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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白马(七) ...

  •   34.
      有那么一些偶尔时节崇应彪也想去找个人做朋友。他只是孤僻,外加性情略诡异,不是自闭。
      朝歌这么远,这么陌生,没有朋友在身侧,必定难熬。
      可是看看他都做了什么事吧,与可能成为朋友的失之交臂,与不可能成为朋友的加深矛盾。北崇一起来的子弟似乎只是奉他为一个发号施令的公子,而唯一一个还算是有点人气的,却又死在冀州城下,尸骨未寒,便被他盖上一个“罪臣之子,死有余辜”的骂名。
      也可能尸骨已经寒了。
      寒得都不能再寒了,僵硬得连豺狗都不愿去啃。崇应彪笑了笑,拢紧了衣衫,迎着寒风,大跨步走出了营帐。
      他们去杀殷郊。
      崇应彪是见过西伯侯的。西伯侯姬昌,据说是捏造卦象的主犯,被姬发大义灭亲亲手送到大王面前,且拉其他三大伯侯一同下了水,一个不剩,死在了朝歌。
      来时人影熙攘,去时空无一人。也不知他姬昌看到自己八年未见的亲儿子将自己担上污名送入牢狱,心里又当如何去想。
      姬昌被流放回西岐,没有车,也没有马,单凭一双赤足,带着昏黄的眼眸和糟乱的头发,摇摇晃晃地走出朝歌,全然没有来时的平和镇定模样。
      初到朝歌时,他双手静放,背脊挺直,守礼,也有节。
      现在他背影伛偻,迎着夕阳,全然一个失意老人。
      崇应彪看着他,心里充满了怨毒。
      哪怕你承认一句是你捏造的卦象呢。
      他想。
      哪怕你就认一瞬这样的罪名呢。
      无论如何,姬发都会想出来办法把你留住,你为什么不这么做?
      无论如何他都会尽可能地保住你的命、在大王面前求情,你为什么不这么做?
      你分明知道你儿子是孝子,听说你犯了死罪,必然会前来朝歌替父受死,又为何没有让人看好他?
      你分明精于卜卦,又为何不肯算一算你儿子的命运?
      这天底下的父亲都是会害死自己儿子的。姬昌,其实你和殷寿也没什么区别。
      崇应彪抱着手臂,靠在营帐门口,身后是巍巍宫殿,和高高在上的鹿台脚下的茫茫黄沙。
      北伯侯这一生不声不响,但朝商时总恭顺。崇应彪心想,真不知道他造反时是什么样。
      他有那么一点点想看到他造反,仿佛那张脸上终于出现其他颜色的神情。
      但也有一点不想。
      崇应彪想,他造反,便宜的是崇应鸾。
      那姬昌造反呢?

      35.
      崇应彪没等来姬昌造反,却等来了姬发。
      这对于他来说仿佛是一件比较难以想象的事情。
      可当他在那瞬思索回忆时,才发现其实从一开始,他就知道姬发会怎样做、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看着与伯邑考不一样,其实与他如出一辙。
      只不过两人相同的地方埋藏在全然不同的角落。
      他对着伯邑考,便好似一拳打在棉花上,永远也不可能伤到他半分,而自然也不会让他动摇。
      而他对着姬发,每一只拳头都会有回应,每一道打在脸上的伤都会如约而至地还回来。
      姬发从不吃亏。他下定了决心,也绝不动摇。
      姬发有这样的能力、这样的意志和这样的心。他正如伯邑考所说的那样,他不会做出弑父的行径,并且永生都不会这么做。
      崇应彪是不知道殷寿背地里给了姬发怎样的承诺的。但是不妨碍当他看到姬发提着什么东西走到殷寿面前时,非常敏锐地察觉出来这东西绝对不会是殷寿想要的。
      刑台下旌旗飘飘,整装待发。每个人的铠甲在月光下发着亮,可当刀抵在殷郊后颈、即将劈落之际,却乌云缭绕,阴风阵阵,好似天空被一剑捅破,月光消失不见,浑如遭了天谴。
      人人都慌了。
      只有两人没慌。一个是姬发,一个就是他崇应彪。
      崇应彪捏紧了拳,握紧了手。他没再去关注一步步慢慢走上高阶的姬发,而是转头看向殷郊,随后握紧手中的剑,趁旁人不注意,转头朝着他走去。

      36.
