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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白马(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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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伯邑考说:“以前姬发还往家里来信的时候,提到过你几次。我知道你是谁,也知道姬发和你打架,其实有输有赢。”
崇应彪靠在墙上,低着头,脚下踢着石子。但这是一个无意识的动作,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伯邑考在说话,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要说到这些。也许是疏导。也许是安抚。或者是遗言。
伯邑考说:“见到你时,我看你那般凶狠,还以为姬发往日对家中所言,尚有收敛。后来我看他伤势,才发现你下手看着凶厉,真的落在身上,倒也不是那么重。”
崇应彪说:“我只是和他有矛盾,不是想让他死。”
伯邑考抿一抿嘴唇,那酒窝便从唇边漾开。他温柔地说:“自然。北伯侯珍视生命,所以也不想让我死。”
崇应彪不抬头。
伯邑考说:“但事已至此,这是我自己的选择。若能救出我父亲,死我没有怨恨。反倒生才会让我此生难眠。”
崇应彪说:“明明还有别的路子。”
伯邑考打断了他:“动手吧。”
崇应彪说:“明明西伯侯已经提出了法子。”
伯邑考说:“动手吧。”
29.
其实那时候他真没说什么。他只是对姬发说了那句话,那句“我看到你和殷郊出城了”。可殷郊毕竟是主帅的亲生子,尽管殷寿将他丢到营中摔打,吃住都与他们一起,但也没几个人会像他一样,千里迢迢地跑过来用王孙的把柄来威胁他。
崇应彪真的什么也没想。他当时甚至可能只是想说,我和姜文焕的骑射也很好,等下次出城,我们可以一起。
但当然他不会这么说,此生都不可能这么说。但这样一句话在崇应彪心中已经与向姬发寻求和解无异。他心里蚂蚁似的爬,但不知为何,就突然决定了要与姬发去做朋友。他几乎是掐着自己的手腕,才逼出自己说:
“若下次你们再出城——”
“是我的法子。”
姬发突然说。他抱着水桶,很谨慎地看着崇应彪。
“是我想出城。是我缠着殷郊,让他带我出了城。此事真的和殷郊没有任何关系,若你要报告给主帅,大可只说我自己的名字。”
崇应彪的话突然就堵在喉咙里。他看着姬发,这个从来便与他唱反调、尽管很多时候都是自己去找茬的对头,他那年轻而俊美的面庞,在眼前突然又变得面目可憎。
他话锋一转,冷笑着说:“西岐农夫果然如此没见识,看着个有权有势的,就往上巴巴地贴。殊不知背地里人家都怎么笑话你。你这样缠殷郊,待到某日他娶了妻、生了子,你是不是还要过去求他让你做他的侧室?”
不怪姬发和他大打出手。崇应彪听自己说的这话,也觉得他这顿打挨得该。若说以前,他对姬发只是嘲笑,如今却已到了羞辱的境地。
不怪姬发生他的气。崇应彪这话里没一句对的,没有人在背后笑话姬发,且殷郊也再没那个机会娶妻生子。
姬发和崇应彪扭打在一起。崇应彪象征性地回了两下手,便摊开双臂,平躺在地上,任由他打。
他越看,越觉得姬发被他气成这样,也是少见。
姬发真的生气了,他却又有点后悔了。
他不想和姬发有这样深的交际、这样凶恶的波澜。
他突然宁可姬发从此对他视而不见,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彻底捅开篓子,将两人的恩仇命运死死地系在一起。
崇应彪看不起姬发。他不屑与此人为伍。
若与姬发只是萍水相逢,此刻的他必然不会靠在牢狱的墙上,看着面前的一切风波像只旋转的磨盘一样顶撞他的眉心,敲击着他的灵魂。
面前只有伯邑考,但他知道殷寿正看着他。
殷寿,牢房,每一双影藏在暗处的狱卒的眼睛,时间的、历史的眼睛都在看着他。
他注定有这样的痛苦,注定承受如此罪恶。
这是在他弑父的那一天便已然被成全了的。
30.
