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错（庞策）》子不语殇

6、第 6 章

　　浓重而阴郁的黑暗，比在冰冷的洞穴中更加让人不安。这里没有风，没有湿润滑腻的墙壁，没有绊脚的藤条，虚无而空旷，仿佛已将整个世界吞噬。

　　公孙策只感觉到一瞬剧烈的疼痛，然后巨大的冲力，将他推到了这个地方。

　　没有任何声音，人，或者事物。让人不安的寂静。公孙策环顾四周，轻声唤：“苏鹤轩？”
　　远处有昏暗的黄色光点，明明灭灭。公孙策眯起眼睛，试图认清光线的来源。光点渐渐扩大，晕开成模糊的光圈，在无尽的黑暗中突兀的悬挂着。飘忽宛若鬼火。

　　似乎在向自己的方向缓缓移动，光圈的轮廓慢慢变得清晰，素白的纸灯，上面绘着蓝色的河流。挑灯的竹竿，执灯的惨白的手，艳丽而繁复的广袖，然后是，不知不觉站在面前的，衣着华贵的女人。

　　碧玉发簪卷起的青丝，乌黑明亮。玉簪上的细纹都是如此明显，而公孙策无论如何努力，却也看不清她的面容。

　　“这位姑娘……请问……”虽不知是人是鬼，但毕竟在空无一物的黑暗中能遇到可以说话的人，可以让他脱离那种永远只能被困在这里的恐惧感觉。即使是他现在已经死了，自己也要调查清楚，他为什么会死，为什么会来到这里。而这，又是哪里。

　　来人却打断了他的问话，沉默的伸出一只手臂，指向公孙策的身后。他狐疑的回过头，却看见刚刚明明一无所有的黑暗处，出现了模糊行人的影子。

　　整齐行走的队伍，速度迟缓，后面还有人牵着马。公孙策想回身询问的时候，发现自己身边空空如也。

　　女人消失了，迅速，且毫无声息的。他的凉意从脚底蔓延到了全身。

　　带着疑问和恐惧，公孙策缓缓向队伍靠近。每向前走一步，黑暗就随之慢慢溶解。就像是巨大的黑色绒布慢条斯理的掀开，将躲藏其后的真实景象一点点展现出来。空气逐渐升温，从寒冷到温暖，再到灼热。风卷着黄沙铺天盖地而来。脚下的土地干涸炙热，被分裂开来的地皮微微上卷，一触即碎。

　　人群似乎渐渐疲倦。领头的人号令人们坐下。长长的人龙哀叹着稀稀落落的停了下来。抬头看着灼热的太阳，他们不停的擦着汗。每个人都唇都像这里的土地一般布满裂痕。

　　“老大，没有水了怎么办？”隐藏在风沙后面容模糊的人牵着马，尖声询问站在前方张望的，强壮的领头人。

　　“是啊老大，再这样下去这么多百姓都会渴死的。”有附和声从人群中破空传来。

　　领头人掐着腰似乎陷入沉思。有人因为烈日的暴晒和严重脱水而支撑不住倒下，人群开始慌乱，却只敢小声的窃窃私语，甚至没有人敢尖叫出声。

　　“杀马！”一声怒喝，瞬间平息了人群的微小骚动。领头人下定了决心般的对着牵马的人吼出声。严重的干旱，根本无水可食。只能杀掉马，以马血来止渴。跟着人群这么久，马和人之间也生出了些许感情。但是有什么办法，连人都活不了了，还有谁会在乎一匹马呢？

　　刀光反射的光亮，马似乎也听懂了他们的意图，不停的挣扎起来。

　　风沙渐浓，几乎让公孙策无法呼吸。他轻咳几声，眯着眼睛望向即将落下的刀子，眼前的景色却被风沙所淹没。

　　有丝丝清凉的水滴落在脸上，他勉强睁开眼睛，却发现所在之处早已不是那荒凉虚无的地方。这里土壤肥沃，草木茂盛，目光所及之处碧绿如波。放下挡着脸的手臂，公孙策疑惑的环视周围。像是偏远地方的村庄，江山如墨，几家草舍错落有致的点缀其中。因为下雨的关系，没有人出屋来。周围格外的寂静。只有袅袅的炊烟和屋内偶尔传来的欢笑声，证明房屋内有人居住。天空阴霾，雨丝悠然而落，细密却轻柔。顺着屋檐，很快连成了一条线。他低下头，才发现脚下是河堤。河中的水清澈见底，掺和着温柔而规律的雨声，潺潺流动。

