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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烈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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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言说,酒是好东西,明明是水样清亮的,入喉却烧成了火。古人对酒多有赞誉,又有更风雅的,把各种美酒配了四季时景,比方阴雨天饮的竹叶青,菊花开时伴月的黄酒,起风的天气喝的浊酒,雪夜下烤肉旁暖着的烧刀子。
墨言说,这叫会喝,喝的有情调,有姿态。
被他这么一说,我自然就不算会喝酒的,只能算很喜欢喝。
和所有烂白的故事一样,这个镇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人多狗多是非多,吃喝穿用坑蒙拐骗也一应俱全,但是镇上只有一家酒馆,不过这个酒馆也很烂白的叫做集萃居。
老人们说,从前这店子刚建起来的时候,钱老板的爹的爹曾经大笔一挥写下“龙门客栈”这几个字当招牌,但是架不住天天有人从门口路过的时候瞅着这块招牌吐口水,而这镇子恰好就守在雪山后的驿道之上,所以往来的人多嘴也多,啐的门口地面上也总是湿漉漉的。甚至有一次一只麻雀瞎了眼落到他们门口,咔吧一声滑劈了大胯,从此变成了残疾。
到了后来,大家发展到看见钱老板的爹的爹打招呼都变成了:“啊呸……钱叔早!”甚至还有丐帮的人过来敲着打狗棒叫骂,说他们这馆子主家连一袋都没有,就敢当此帮主大礼让这么多人啐他,实在是有辱天下第一大帮的名声,于是总有人端着破碗打上门来要吃要喝。钱老板的爹的爹不堪其扰,于是终于还是顺应了民意改成了现在的名字。
当然,这些从前的事情我都不知道,但是不妨碍被墨言打听出来再讲给我听。
我不知道墨言是怎么开始缠上我的。要知道镇上的姑娘们对墨公子可是着实的企盼了好一阵——如前所述,这镇子就守在驿道上,虽然往来的人多,但是通常都是拿五斤烧酒和十斤牛肉当饭吃的好汉。这种人一说话比打雷还响,身上的味道和骡马一样,动不动就搅闹到一起,扯开自家前胸衣服滚打在一处——所以他们的前胸总是赤裸的,可以看见上面不是纹着燕子就是刺着癞蛤蟆。
而墨言墨公子却从根本上和他们不一样,不但没有暴露前胸的怪癖,还很是知礼识趣,一身长衫总是那么干净妥帖,三尺青丝比姑娘家的还顺滑,模样也俊朗精神,不笑不开口,一说话就挑了唇角微笑。这年头的姑娘小姐们知书达理,断不敢跟我这样没地位的女人一样上来就直接跟男人们说话。不过总有几个胆大的姑娘袅袅婷婷的走在路上,看见墨言就上来行礼,说上一句“真巧……”。
看的出来,姑娘们都在玩偶遇的戏份——她们搭话之后,过一会儿会再转过来,再偶遇。我亲眼见过一个姑娘提着裙子围着个院子风魔一样的跑了好几圈,愣是跟墨言墨公子在一条街上偶遇了三次……假如她不是没体力跑不动了,估计还能有第四次,第五次……
由此一来,七大姑八大姨们经常会据守在某个墙根转角处,看着墨言飘飘然的晃着扇子走过去,就开始拿他跟镇上的姑娘们匹配,看看谁才最能和他登对。
可但是,当大家看见了墨言喝醉的模样,就会说他和半面佳人很配。这种说法有鄙视的成分在内——因为他那时候会和一滩烂泥没什么区别。
于是说登对不登对,完全要看他喝了多少酒,喝到了何等程度。
顺便解释一下,“半面佳人”就是区区在下我。
从这一点来说,这个故事还是烂白到让人感觉无聊的设定——我是一位貌似天仙的美丽女子,有着一张颠倒众生祸国殃民的美貌脸庞。但是好在不烂白的地方就是以上的形容词都要打一个折扣再弱下去八分。
这一切都因为我的左脸之上,从额头到下颌有一条狰狞的刀疤。
这条刀疤贯穿我的整个左脸,因为破开的时候没有缝合或者治疗,所以至今都泛着狰狞的血红色,就像是一条妖龙爬在我的脸上,甚至露出其下虬然的筋脉肌理。
记得我刚被救回镇上的时候,几位猎户抬着我进了医馆,当时馆内的郎中是个而立之年的书生,第一眼看见趴在门板上的我的时候流了鼻血,但是当我被架起来,用左脸面对他的时候当场他鼻血就改成了吐血,还一口气喷红了一整面墙,比刷的还均匀。
从此之后这位郎中就不能看见生肉,吃饭的时候肉都得烧糊了才能吃进去。再后来,他举家都搬走了。
从此我就得了半面佳人的雅号,虽然大伙看在我一掌能把钉子直接楔进木头的份上不大好意思直接同着我面叫,但是好歹也是红火了一阵,直到墨言开始叫我“白马”。
所以我觉得我现在祸国殃民不了,挺好的。
镇上的孩子有时候叫我姐,有时候叫我阿姨,于是说这件事表明我的年龄是介于大姐和阿姨之间。我也喜欢喝酒,但是在墨言来之前,从来不曾喝到醉过。
我,在等人。
模糊的,我觉得自己是要等什么人才会来到这里,我很害怕会因为酒醉而错过了见到那个人的时间。
但是我不记得我和那个人约定了是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见面,为什么要见面,见面之后又要做什么。
更让我感觉挫败的就是我根本都不记得对方是谁。
于是我只要闲下来,就天天的在驿道上等着,等着,等着……等过了日出月落,一天又一天,四季慢慢变迁。
这样的日子直到有一天墨言从驿道上走过来,塞给我一坛子酒。
“你可是答应过我,要赔我喝酒的,所以我喝了多少,你就得喝多少。”他说,然后提起自己的那坛子,喝水一样的一口气灌到见底。
我答应人的事情就一定会做到,所以也喝了个见底。墨言哈哈大笑,连说痛快痛快!
彻底醉的不省人事之前,我听见他说:“真想和你一样,忘却从前种种……睡吧,醉了、睡了、死了……就没烦恼了。”
我突然觉得他说的挺对的。
是啊,人死了,就什么都不想,也用不着惦记着谁,所以就不会有烦恼。
这样真好。
喝急了的酒很快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我闭上眼。
在梦中,是一片怒海狂涛。
这是我经常会做的一个梦——那是一个黑夜,一望无际的大海上浊浪排空,整个天都压满了低沉的锈红色乌云,而我就这么站在一个小舢板上,随着山高的浪尖坠入深不可测的谷底,又再度被抛上去,随后又跌下来。水像是倒了的栅栏,一排一排的泼进来,我全身湿透,一只手扳着橹,另外一只手,还死死的抓着一个东西。
那东西很沉,我记得我在梦里不断的回头看,生怕自己一时分心,将那东西丢了,所以心中又急又无奈,万分担忧。
但是我一直都没在梦里看清那东西是什么。醒了的时候,我会仔细的想那东西的样子,它好像很大,像是个纺锤,或者是个捆好了的粽子,但是又像是炸过的肉饼……
一般想到这时候,我就饿了,只能起床去吃饭,跟着就得开始给全镇子的人送柴火劈柴火,一忙起来就没法再继续想下去。
不过我总觉得那东西对于我来说,是相当相当重要的。
重要到即使我自己会淹死在那场风浪中,都绝对不会放开手的程度。
就这么着一边担忧,一边在巨浪滔天中划着船的梦,从我记得事儿的这几年,就一直没断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