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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第 55 章 ...

  •   “庞、庞将军?”董淮被摇得头晕目眩难以思考,眼中却不自禁的闪过一丝慌乱。虽然变化细微,但敏感的公孙策还是轻易便察觉到。手臂一僵,他深吸一口气压住声音中的颤抖,强迫自己冷静的询问:“他怎么了?”

      “……没……”下意识的矢口否认,董淮看着他惨白而严肃的脸,心中慌乱不安。他知道没有什么能瞒得住公孙策的眼睛,但也着实不忍心他再徒增担忧,只好硬着头皮撒谎:“庞将军他……今天有事出去了,所以才是我来送药。”

      只是一闪而过的闪躲,公孙策却从中读出了端倪。心下一沉,他不由分说的掀开被子起身。董淮一怔,慌忙上前拦住他:“公子您不能起来!”

      手掌擦过他的胸口,刚刚还在焦躁挣扎的人突然一个战栗便安静了下来。董淮恍惚想起他的身上还有伤,怕是推搡中碰到了伤口,便匆匆将手松开。可是那伤……早该好了的,为什么还会疼痛?疑惑之时,急促的呼吸声断断续续的传来。他见到公孙策蹙眉紧抿着唇,似乎想压下突如其来的疼痛,心中的恐慌更甚:“公孙公子……?”

      有人突然破门而入,阳光下漂浮的尘土四处飞散。客栈的店小二手忙脚乱的指着门外的方向,惊恐的连话都说不完整:“庞、庞将军他……”

      来不及思索,本安静坐在床上的人顷刻间夺门而出。翠绿的衣衫不经意滑过掌心,玉石般清冷光滑的触感。董淮看着手掌微微发愣,残余的气息如沤浮泡影,却莫名在心底勾起丝丝波澜。手掌缓缓打开,又紧紧握住。怒瞪了还在不知所措的男子一眼,他匆忙追了上去。

      破碎的瓷器声与失控的怒吼回荡在清晨寂静的院子中,震耳欲聋。眼前雕花的木门因为屋内的狂躁而轻轻颤动。破碎的声音一声声击在心脏上,公孙策惊魂未定的站在庞统屋外,试图用力撞开门,却被赶上的董淮拦了下来。

      “公子,您不能进去!”将身体挡在门前,董淮听着屋内惊心动魄的呼喊与撞击声,发誓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这个书生闯进去。

      “董淮,这是怎么回事?”公孙策稍稍冷静下来,面无表情的望着他。

      “……今天早上我照例来告诉将军您的情况,却发现无论如何也无法叫醒他。”心虚的躲开他逼视的目光,董淮的心脏猛烈的撞击着胸膛:“然后,醒来的时候就在不停的怒吼和砸东西,像着了魔一样,任何人都不敢接近。”

      着了魔?公孙策微微皱了皱眉,果然昨晚自己所看到的那个“人”……不是梦么?它是为了什么而来?是报复……还是与那十五个人有关?玄夔的脸毫无征兆的在眼前出现,他听见他在说,那些该死的不该死的人,全都是被你害死的。

      心下一颤,他忽然用力推搡眼前的人:“让开!”

      “我不能让您进去!”董淮死死的抵在门前。屋中现在的情况有多危险,任何人都能听的出来。若是他进入了屋内,失控的庞统认不出来他并攻击他的话……董淮不敢再想下去。

      “……董淮……”公孙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再次抬起头,他直视着对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让我进去,相信我,我会有办法。”

      如何镇静而坚定的眼神,像是飘摇风雨中磨砺出的磐石,搬不动挪不开。即使是温和委婉的语气,却也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他只是在告诉你他能做到,仅此而已。董淮一震,失语的望着他清澈的眼。一个人要有何等的勇气和信心,才能确认自己能带给另一个拯救。而人与人之间的羁绊又能强烈到怎样的程度,才会让彼此都奋不顾身。踟蹰了一会儿,他终于默默低下头,安静的退到一旁。

