口翻了进来。
那家伙背着光,仇卯第一时间没看出是谁,警觉地按住刀柄,脚下无意识地向前迈出一步半挡在所有人的面前。
“阿漫!出什么事了?”
随着那人走近,苍老却总十分有力的声音响起,是船上的莫老头。
仇卯默默松开按刀的手,紧绷的背脊也渐渐放松了一点。
他往旁撤了一步,回头看向羊舌际时,发现那家伙正慌乱地想要用手里的黑色布袍遮住自己狼狈的伤口。
“别藏!老头子我眼神倍儿好!”莫老头三步一并来到羊舌际的面前,一把拽开他的手,二话不说就开始解他的腰带。
“愣着干什么?过来帮忙呀。”老头瞪了一眼旁边无事人一般站着的仇卯,大手一挥把刚散下的腰带甩给了他:“来帮我摁着他。”
“……”仇卯抓着羊舌际的腰带,眉宇间缓缓拧出了一点疑惑。
被散开衣服的羊舌际还在苦苦挣扎,他抓着自己的衣襟有些为难地跟老头子商量道:“回船上再给药行么?这儿这么多人呢先生……”
“不成!方才是有阴灵逃了对吧?你本就有至阴的诅咒在身,那些亡灵的阴气入你的体可不要太容易!现在必须要封药!”莫近人声色俱厉地呵斥完羊舌际,再一次看向仇卯:“我说话你没听见是吗?来摁着他!”
仇卯脸色一僵,从未被这般使唤的大将军在原地木了两秒,终究还是上前一步,握住了羊舌际的手。
“得罪了。”他靠近到羊舌际身旁,低声说完这句话后,手指开始发力。
很快,羊舌际吃痛地低低哼了声,那一直拽着衣服不肯松的手就这么被仇卯轻易拽走。
第一次,仇卯在莫老头的脸上看到了赞许的表情。
羊舌际誓死捍卫自己尊严的手被扯开,老先生二话不说一把掀开他的衣裳,从腰间掏出了一个木瓶。
“过来,靠这儿坐下。”
羊舌际动了两下,站在他身后的大将军也木讷地跟着他一起走到莫老头手指的光亮处,蹲了下来。
“啧……”
羊舌际腹部的伤口彻底暴露在了太阳光下,他的皮肤很白,那足有半掌宽一掌长的伤口盘亘在他的下腹部,似被火燎过一般,深刻而血肉模糊。
仇卯眉头紧紧蹙起,握着羊舌际手腕的手不自禁地多使了点儿力。
“嘶…将军,你弄疼我了。”羊舌际倚靠着仇卯的手臂,颇有些娇气地微微皱眉责怪了对方一句。
仇卯把目光从那伤口收回,脸色有些难看地道了句歉。
莫老头手中握着木瓶,仔细端详完羊舌际的伤口后,直接把瓶子一倾。
淡白色的药液猝然落到伤口上,羊舌际的身体也立刻因为疼痛剧烈颤抖起来。
很快,药液铺满了他的整个伤口,又一点点渗入到血肉之下。
仇卯不知道那药是做什么用的,他只知道此刻躺在自己怀里的人大概是痛到了极点。
这家伙的脖颈上一瞬之间冒出许多汗,颗颗豆大的汗珠顺着他白皙的皮肤淌至胸口,很快又被他不断起伏的前胸震得四处乱流。
药液大概还在作用,羊舌际闭上眼,有些神智不清地昂起了头。
他几乎整个人都陷进了仇卯坚实宽大的怀里,犬齿无意识地死死咬住自己的唇角,艰难熬着药发作的一分一秒。
“松口。”
低沉的嗓音忽然落在羊舌际的耳畔,他有些迷离地睁开眼,恍惚看到仇卯的下颌和冷冽的眉眼后又再度紧紧闭上。
下一秒,一根指头撬开了他的牙关,不声不响地垫在了他的牙齿与嘴唇之间。
药液起效的时间明明只有短短片刻,仇卯却硬是觉得过了很久,直到他看见一股浊气从羊舌际的伤口蒸腾而出,很快又在空气中消散殆尽,那狠狠咬住自己手指的力道才松了下来。
“得了。”莫老头往羊舌际的伤口上倒了点儿金疮药,又用一块干净的布在他腰上缠了几圈,这才替他拉好衣服,站起了身。
仇卯看着怀里尚不清醒的羊舌际,抬头望向老头:“他被什么伤了?阴灵、阴气,是什么东西?”