      其实崇应彪也不是那么讨厌殷郊。可称得上是“如此厌烦”的,只有一个姬发。殷郊不够惹人嫌恶,尚不够格。
      很早之前崇应彪便发现了,他若恨一个人,便往往恨的是这个人身上非常模糊的特质。他人厌恶别人,都是烦厌他们的缺点或是陋处,而他崇应彪对仇人的恨,却往往聚焦于他们的好。
      他不是一个喜欢自欺欺人的人。他当然愿意承认。
      崇应彪的心从未有过的如此明晰。他冷静地站立在刑台之下,仿佛感受到天际降落了昏昏沉沉的冷雨。这天冰冷而阴鹜,满街银光点点,透着惊惶,与他第一次去杀伯邑考时的前夜无异,天幕有语,天理昭彰。
      天。天。天啊。天。
      他的脑袋里不可自抑地回荡起以前的许多事。这一些在从前,往往是在梦中完成它们的使命,今日却不知为何突然碰到了表面。他眼前像是一晃,宛如一匹白马撕开时间的罅隙,扯出一道白雪皑皑的山崖光影。他突然想起初来朝歌的时候,阳光明媚的王都上似有玄鸟盘旋,彩光横绕,嘹鸣悠远,祭台厚重而博大,鼓声随竽声一同卷过朝歌城头的浩荡风云,归向玄鸟尾翼,奔向天际尽头。
      而在那猎猎作响的战旗前,年轻的王子一身金光闪闪的铠甲,高大的身形若顶天立地的铜柱,当真是一副英雄样貌。在座何人不曾为他将目光投递,这些年少的孩子们又如何不会被这样的景象所彻底迷幻,就连他自己,也曾瞪大眼、张开嘴,看着这仿佛只有梦中才能出现的一切,第一次知道了,原来在遥远的朝歌,真的有比自己的父亲还要威猛的英雄。
      所有远道而来的质子都围绕在高阶之下,仰头看着主帅立于眼前,像一座丰碑。身边的人挤来挤去,每人都想找个合适的角度去一赏这难见之景象,他听到有人在旁小声抱怨,转头一看,却见一个个子比他人都要矮半头的孩子挤在自己身边,嘴里虽然在嘟囔,眼睛却已眨也不眨地盯着高台上的那个人,那个殷寿,目光近乎直率,仿佛要献上他的一切,乃至于生命也在所不惜。
      这是崇应彪第一次见到姬发。这样的眼神让他感到困惑、不适。他敏锐的心已然告诉了他,这个人与自己终究不会是同一路人,但彼时年幼无知,又怎会明白命运此刻的暗示,他还以为是自己被挤得难受,从而对此人产生了不合时宜的厌恶之感。
      自然,后来他知道了,那是因为他和姬发是完全不一样的人。
      他们来到朝歌,出自全然不同的目的。他是被迫而来,而姬发却完全是因为崇拜,被家人忍痛送来。
      “忍痛”此语,崇应彪用在姬发身上再慷慨不过。他想不出来还能怎样形容八年前那个被拥挤的人群推过肩头、又排挤出人群的少年,也不知如何才能让八年后的自己在回想起此事时,于身上尚未养好的鞭伤和漫天的嫉妒中实现与自我的和解。
      这是注定的、注定的、注定的命运。也是他所注定的秉性,乃至于让他整个夜晚几乎都在想着: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无数个为什么,落到脑中却已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或许,当后来一个可能终于会冷静下来的崇应彪再回望时,会发现此刻,他的耳旁盘旋着无数的声音,每一声、每一道都在这样不停地问着:
      为什么那个人不是我哥哥?
      为什么那个无知的被送到朝歌的人不是我?
      为什么偏偏是你姬发生在西岐?
      为什么那个能驰骋在麦田里的人不能是我?