      “只要我没有唤你,无论听到任何声音都不能进来,明白么?”公孙策没有再看向他,只兀自盯着紧闭的房门,于平静中掩去了一抹叹息。

      淡淡道了一声“是”,董淮没敢再抬起头看他的脸。他曾无数次的见到他站在关外萧瑟的城墙上,嘶嚎声声,夕阳将他周身渲染上淡淡的红。那个时候,他的目光总是会穿透箭雨,穿透血色斑驳的山河,追随着候鸟回归的方向。仿佛漫天的哀号与呼啸而过的响箭都与他无关。董淮总是在这个时候站在城墙下望着他,望着那平静的眼眸里深不见底的绝望与疲惫,他觉得自己也随着那眼神碎成了千万片,洒落在漫天飞舞的大雪里。眼角有淡淡的湿润,他想,他或许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个公子的悲伤来自于哪里。就像他永远都不会知道,庞统和公孙策之间本一伸手就能触碰到的距离,变得究竟有多么漫长。

      再度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只听到一声轻轻阖门的声音。屏住呼吸,董淮感觉心跳有瞬间的停滞,他突然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他永远都只是在他们生命中路过的那个人。出不去,进不来。就像现在,他只能按照公孙策所说的话,默默等在这里。

      屋子早已凌乱不堪,窗子吊在那里摇摇欲坠,遍地瓷器的碎片与木头碎屑,但庞统还在疯狂的砸着一切能搬起的物品,血从他的指缝缓缓流淌下来,滴落在地面上,和他的眼底一般泛着浓郁的红。

      公孙策皱了皱眉,小心翼翼的绕至庞统的身边,想将他手中紧握的尖锐瓷器碎片夺下来。若再不阻止他,不知他会把自己伤成什么样子。

      庞统敏感的察觉到了接近的人,毫不迟疑的举起碎片,下意识的刺向气息的来源。公孙策侧身险险躲过,却因为这一击隐隐感觉到恼怒:“庞统!”

      对方仿佛没有听见他的呼唤,曾经如星般桀骜不逊的眸子此时毫无生机,几乎只是凭着人的生存本能,拼命的攻击一切闯入的生物。杀气在那张早已丧失了神采的扭曲的脸上弥漫着,宛若嗜血的罗刹。公孙策忽然觉得失望,他们曾经在浩浩战场上同生共死相濡以沫;他们维持着礼貌而令人安心的距离,留给彼此长长的退路;他们在飞速消逝的时光中耗尽一切温暖着彼此。可是现在,他就这样站在他的面前,呼唤着他的名字。庞统却认不出来他。握着碎片的手再次高高的扬起,而这一次,公孙策并没有躲。

      没入胸口的瓷片冰冷彻骨。鲜红的血液渐在庞统的白袍上,宛若绽放的大朵的牡丹花,妖冶艳丽。时光在公孙策的眼前无声无息的流淌,是不是因为早已经习惯被狠狠伤害,所以再也没有想象中彻透心扉的疼痛。只余下一瞬间虚无的触动和莫名的快感,在体内扩散膨胀,不留余地的将他吞噬。时间仿佛有了顷刻的停顿,他看见庞统的眼中淡淡的闪过一丝慌乱,只有一丝而已,却足以让他释然。

      凄然的在嘴角勾勒一个笑。他忽然敛住神情,握紧了庞统还刺在自己胸口的持着瓷片的手,声音冷漠的不像是他的喉咙中发出的:“庞统,你闹够了没有?”