　　优美的景色让他忘了突如其来的变化。空气清新，雨水霖玲，公孙策卖弄之心又起。刚想吟几句诗词助兴，雨点却渐渐变大，砸在身上生生的痛。他疑惑的抬头看了看天空，本来朦胧的细雨顷刻间变得密集而激烈，铺天盖地的砸了下来。蓝紫色的闪电撕裂天际，雷鸣声震耳欲聋。
　　瞬间变成落汤鸡的公孙公子只能认命的跑向村子，希望能在农舍中避雨。手指触上粗糙的木门，他的手却毫无触感的，从门中穿了过去。

　　“咦……？”猛的抽回手，公孙策的心中忽然生出了一丝不祥的预感。顾不上湿透的身体，他试探般的将手放在虚无的门上反复触碰，结果却皆是如此。

　　从窗外明明能看见屋内轻拍着孩子唱儿歌的妇女。尝试着站在窗口呼唤了几声，屋内却毫无反应。难道她看不见自己么？想了想，公孙策闭上眼深吸了口气，横下心向着门撞了过去。

　　没有任何触感，像穿梭在空气般中容易。他睁开眼睛，惊愕的发现自己穿透了房屋，站在了房子的背面。

　　反复尝试了几次，想走近屋子里，他的眼前总是闪过苍白耀眼的光，再回过神的时候就站在屋子的外面。

　　这是为什么？狐疑的绕着房子走了几圈。他猛然想起从刚才到现在所遇到的所有事情。难道……这已经不是人间了么？或者说，自己已经不是人间的人，所以进不去他们的屋子？

　　自己究竟还要被雨水浇淋多久。公孙策无语问苍天，却感觉身后有隆隆声轰鸣着接近。回过头，巨大的黄色波浪毫无征兆的向他压了下去。来不及尖叫，他被卷入水中，随着汹涌的波浪上下翻动。房屋的稻草与木板在他周围漂浮晃动。洪水？公孙策一阵慌乱，却无能为力。呼吸被水流夺走，他本能的挣扎，身体依旧不受控制的渐渐下沉。

　　“年轻人啊，你好好的，来这里做什么？”沧桑的声音，掩过滔滔水声清晰的传入耳膜。似乎在耳边低语。清晰悠然却那么不适时宜。

　　为什么？冲击的水流一点点夺走了他的意识。他隐约想起，房屋中毫无预兆的向他冲来的黑猫。然后被带进了黑暗中，奇怪的事情接连发生。可是……不行啊……那只猫是案件唯一的线索，而他是唯一的知情人……要是死了，手头的案件该怎么办……好不容易才能有点眉目的……

　　“喝啊！咳咳咳咳……”在他几乎放弃生存机会的时候，脚忽然踏实的落在了地面上。身体猛的一晃，他睁开眼，洪水不知何时消失无踪。现在，他站在一个宽阔的院子里，长亭蜿蜒曲折，院内花朵修剪精细，分布在长亭的两端。

　　这是……蔡州府的后院？公孙策揉了揉眼睛，从那些莫名其妙的地方经历灾难，然后又被送回到这里？自己还活着么？这里又是否是真的蔡州府？

　　茫然的走向包拯的房间，想确定自己现在的处境是否真实。手触在门上，发出咚咚的声响。公孙策不安的心落下了大半，稍微加大了力量，门却自己缓缓打开。

　　屋子很干净，东西都摆放的整整齐齐。有几本卷宗随意摆放在桌子上。四周安静的能听见呼吸声。

　　“……包拯？”尝试着呼唤一声。没有得到回答。

　　奇怪。也不锁门，跑哪里去了？走出屋子将房门关好。不安感再度从心底浮现出来。

　　从刚才开始，这个府衙内就静的出奇。在院内走了这么久，怎么会连个下人都没遇见过？这么想着，公孙策走向了展昭的房间。同样一触即开的门，同样空空如也的房间。府尹的房间依旧如此。

　　厨房，正厅，别院。本来应该人员密集的地方，此时却空无一人。

　　这个硕大的府衙……甚至整个世界，可能都只剩下了自己。

　　为什么？怪事接二连三的发生。这些都和案子有关么，可是怎么才能将它们联系在一起。而来到这里，是有人想给他提示么？

　　冰冷的视线。公孙策猛然回过头，长亭的石柱后面站着一位年过半旬的老人，白发白须，躲在阴影中，看不清楚他的脸。他的手上挑着一素白的盏灯，昏黄的光线飘荡在清晨冰冷的空气中，说不出来的诡异。