      问着,问着,问着。从不停止,从不停歇。
      北地的冬天向来僵硬寒冷。下一夜小雨,第二日被子就能黏在身上。崇应鸾起得很早。他全副武装,带着弓箭,马已停在身侧。
      崇应彪不能懈怠。他翻身而起,却在下榻的瞬间感觉到腿上一阵疼痛。掀开衣衫一瞧,昨日的伤还没好全,动作一大边往外流出一点浑浊的脓水。而他,崇应鸾,捏着弓弦站立远方,冷眼而视。他似乎想过来,但却终究没有过来。他不知道他的脚步是否也曾朝着这里迈开半步,但终究没有叫他发觉。
      崇应彪走了两步,便用头抵住柱子。他藏在阴影里,没人能看见他。殷郊看不见他,姬发看不见他,所有的质子都看不见他,自然,北崇也看不见他。
      再走两步,他就感到腿疼。可掀开盔甲一看,腿上分明一点伤口也没有。数年前的一道箭伤早已好得彻底,连道疤痕也看不着了,他原以为自己已经遗忘,此刻才发现原来从未过去。
      这疼痛随着身躯漫上胸膛、抵住额头、在脑中尖锐翻搅,乃至让他甚至在那一刻坚定地相信,如果当时崇应鸾也能走过去给他一管药,现在他的腿绝对不会疼成这个样子。
      诚然不是所有人都是伯邑考。
      但有人此生都不会是伯邑考。
      也同样有人用尽一千年的机遇才可能会碰上一瞬的他。
      崇应彪用后背抵着柱子,慢慢地站起身来。眼前刑台高筑,天下波涛翻卷,暗流涌动。忽的前方传来惊叫,他抬头一看,便见波卷云诡之下,姬发将手中的东西摔落在地,碎了一片陶土破瓦。
      “姬发!”
      他不知道是谁在耳边突然大叫了一声,转头,便看见天边似有云光缭绕,霞雾沉沉,屡有钟鼓鸣响,忽让他想起暖春河面刚解冻时,有木船破冰逆流而上,摇橹阵阵,欸乃声声。
      是殷郊。

      37.
      不止是殷郊,几乎在下所有人都在喊他,突然朝歌变了颜色,所有的焦点也完全发生了游移,每个人的目光都凝聚在高台,崇应彪手里的鬼侯剑滚滚发烫,彼时西岐子弟已将刑场围的水泄不通。他两步踏上刑台。这声音太远了,殷郊甚至没留意到他。
      崇应彪向他走去,其实也不过五步的距离。五步,若是快些,一呼一吸便可以接近他的身前,解开他的绳索,或是割下他的头颅。
      这一段时间他是决计想不了很多的。就算是有,想必也只会是抉择。
      可只这五步内,崇应彪脑中却突然历经了一段掺着光的闪回。
      一只手握着他的手腕,引着短剑,捅入自己的胸腹。血溅了一地,像是鲜红的太阳的影子,脸上爬满了陌生的触感,可伸手去碰,才发觉如此熟悉。日影撒过侧脸,像一丛被捏扁、揉碎的旧时光。
      再向前一步,父亲的尸身映照在眼前,却如此清晰,下一刻又瞬间被泪水氤氲。
      崇应彪猛然想到了为何这种感觉如此熟悉。
      杀了伯邑考以后他在哭!