莫近人拍了拍自己的衣袖,走到一个木架前停住了脚步。
他低头看向碎在地上的瓶子,头也不回地回答仇卯:“他马上就醒了,你等他自己说。”
仇卯又一次看向自己怀里昏昏沉沉的人,小心翼翼地把他扶到墙边靠好,又不太熟练地替他系上腰带,这才站了起来。
上到顶楼好一会儿了,他终于算是真的得空,好好环顾了一圈四周。
这里其实和普通藏书的阁楼很相像,只是这些高高的木架上摆放的是各式各样的瓷瓶。
有大有小,有胖有瘦,有高有矮,一些瓶身上浮动着鎏金的名字,另一些瓶身上的字则是墨色。
而地上碎掉的那个,本是金色的名字正在一点点地僵化变黑,直到最后,那些被碎瓷片分裂开的笔画,完完全全变成了普通的黑墨色。
仇卯弯腰从地上拾起一块碎片:“这就是魂瓶?”
莫老头投来一个不置可否的眼神,没有回答他。
空气仿佛凝固了数秒,数秒之后,一个漫不经心的声音伴着几分疲惫,插进了众人之间。
“对,就是魂瓶。”羊舌际边整理着自己腰间的腰带,边朝这边走来:“想必已经有人说与将军听了,这魂瓶是用来收集葬身大海之人的灵魂的。”
“这些是已经找到魂魄的瓶子,”他的手指从一排浮着鎏金汉字的瓶子划过,很快又指向另一排,“而这些,是还飘在海上迷失方向的亡灵。”
“至于方才……”
羊舌际闭了闭眼,喉结艰难地颤了两下,安静许久才继续说下去:“有个阴灵突然失控,打碎了他自己的魂瓶,冲出窗往一个方向去了。”
莫老头闻言,忽然脸色严肃地看向了羊舌际。
春酒蹲在地上拾掇着那散落一地的碎瓷片,拼拼凑凑了半天终于凑出了原本那瓶身上完整的名字。
“陈…旻?这是什么人?”他把拼完的瓷片往仇卯面前推了推,站起身看向一旁的羊舌际。
而羊舌际正轻皱着眉,听见这个陌生名字后也只摇头道:“我不知道,近天楼里装着数以万计的亡魂,我怎么可能记得每个人的生平和姓名?我又不是阎王。”
“……也差不多嘛。”春酒小声嘀咕了一句,困惑的小眼神最后还是落回到脚边拼凑起来的碎片上。
仇卯垂眸端详了很久那破碎的白瓷瓶,这会儿终于抬起头,对羊舌际问道:“这东西为什么会失控,还伤了你?”
这个问题似乎问得很微妙,仇卯看见羊舌际和莫老头飞快地彼此对视了一眼,然后都神色复杂地抿着嘴沉默不语。
“?”
“不方便说?“
仇卯双手抱胸屹立着,冷酷的眉毛稍一上挑,抖落了一地的戾气。
羊舌际张开嘴又闭上,过了会儿,那薄薄的嘴唇又翕动了两下。
这么反复挣扎了几个回合,他像是终于想好该怎么表达一般,语气沉沉地开始说道:“关于海上亡灵,古籍上记录了很多常理难以解释的怪事,就像我在甸玉号上操纵那些低阶水鬼一样,那本古籍上还记录了另一种御使亡魂的办法,叫喊灵。”
“只不过……”羊舌际蹙眉沉吟片刻,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两下,才有些沉重地继续道:“喊灵喊来的亡魂与我船上那些水鬼不同,我那些小鬼只需随意找一具哪怕是腐朽破损的尸体让其有所依附就行,可喊灵召唤的亡魂,必须要在活人让出的新鲜身体上落脚。”
这解释,简单平白却也令人费解,仇卯眉头拧得更紧,抿着嘴陷入沉思。
他的右手半握着拳垂在身侧,方才被羊舌际咬到破皮红肿的大拇指有意无意地在指骨关节上轻轻碾磨着。
少顷,他抬起眼望向羊舌际:“那那个活人呢?”