      被握住的手力道突然放轻,庞统眼底的慌乱缓慢的扩散。粘稠的血液纠缠在他的手掌之间,与他自己的血液融合,不分彼此。公孙策甚至能感觉到他的颤抖,如在冷风中萧瑟的颤叶。一瞬间忽然有了报复的快感。公孙策想,如果这个时候他穿透瓷片去拥抱他,会不会让清醒过来的他再次陷入歇斯底里的状态;会不会找回他们在北国遗失的那些温暖;会不会让自己,放弃那些所谓的尊严和忧虑,去真正的爱一次。可是他没来得及实现,庞统忽然扬起手腕将瓷片抽了出来,血液飞溅,如飘飞在扬州河畔灼目的桃花,染红了他的眼。静默的望着发狂般捂着头的庞统,瓷片在公孙策的手掌中留下兀长的划痕,有血慢慢渗出来。他已分辨不出是哪里在痛,哪里是他的血,哪里又是自己的血。事到如今,这些也已经无所谓了吧。

      一阵天旋地转,公孙策毫无防备的被摔倒至凌乱的床上。庞统欺身在公孙策的身体之上,眼神恢复了刚刚的空洞。握着瓷片的手随时会再次落下,公孙策却丝毫没有反抗的意思。他看见一张陌生的脸在庞统的面容上一闪而过,那张面孔他曾经见过。是死去的十五人之一。是死去的第一个,异或是第十一个。管他的。公孙策只是觉得疲惫,他不想与这个失去了意识的可怜的人再做任何纠缠,所以他说:“害死你的人是我,你想要怎么报复我都无所谓,我不会反抗。但是请你离开他的身体,他是无辜的。”

      即将落下的手猛然僵住,像是附身在庞统身上的灵震惊于他的平静与冷漠。他长久的用空洞的眼神望着他,而公孙策也不甘示弱的瞪回去。即使他的身体里藏着怪物,但这张脸,这个身体都是庞统的。所以他并不害怕。

      时间流动的缓慢异常,庞统终于慢慢放下了沾着血的尖锐瓷片。有淡淡的黑烟从他的身体溢出,在床边汇成了模糊的人形。公孙策隔着血色看着那团再熟悉不过的黑烟,看着它从简单的轮廓开始,渐渐生出完整的身体。五官在刚刚形成的脸上慢慢明晰起来,他以居高临下的姿态望着公孙策,眼中冰冷的没有任何感情,藏着冷漠的杀意和笑意。

      瓷片很短,加之庞统之前的胡闹消耗了大多的体力,并没有刺得深入。所以虽然疼痛入骨,却也能勉强维持清醒。本以为余下的事再与庞统无关,试着动了动,压在身上的人却完全没有起来的意思。

      不耐烦的伸手去推他,庞统忽然嵌住他的手腕,将他按在了床上。

      变化太过突如其来,公孙策不可思议的望向他的眼睛。庞统的眸子虽然不似刚才的空洞无物,却也灰暗阴霾毫无神采。像是只夺回了某部分的意识,还有残余的思考没有回到身体里。于是处在半梦半醒的状态之中,只能听从着身体最原始的本能行事。诧异之余,庞统忽然欺下()身,暴风骤雨般亲吻落在他的身上。公孙策下意识的挣扎着想推开他,却看见床边的“人”以一种威胁的目光,冷冷注视着他们。

      公孙策在那个瞬间理解了他的意图。它只是想要看着自己他被那个曾经飞扬跋扈的男人,以最直白最不负责任的方式羞辱,然后看着他的骄傲和尊严一点一点被剥离击垮。这是死去的灵的报复,比死亡还要更令他痛苦的折磨。

      庞统的手掌大而温暖,有力的禁锢着他单薄的身体。他不甘心,不想被玩弄于别人的鼓掌之中,不想不明不白就放下自己的尊严被另一个人占有。脑海中细碎闪过的片段,皇帝的命令,雁门关的初遇,吉凶未卜的死而复生,徘徊在身边的灵,直到现在莫名的被憎恨,他自始至终都没有选择与反抗的资格。这一切甚至没有人告诉他到底是为什么,没有人给过他解释的机会,仿佛这一切天生就该被他所承受。算了,还想这些做什么。改变不了的人生,又何必苦苦挣扎。自嘲的笑笑,公孙策闭上眼睛,终于不再抵抗。