      他走到牢外,碰见姬发,姬发问他的那些问题如果不是假的,便会映证这一切。
      当他摇摇晃晃从树下站起、走回营地的时候,路上人那些奇怪的目光,都能映证这一切。
      他不是忘了,而是不想记、不能记。
      一旦记起来那一瞬、鲜血淋漓的一层,乃至于是那只手腕、那双手,哪怕只在面前徘徊一个虚影,也会让他瞬间从浑噩状态中走出,醍醐灌顶。
      崇应彪提着鬼侯剑,往前走了一步。剑身沉重,云层阴暗,远处闪动着象征天谴的闪电,地面有人在叫喊。
      姬发手执短剑,扑向殷寿,身体猛然爆发出巨大的力量,像是一只终于长大了的年轻的豹子。他面容狼狈,双瞳却锐利,整个人与殷寿比起来还是更瘦弱一些,可在此刻的力量,却像是顶天立地的一道光。
      父亲说:“我只要我最勇敢的儿子来继承我的位置。”
      母亲说:“朝歌路途遥远,彪儿在路上要好好照顾自己,不要让母亲伤心。”
      北地的阳光苍白而冷淡,那么遥远。青山覆了一层厚厚的白雪,溪水结冰的时候也很少有人进山,被山影覆盖的城池如凶猛恶兽,张开血盆大口,吞噬它所能看到的一切,所有人的命运都将被劈成两半,直至尖牙鸾凤似的啸叫,却在腥臭涎水间被咀嚼成碎片,再流入肚中,成为悲凉恶骨。
      趁天亮之前杀了他。
      崇应彪又往前走了一步。他听到城头传来挽弓的声音,听到熙攘的碎语,还有远方正在建造中的鹿台脚下人们的切切声响。世界变得糟乱、混杂,臣子不再是臣子,忠孝亦难两全。刚来朝歌的时候姬发对他说你就是北伯侯之子吧?我是西伯侯之子。他没笑,看着非常紧张。那时他在朝歌,还没有这般从容镇定。别人问他姬发你不是有个哥哥吗,怎么来的不是他?姬发就一笑,如此年少,笑容却真诚,说,是我自己想来的。
      鄂顺低着头,满地找着什么东西。崇应彪问他丢什么了,跟个龟似的一个劲儿地在地上爬,鄂顺就有点急,说来之前我姐姐给我编的草环找不到了。我明明一直戴在手上的,怎么就找不到了?崇应彪不能理会一只草环到底有什么特殊的意义,但鄂顺恳求他,他便帮着一起找。走到树旁一片废弃的柴火堆,在旁边找到了。还没被烧毁也实在是奇迹。这东西落在掌心里轻得根本不算个玩意儿,鄂顺却喜极而泣。
      崇应彪看着有点刺眼。那时候他还没和鄂顺“撕破脸”,问他说,姬发是个乡巴佬没见识,你怎么也这么没出息?鄂顺也不跟他生气,只说,这是我离家前,我姐姐送我的。崇应彪说,听过了。鄂顺说,她将这只草环送给我,说见环如见她,让我不要再担心。崇应彪便嗤笑说,你还真想在朝歌待一辈子?鄂顺沉默半晌,然后说,自然不会。但她身体不好。
      天边似乎也传来了响动。崇应彪不知道是否又打了闪。但殷郊已经转过头来,有那么一瞬,他双瞳明亮,紧盯着自己,仿佛彻底明白了什么。
      杀了他。去杀了他。
      崇应彪又上前一步。八年前也许就在这里,也可能在别处。殷郊亲口对姬发说,幸好来的是你,而不是你哥哥。不然咱们可能就没有机会认识了。姬发笑着说,殿下若是将去西岐,我们也可能会相识。殷郊说,那能一样?在朝歌,便是同袍之谊。去西岐怎样也不可能有这样的交情了。姬发说,你很高兴认识我?殷郊说,自然。我以前,从未见过你这样的人。
      崇应鸾说天寒地冻的,你睡觉是想死在这里?他不服气,但更不想和崇应鸾说话。弯弓抵在指间,发出一寸响声,紧接着便被羽箭射入猎物躯体中的声音所掩盖。崇应鸾站起身来,挑衅地冲他笑笑。他一骨碌爬起来,说,什么意思?崇应鸾说,先到先得。下次你也可以抢我的。他说,你分明知道——崇应鸾打断他,回家吧。饭应当已经做好了。嗯……这玩意儿也未尝不可加个餐。他提起猎物,晃了晃,血随着笑容在他面前交错着光影,融成利刃尖刀。崇应鸾说,若你喜欢,皮可以给你。他握紧了手,仿佛听到骨节咔咔作响的声音。他想冲上去掰掉崇应鸾的下巴,让他此生再也说不了话。但他没这么做。父亲的身躯砸在地上发出沉重响声,像是砖瓦掉了一块,连带着整座大殿都轰然倒塌。
      父兄永远都会害死他们的后辈。亲人最会杀亲人。神灵从未有过慈悲的一瞬。人生就是轮回。
      这天下就是一只巨大的牢笼,所有人都被困于其中无法脱身。死的死,活的活,死了便不会再活了,可活后还能去死。何其神秘,何其幸事!