羊舌际回望向他,嘴角一扬,淡淡地说道:“变成魂飞魄散的死人。”
“……”
“那被阴灵附体后的……那具身体,算什么?”
羊舌际:“算喊灵人的阴兵。”
“就像我船上养的小鬼一样听话。”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
仇卯不再说话了,他的脸色阴沉得可怕,多半是想到了那日他们在海上非要与甸玉号开战之后遇到的种种诡异之事。
这时候,一直在旁沉默听了许久的春酒忽然开口问羊舌际:“那你为什么不喊灵?不会吗?”
听到这个没脑子的问题,羊舌际饶有兴趣地偏了一下头。
他笑眯眯地把视线挪到春酒脸上,看着他波澜不惊地反问道:“这位小兄弟的皮囊看起来当真不错,要不你和你身边这位一起把身体让出来,给我家大头小头腾个地儿,成么?”
羊舌际说完,又冲春酒旁边无故遭到连坐的行昭眨了眨眼。
春酒听完羊舌际这话,脸色刹那被吓得煞白,慌慌张张地疯狂摇头,口中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仇卯站在原地看着他们,渐渐地,神色稍霁,嘴边轻浮起一点笑意。
羊舌际逗完人,重又转回到原先的话题:“总之,喊灵这事儿易遭反噬,从古至今几乎无人敢碰,但近几年近天楼的阴灵时有丢失,这已经是第十六个跑掉的阴灵了,我看是时候要把背后那家伙揪出来。”
听到此,仇卯万分讶异,一下子连音量都拔高了不少:“第十六个了你才想着要去抓背后的喊灵人?”
羊舌际漫不经心地拿下后脑上的玉簪,重新把凌乱的头发挽了一遍,不在乎地说:“怎么了?我不过是因为诅咒不得不替鲛人办差,既没俸禄又无升迁,何必那么积极?若不是今日那阴灵逃跑时太过莽撞伤了我,谁乐意放着逍遥日子不过去管那喊灵人?我可不是什么先天下之忧的好人。”
他一边说着一边下楼,身后接二连三追上三个人,只有莫近人是直接从窗口飞下楼的。
仇卯跟在羊舌际后头,听完他的话后无语了片刻,很快又反应过来什么,疑问道:“鲛人?”
羊舌际脚步不停,懒懒地回:“就是他们说的海神,鲛人族族长而已,不过对平头百姓来说,倒也确实算得上是神了。”
仇卯:“他能解你的诅咒?”
羊舌际还是回得懒洋洋的:“能吧,谁知道呢。”
“那……”
不待仇卯说话,羊舌际突然在前停下脚步转过了身。
他一动不动地盯着反应迅速并且极有分寸地向后退开两步的仇卯,好奇地打量他:“仇将军,你今天问题好像很多啊。”
“……”
仇卯舔了舔唇,紧紧握住拳,颇有些克制又带着点隐忍地温声说道:“我再问最后一个问题。”
羊舌际不置可否,用他那双眸色清润的眼睛半含笑意地望着仇卯,似乎对他这态度十二分满意。
仇卯松开了握住的拳,眼皮颤颤有些紧张地问:“你在海上呆了那么久,可知道十九年前的溱海海战?可、可曾碰到过我爹的……亡魂?”
这一次,羊舌际神色略动了两下。
他轻轻牵动起唇角,转过身继续往楼下走,背对着仇卯说:“你是说仇长风吧?打我记事起他的魂瓶就在近天楼里,但六年前他那瓷瓶碎了,那是近天楼跑出去的第一个阴灵。”
“不过你爹倒是不似你这般好对付,”走到阁楼大门口的羊舌际忽然站住脚半回过身,在倾斜的暮色中不疾不徐地对身后之人近乎打趣地说,“他逃跑的时候可是快把我这近天楼拆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