　　冷风卷起枯黄的落叶打着旋从眼前飞过。那人似乎知道公孙策发现了他，转过身慢慢向府外走去。

　　明明灭灭的昏黄光晕，有意的引导着他的意识，公孙策的脚步不自觉的跟了上去。

　　身体几乎脱离了意识在行动。周围的景色逐渐模糊。只有那盏等在风中飘摇晃动。脚下一绊，公孙策几欲摔倒。下意识的想扶住什么，他回过神，才发现自己站在了府门口。

　　府外有很多人，并不是他所想的那样空无一物。却依然萧条无比，没有叫卖的小贩，只有衣着破烂面黄肌瘦的人缩在墙角。他们都在原地静止不动，仿佛没有生命的人偶。

　　公孙策茫然而无助。谁也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走出府门，脚步迈下最后一个台阶的瞬间。人们忽然开始行动了起来。

　　呜咽声呻吟声不断，墙角的人们手中捧着肮脏的碗。一些衣着华丽的达官显贵目不斜视的从他们身边走过。有人在府门前来回踱着步，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发粮食啦！”浑厚的喊声自耳边响起。公孙策一惊，才发现身边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人。像是蔡州府里的下人，拎着大袋的米站在门口。虎背熊腰，面目凶恶。

　　人们举着碗一哄而上。因饥饿而疲倦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丝希望与欣喜。嘈吵声不断。有下人将人群哄散开来，不停的维持着秩序，让他们排队领取。

　　每个人一碗米。人们像捧着珍宝一般的将碗放在手里匆匆回家。也有人重新回到队伍后面企图得到再多一点的粮食。很快就被下人轰走。

　　这是……饥荒么？发放粮食的是蔡州府的人……可是为什么，在汴京的时候，并没有听任何人提起过……每个人的食物为什么只分到这么一点？

　　“喵——“凄厉尖锐的叫声，公孙策打了个冷战，惊恐的转过身。视线穿透人群，黑猫在阴霾的雾气中异常显眼。它虚弱的躺在不远处的墙根处，奄奄一息。

　　“唉，造孽啊。”白发白须的老人叹息着将分到的粮食掰开一小块，放在了猫的嘴边。满眼的怜悯。那衣着，像是刚刚将自己引来的老人。阳光穿透烟雾铺洒在大地上。小心的绕过静止不动的人群，公孙策在他们身边站定。长长的影子笼罩在他们身上，他们丝毫没有察觉。公孙策知道，他们根本就看不见他。因为这里，除了他自己，任何人都没有影子。

　　猫动了动嘴，气若游丝，似乎连吞咽食物的力气都没有了。老人摇了摇头，将食物放在它旁边的地面上。

　　“唉。死了就死了吧。这个年代活着还不如死了。乖，死也当个饱死鬼。”老人依墙在猫的身边坐下，重重的叹息。

　　人群又开始骚动。角落处呻吟的人们不停的咒骂着，哭泣着。有黑色的烟雾从他们身上缓缓溢出，公孙策退到一边。那些黑色的烟雾源源不断的向黑猫的身体中涌去。目之所及的世界都被烟雾交织成了道道黑色的网，仿佛要将人困在其中。

　　黑色烟雾还在延续。猫缓缓的睁开了眼睛，只是它看起来不再那么虚弱，眸子里闪着杀戮的光。它缓缓站起来，将食物一口一口的吃完。旁边的老人惊讶的望着它，半响，又高兴的将猫抱了起来：“哦——你小子真命大啊。”

　　“大难不死必有厚福啊！你小子命这么好，也给我这糟老头带来点好运吧。”老人高兴的抱着猫，步伐蹒跚的走进了府内。

　　余下公孙策站在原地若有所思。

　　凄厉的叫声再度响起。公孙策抬起头，缓慢的将视线落定在声音的来源。

　　黑色的猫，蓝色的眼睛如玻璃珠般没有情感。一如既往的冰冷凶残。所有的景色瞬间消失，只余下他们之间，彼此对视。

　　黑猫再次向公孙策扑去。他本能的一退，却感觉踩空了什么，不停的沉沉下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