      杀了他。
      崇应彪上前两步。他连着、迅速地、左脚接着右脚地上前两步。殷郊的眼神并没有来得及动作,仿佛只是闪了一下。崇应彪也许笑他反应如此迟钝,可实际上,在外人看来,他从刑台边缘走到殷郊面前,甚至从未停顿过。
      “兄弟。”
      他说。
      伯邑考为他送完药后,两人聊了几句。崇应彪说自己对他不感兴趣,但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留了下来。伯邑考说了两件姬发的事,看他不想听,就不再提。短刀在腰间晃来晃去,映照着阳光,像一弯锋利的月影。伯邑考坐在他身边,眼睛看着他腰间的刀,又看看他背上的弓箭。他只作他好奇,取下来,送到他面前,说:
      “见过吗?”
      伯邑考微微笑笑,摇摇头:“自然见过。但没见过这样的。”
      崇应彪说:“你当然不会见过。因为这是我在北崇最常用的弓箭,我用它射死过数十头鹿,还有一只老虎。虎皮后来被我扒下来挂在屋内,不知道现在还在不在。”
      伯邑考说:“虽离家数年,但你的东西,一定没有别人碰。”
      “你不知道我家是什么样的。”
      好像是被他镇住了,伯邑考抚摸着弓弦的手略有停顿,随后双手奉还给他。
      “若是当真被取了,你便再打一只便是。”
      “我不想回去了。”
      “那里是家。”
      崇应彪沉默片刻。
      “家我也不想回去了。”他说。他转过头来,“西岐也有山野吗?”
      伯邑考的酒窝里都仿佛蕴着阳光:“你想来西岐?”
      崇应彪想说不想。但看着他的眼神,不知为何,刚到嘴边的话便拐了个弯。
      “姬发不会欢迎我的。”
      “你随时可以来。”
      “可是姬发不会欢迎我的。”
      “不会的,”伯邑考说,“你随时可以来。”
      殷郊说:“已经八年过去了,你什么时候带我去西岐看看你们那里的麦田?”
      姬发笑起来的模样比他哥哥要更多一分张扬:“那也得先向主帅告假才行啊。再说了,我倒容易讲明理由,可你呢?你昨日还惹了主帅不悦,怕他是很难答应你。”
      殷郊长叹一声,靠在墙上,摇摇头,面上颇为遗憾。姬发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
      “放心吧,”他说,“总有机会的。”
      殷郊说:“咱们每次都这么说。”
      姬发笑着指指自己的头:“少想,多做。”他说,“让主帅满意了,自然也就能让他放你与我一同回西岐了。”
      远处篝火旺盛,年轻人们热火朝天,胡乱叫嚷,扰了他的安静与美梦。殷郊说:“真吵。”
      姬发拉着他的手臂:“走,一起热闹热闹?”
      “我看惯了热闹,”殷郊笑一笑,反拉着他的手臂将他拽过来,“别去了,陪我想想。”
      姬发便一叹:“想,也没法成真啊。”
      “那总得想想,”殷郊说,“万一哪天,就成真了呢?”
      他笑起来也挺真挚。两个真挚的人,凡事总能消遣到一起。殷郊从来不在乎自己的身份,也不在乎别人的身份。他与这朝歌城格格不入,唯一能够与他的品质相符合的,便是这断头行刑台。
      任何人,任何身份,平民也好王孙也罢,绑在上面,都得死。
      崇应彪的双脚紧紧扎稳在地面,鬼侯剑仿佛在手中发出嗡鸣,牵引着他的手臂高高举起。
      “我早说过!”
      他听到他这样喊。但实际没有,他没有这样说。
      殷郊看着他。
      崇应彪听到自己说:“我早说过,别和姬发走得太近。他迟早会害死你!”
      “当初西伯侯就不应该让姬发来做质子,应该让他哥哥来。”
      “你看他哥哥来,你殷郊还能不能与他成为朋友?”