崇应彪在弑父之后,除了初见伯邑考的那一次,再也没梦到他的父亲。
他没到过那样广阔的麦田,对此了解还是姬发尚喜欢说话的时候抖搂出来的。
自然也没见过父亲站在麦田里。
自然也没见过有谁站在悬崖边缘,冲他挥一挥手,便落了下去。
崇应彪有着千种、万种的沉思。
但如此思绪都在撞见伯邑考的目光时变得粉碎。
那一刻他在发现,原来在那日,他与姬发互殴的时候,早有一道月亮似的光照在一旁,阻拦了他想保护的人,并最终变成那个会让别人想要保护他的人。
崇应彪从来没有过如此深切的想要保护他人的想法。
现在这样的冲动落到伯邑考身上。
他看不得他的身形、他的眉眼,听不得他的声音,甚至握紧手中的短剑,都像是要落泪。
崇应彪磕磕绊绊地说:“我给过你机会了,你就应该抓住。这样的机会我不会给第二次,也不会有人再让我这样做。”
伯邑考微微笑着说:“多谢了。”
“你给了我那些药,对我很有帮助。我崇应彪从不欠人恩情,我说帮你就要帮你。你走吧,走得远远的,别再回来了,那些药想必也并不十分常见,就当是我还你一命。”
伯邑考说:“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崇应彪扬起头来。他的脑中一片晕眩,后脑顶在墙上,好似被钉在墙上。他睁着眼,茫然地望着一片恍惚的房梁,突然感到一阵濒死的冲动,比以往在战场上的任何危机、他和姬发互相掐着彼此的脖子摔打在地上时的感受要更加迫切。
崇应彪用手紧紧抓住自己的额头。身后传来一阵轻飘飘的脚步声,哑仆走上前来,打开了牢门。
他没有抬头。殷寿不在这里,但他又在这里。所有的眼睛都看着他,朝歌的眼睛在看着他,西岐的眼睛也在望着他。
这些都是没有实体的,他却这般明晰地感受到了冰冷的杀意的火光,和来自遥远麦田的、翻山越岭的无声期盼。
崇应彪走了进去。他恍恍惚惚,精神涣散,与来时的步履匆匆完全判若两人。他站立在伯邑考面前,分不清谁高谁低,谁更壮实,谁更瘦削。□□上的区分已完全归于尘沙,唯有精神的刺痛捅穿了他的肺腑。
两人静静对视。伯邑考的脸上似乎未曾沾染一分尘沙,如初见时那样干净平和。袍袖下的手再次伸出,这次却是拉住了崇应彪的手腕。短剑随着他的动作抵住了腹部,突然,崇应彪一阵晕眩,猛地想起当日在宴席上,南伯侯鄂崇禹冲着鄂顺喊出的那句话:
“笨蛋,快动手啊!”
崇应彪手背青筋暴起。他忙要向后抽出短剑,却感觉有一股巨大的力量扼在自己的手腕上。无论如何也无法抽离,仿佛他们本便一体,那冰凉的、或温热的手指一把攥住了他的心脏。
耳畔传来刺破躯体的声音。
崇应彪踉跄两步,就要倒在地上。却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扶住了他,让他看到自己袖口浸染,手掌血红一片,像是迎面而升的一轮盛夏骄阳。
他一转头,看到殷寿站在高处,手挽弓箭,神色冷清,静静地对准了他。
31.
母亲说,朝歌就算是比咱们这里要暖和些,入冬也一定要记得加衣。母亲不能随你一起去朝歌。到了那里,你就是大孩子了,要照顾好自己。
母亲的手摸过他的额角,抚过碎发,像是春风轻柔地安抚。他不由将脸朝着她的手掌方向靠了靠,可看向身后,看到父亲的那双眼睛,他却又一咬牙,止了自己的心思。
来接他的车马已停在远处,无声无息的,昭示着他未来的命运。这样的命运注定暗影缭绕、绝无半分希望可言。但他紧咬着牙,后退两步,跪倒在地上,向着母亲行了一个大礼,说:
“孩儿就此离开北地,还请母亲、父亲照顾好自己的身子。”
崇应彪有一个向来沉默寡言的父亲。当他的母亲双眼含泪、依依不舍的时候,他只站在身后,像一座山一样,沉默地看着他、目送他。
他不知道他在死的时候想了什么。不过这八年内,当他想要回忆起父亲的声音时,却发现脑中所回荡着的只有他的眼神。
声音是脆弱的传递。北伯侯从不多话。沉默是他家的秉性。
父亲不说话,崇应彪也就不说话。乃至倘若他想要回忆,才发现从他离家到现在,他们两人其实并没有说什么话。
自然,也没有什么信。父亲膝下还有哥哥,还有那些庶出的兄弟姊妹。
他什么也不是,也许,顶多算是一阵刮过北崇的风,曾存留过一瞬,便足以算作命运恩赐。
32.
崇应彪在牢狱门口坐了许久。
他摘了头盔,卸了护甲,将它们散落一地。他撑着头又好似挺着胸。人来人往于他身边,他并不在意。一朵云流落到眼前散落的细碎水坑,他目不转睛。
姬发在找他的哥哥,但他依旧像一只无头苍蝇。
他徘徊于牢狱门口,却不敢进去。
就好像此刻他分明看到了坐在这里的崇应彪,却不敢过去。
姬发惶恐万分,不敢睁眼,不敢直视。
崇应彪坐了一会儿,便慢吞吞地站起身来。他拍拍身上的土,拍得衣衫上尽是血印子。
他向姬发走去。姬发背靠着树干,眼中丧失了谨慎,盯着他,唯有平静。
很久之后,他才说:“你去做什么了?崇应彪,你满身都是血。”
崇应彪说:“你是罪臣之子,你也快像苏全孝一样,自尽了吧。”
姬发却依旧只说:“你去做什么了?怎么有这么多血?”