      血渍一圈圈的在撕裂的伤口晕开,映衬着绽放在身体上的火红的梅。他觉得庞统是真的疯了,所以才会如此迫不及待的,用尽全力剥夺着他体内的温暖。那些说不出口的爱,那些消逝在手掌中的苍茫的雪,那些携手在关外的日日夜夜,在他体内盛放成芬芳浓烈的白色花朵。撕心裂肺,不留余地。疼痛侵入骨髓。庞统的气息异常灼热,公孙策却只感觉到寒冷。胸前的伤口重叠,粘稠的血液顺着手臂和紧皱的床褥蜿蜒向下。冰冷的气息渗透翠色的长衫,紧贴在惨白的皮肤上。他并未有太多的恐惧,他只是奇怪,拥抱不是该发生在温暖的时候吗?这种无论如何也难以缓和的冰冷,又算什么。

      床板的“吱呀”声混合着若有似无的兀长叹息,断断续续落入董淮的耳中,一声声敲击着他的心脏。几次想要撞门而入,却终究没有勇气去接受他所会看到的一切。他曾无数次听庞统提起他和公孙策的种种,听他为他们的未来制定的无数种可能。他们会彼此接受,彼此鼓励,彼此相携到老。可是事件却在某一个所有人都不曾预料到的地方脱了轨,他们的相伴以这种近乎残暴的方式为开始,便理所应当的会发展到那个最不可能的结局。然而董淮只是庞统身边得力的士兵,是驰骋战场的飞云骑的其中的一个。他只是一个下人,没有资格为他们其中任何一个人辩护或者给予安慰。他不想去想象那些可能而来的后果,董淮蹲下身,将手埋进头发里,无声的哭泣。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也根本没有多久。天还是黑着的,丝毫没有明亮起来的迹象。董淮听见公孙策在叫他,气若游丝的声音,虚弱的几乎会被风带走。他抹了把眼泪,踟蹰在门口,许久,终于用力推开了门。

      屋内如他所想的般凌乱不堪。庞统安静的横躺在床上,似乎已经昏睡过去。公孙策紧裹着衣服靠在床边,嘴唇已苍白的毫无血色,面容却平静的可怕。董淮不知道自己到底该做些什么说些什么,只愣愣的看着公孙策衣襟上的血,从胸口一直蔓延到脚下。那是比颈间的一点还要刺眼的红。慌忙的上前想查看他的伤势,却被他狠狠推开。公孙策并没有看向他,只是如行尸走肉般用毫无波澜的死寂声音叙述着:“我没事。他也没事了,等下再叫魏大夫来看看就好。”

      所有安慰或关心的话语都被硬生生的堵在了喉间。公孙策太骄傲,骄傲的即使伤痕累累也不肯在他人面前透露一丝一毫的脆弱。董淮的眼角又慢慢变得灼热而湿润。他低下头,不让公孙策看见自己的脸。他不能让公孙策以为自己是在同情他。纵使那突如其来的伤感与同情并无关系。公孙策扶着床沿费力的站起身,董淮几次想要扶稳他,手伸在半空,又僵硬的顿住。

      跌跌撞撞的行至门前,公孙策每一个步伐似乎都耗尽了毕生的力气。他觉得自己的骨头快散了,仅存的骄傲也就可以随之支离破碎。脚掌拂过挡路的门槛,他几欲摔倒。董淮慌慌张张的扶住他的手臂,却感觉到他的身体猛然一颤,迅速侧向了一旁:“够了,别再碰我!”

      愠怒的声音,但却是无力的。或许还掺杂着惊魂未定的恐慌。董淮慌张的收回了手,想给眼前的人哪怕一丝一毫的安慰。话到嘴边却不知如何说出。他不是庞统,不能义正言辞的站在他的面前,告诉他自己想要他。告诉他其实他们可以一辈子扶持着走下去。此情此景,他又能说些什么。

      走出几步,公孙策又忽然停下。他并没有回头,黑暗中的身影单薄而萧瑟。清清冷冷的声音穿透空气,落入董淮的耳里,听不出任何感情:“今天的事情,对任何人都不许提起。包括庞统。”

      自始至终公孙策都没有给董淮说话的机会。董淮只能无言的,望着他的身影消逝在浓郁的黑暗里,默默落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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