      “你看看若是姬考来,看到你被绑在这里,他、他——”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戛然而止。不,他没听到自己的声音。
      他什么也没说出来。
      后来崇应彪想,他没这么说,可能是因为他不知道接下来再该怎么进行了,怕殷郊笑话他。九泉之下的笑话也是笑话。手与剑高举,脑中却又回荡回那一夜,伯邑考的手指紧紧拽着他的手腕,无论如何也挣不开。那是一种多么强大、多么坚定的力量,其力道之大,几乎让人想要为他臣服。崇应彪感到自己张开了嘴。不,他没有。他认为自己闭上了眼。不,他没有。
      但他笑了,这不是幻觉。
      突然间,他仿佛明白了这一切的本质。他倏忽明白了为什么上天——上天,一个此前他几乎很少提到的词,可现在却已灵验——上天为什么要让他遇到伯邑考,并且让他与他交流,最后让他亲手取了他的性命。
      声音喧嚷,话却寥落。
      只有一个字。
      死。
      “你和我是一样的,殷郊。你我被父亲鄙夷,被亲人猜忌。我该死,你也该死,殷郊!”
      他大喊道,感觉自己撕裂了喉头。不,但是没有。他没有喊出声。他也许认为这已经过去了将近半个时辰,不但是完全没有。一切只在电光火石间。
      “有的人活着就是一种错,殷郊!”
      他心里这样想着,却说:“兄弟。”
      殷郊的目光不知是在看他,还是在看鬼侯剑。崇应彪劈下手腕:“我送你一程!”
      千言万语,出口仅有一句。
      鬼侯剑劈落如闪电,宛如割破风声。殷郊的头落了地,连带着八年的时光一同浸入死水、落入深渊。
      喧嚣仿佛平静了一瞬,周遭似乎落入一场无声的寂静。所有人的目光终于向他移来,一时不顾朝歌城内所有足以改天换地的变故,也不顾自己身上尚有的、还未完全清除的危机。崇应彪抬起头。他的脸上、身上,溅满了血。殷郊的。这会让姬发一转眼就看到一个假扮的殷郊。姬发回了头,崇应彪不知道他心里怎么想,不知道他是否瞪大双眼。但他脸色煞白。
      “殷郊!”
      伯邑考说:“我不是孝子,但是我父亲的儿子。”
      “殷郊!”
      伯邑考说:“你与你父亲有旧恨,如何选择便只看你。北伯侯,我替父亲死,我不后悔。我也愿你此生并不后悔。”
      鬼侯剑握在手里。鬼侯剑掉在地上。鬼侯剑或抵着他的咽喉,或指向他的眉心。他是这个,是那个。是他想成为的,或是此生都不愿意匹及的。
      他是谁,将成为谁,早已不受自己控制。
      殷寿的手拍上他的肩膀,沉沉的,也像一道弓弦。声音也像弓一样冲他充满引诱性。这是他从北地带来的唯一一样东西。殷寿说你不杀父,父便杀你。可也是他说敬天下孝子。他不知道父亲是否靠这个认出了他,也不知道当他搀着自己起身时,到底想说什么。杀遍天下孝子。
      血喷到他脸上的时候,他有过怔忪。拔出剑来,世界便陷入了沉静。
      崇应彪突然想,他其实不是那么恨苏全孝,就连顶姬发的那句话都不是完全真心的。
      父亲的鱼符落在手中,硌着他掌心发疼。他以为自己是蹲在地上,其实他是跪在地上。他以为脸上流着的是血,可是没有。喷到脸上的,是殷郊的血,北伯侯的血只沾上了他的手,和伯邑考的一样,沾染了手指,用冷水一浇,便掉了。他摸到父亲腰侧的硬布,像摸到一面兽皮做的鼓,一声生命尽头的敲击,宛如家乡暖春席卷过山岗,鸟雀立在枝头啾啾鸣叫,年轻的子弟们策马扬鞭,嗒嗒的马蹄声伴着欢笑吵醒了一整座沉睡的山峰,踏过山涧,河水解冻时发出的哗啦啦的回响便好似一串风铃,悠悠然入了耳中。
      殷郊的头滚落地底,如当日鄂顺面朝阴影,倒在他脚边。
      崇应彪发现自己其实并没有那么恨他。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白马(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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