崇应彪说:“你死的时候,带上殷郊。我很早就看你们两个不顺眼了,趁着这千载难逢的机会,我正好将你们两人一起送走。”
姬发的眼睛明亮而灵动,偶尔会流露出些许倔强。但这样的倔强也是柔软的,似乎某一个时刻便会突然松口,与他正争执的一切重归于好。他是在爱里长大的孩子,他当然知道什么东西值得爱,什么其实也不必那么恨。他从小受够了宠爱,所以才会自己要求跑来朝歌。崇应彪觉得他蠢,他真蠢。
姬发没有回话。两人只是对视,沉默地对视。
崇应彪从他的眼睛中看到自己,又从自己的倒影里看到他。
姬发已经不是八年前那个在质子旅中都显瘦弱、与他人比起来更是如猛虎相较幼豹的小孩子了。现在的他年轻、锐利,双臂充满力量,纵得了千里马,拉得开万钧弓。以往他看向主帅的眼神总隐隐露着崇拜,现在却如死水一般,没有半分波动。
两人沉默以视。甚至在此时,竟已算此生最和平。如果殷寿认为姬发是最像他的那个质子那他错了。崇应彪想,殷寿这辈子都不会有他这样的眼神。
崇应彪后退两步。他听到姬发说:
“你身上都是血。”
他的大脑开始咆哮,耳侧唯有鸣响。像一把利剑射入头颅,翻搅得他眉心都酸软。姬发的样貌开始含糊不清,风携来城外山岗的鸟叫,像是岁月被拦腰切断时发出的渺远回音。
姬发说:“你身上都是血。”
他的领口被人拽住了。
姬发说:“崇应彪,你哭什么?”
他抬得起他的头,却控制不住他的手。他感到有东西在脸上淌,但大脑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是什么。
“你哭什么?你哭什么?”
姬发还在问。他拽住崇应彪的领口,指节愈加青白。两人的额头都快要磕到一起,如若此刻双方尚有半分理智,也许都能从眼眶一路向下,窥得心口处淅淅沥沥的一汪血泪。
“你哭什么?崇应彪,你哭什么?”
“我问你你哭什么?崇应彪,你为什么要哭?你哭什么?”
“你哭什么?”
“崇应彪,你说话,你说话啊!你哭什么?”
姬发用力推了他一把。这一下沉沉地锤在他的喉咙,猛地将他打回原形。崇应彪捂住胸口,踉跄着后退。他没摔倒,头脑却晕沉有如地覆天翻。姬发的手紧紧扣住他的肩膀,像扼住了他的咽喉。他有一种想要就此倒下去、融化进泥土的冲动。这逡巡不进的一切让他想起梦境,想起那一片麦田,父母站在远方,站在风里,像等着他。
崇应彪睁开眼睛:“你的剑呢?”
姬发放低了声音:“崇应彪,你告诉我,你哭什么?”
“杀了我吧。”
他又把眼睛闭上了。
姬发拽着他领口的手慢慢松开。没有任何人碰他,他却好似被一只手摘开了脖颈,与他拉开了距离。崇应彪的脸、头、心一阵阵地发麻。他感到累,或是一阵疲惫的奇幻。这种感觉会让他认为自己仿佛一夜之间盖起了鹿台。他用手按按眉心,嗅到掌心的血腥气,却一动不动。他说:
“不多久,大王便会杀了殷郊。”
姬发看着他。
崇应彪说:“你至少保住一个。”
他看着姬发。
33.
姬发走了。
崇应彪想,他走得好。我看着他就恶心。
他又想,不,他走得不好。把我杀了再走才好。
崇应彪走到树下,抱着头盔,坐了下来。这玩意儿依偎在他的怀里,像是寒风里冷硬的湿柴,隔着胸口,也将整个人熏得浑浑噩噩。
他又想,不,他走得好。伯邑考这样做,就是为了让我活着。我是个睚眦必报的人,也是个知恩图报的人。我得想个办法活着。
他又想,不,他走得不好。他应该把我杀了,然后让我到六尺之下去报恩,面对面的恩情才最诚恳。
他又想,算了,他走得还是挺好的。我已是北伯侯,崇应鸾再怎样也不可能越过我。我有大王的金口玉言,就算是他们都死了,我还有权势傍身。
崇应彪将头靠在树干上,树影淅淅沥沥的阳光洒在脸上,像一场小雨。朝歌雨过天晴,好日子。崇应彪将沾满血的手搭在小腹上,静静地仰头看天。一切都席卷入苍白的太阳里,远处的鹿台嗡嗡动着工,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崇应彪闭上了眼睛。被阳光晒了一会儿,他便感到灵魂得到了充盈。仿佛一直堵塞着什么的胸口也通畅了,他坐着,躺着,或是立着跑着,随便怎样,这东西都紧紧地跟随着他的后脑,搭上他的肩膀,永生永世不得超脱。
还是算了。
他想,他走得不好。他应该给我一个理由再走。
崇应彪想,我这辈子没得到过什么理由,除了来到朝歌那一回。
姬发应该给我一个活下去的理由。
崇应彪想,我应该也去听听别人的劝解了。
姬发做得不好。他哥哥救了我,他便应该给我一个活下去的理由。
崇应彪想来想去。
他眼泪长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