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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白马(八) ...

  •   38.
      追杀苏护和苏全忠时遭遇了雪崩。那个时候殷郊躲闪不及,整个人都几乎被埋进了雪里,还是姬发把他刨出来的。
      其实当时他们几个都帮了忙,就连他,崇应彪,往日里最看不惯他二人的人,都心里一跳,过去搭了把手。
      殷郊被拽出来的时候脸冻得青紫。姬发拖着他的手臂,咬着牙把他从雪窝里往外拉。殷郊本来就不轻,再加上一身铜甲,重得摔下来都能砸个大坑。姬发额头青筋暴起,手指也被冻得几乎不可蜷缩,却那样倔强地拖着殷郊,直到将他彻底拽出雪坑,身上的血与雪交融在一起,衬到地面,变成了一阵巍巍血光。
      拖出来以后,他就带着已经完全僵硬的手,爬过去扇殷郊巴掌——事后姬发重复了无数次他是为了不让殷郊睡着,但崇应彪一口咬死那就是扇耳光——一边拍,嘴巴里还嘟囔着,说殷郊你别睡啊,你睡了就真的完了,你别怪我打你,我是真的没办法。
      崇应彪事后回帐睡觉,想着想着,就能笑出声。
      他觉得姬发话多,觉得他幼稚。但当伯邑考真的死在他面前时,他已经亲眼看着他的面容青白到毫无半分血色了,脑中却突然回想起姬发在雪地里扇殷郊巴掌这一幕,乃至差一点,他就也要跪在伯邑考面前,拍拍他的脸,问,你睡了吗?
      姬考,你睡了吗?
      姬发的哥哥,你醒着吗?
      你不能睡,睡了就真的完了。你醒着还有救,上天不收你的命。只要能骗过殷寿,我是北伯侯,我有权力在手,送你回西岐,有的是办法。
      当然伯邑考没醒。他死透了。
      崇应彪想了想,确信了此事。
      随后他用后脑抵住牢门,慢慢地坐了下去。

      39.
      有的时候人究竟是怎样想的,又到底想要怎样做的,人本身可能都不知道。
      在崇应彪短暂的一生里,他也许搞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明明那么恨父亲、在杀了他之后却仍旧感到恍惚不已,仿佛整个人的肺腑都已被掏空,又是因何在当真打败了哥哥、实现权力更迭后泪流满面。
      他泪流满面。
      崇应彪在弑父之后什么也没想。他只是立在原地,头像被一根粗糙的麻绳吊在房梁,随着殿内呼啸不停的惊叫和愤怒与慌张的暴喝旋转、旋转,再悲鸣、低沉、惶恐、下落……
      他用尽了此生的力气,才能在那时劝说自己相信,不,他就是恨他。
      但无论是午夜梦回、还是白昼时迎着太阳偶尔想起,都会觉得,是真的吗?
      太阳普照一切,足以将所有困惑都照亮。他的疑虑已经真相大白,可自己却始终不愿承认。
      姬发有伯邑考这样的哥哥是他的错吗?不。
      但不妨碍他依旧因此而厌恶他。
      因为他没有。
      他有崇侯虎和崇应鸾这样的父兄,是他自己的错吗?不。
      崇应彪不会因此而怨恨自己。
      他只会去拷问人生。
      人生。人生。转瞬即逝的东西,一眨眼就完了,一点用处也没有,一文钱也不值。
      他应有此觉悟,就好像哥哥,从来没对所谓的亲缘抱有过任何希望。
      正好像他现在,从不知姬发会怎么想,也不知道他应该怎么想。他已经失去了为人的内核,倘若一定要说,现今存留在朝歌的,便只是一具完全无法招来任何青睐的躯体。
      那么,现在到最后,他就要去做一个行尸走肉该做的事。

      41.
      崇应彪也许知道有人在身后拦他。曾经的北崇子弟,眼熟的或是曾有矛盾的质子,没有一个不去拉他。姜文焕一把弓弦横在面前,羽箭剐蹭着侧脸,险些就要射伤他的一只眼睛。但崇应彪只是一个侧身,便躲过了。他看着姜文焕,也许眼神很冷。因为姜文焕的眼神也很冷。两人面对面相视一阵。姜文焕才说:
      “鄂顺和殷郊已经死了。”
      崇应彪一勾唇:“下一个死的就会是他。”
      “他已经什么也没有了!”
      “那我呢?”崇应彪说,“我有过什么?”
      “别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崇应彪说,“当日杀父,你也有份。”
      姜文焕拍马赶上。两人斗在一起。崇应彪上战场向来勇猛。他在北崇的时候,日夜与猛兽相斗,枕在席上,都能听到山野中传来的恶兽脚掌磨蹭地面的声音。那时他梦境轻松,同时也神色紧绷。野兽可从来不会手下留情。崇应彪当然杀过人,甚至可以堪称是数不胜数的。死在他手下的人数绝对已经超越了他的年龄。他算是质子营里独一份的杀星,没有谁敢与他比杀人。曾有人说,崇应彪杀人像宰鸡,眼睛眨也不眨一下。就算是血溅到了他的脸上,他也毫不后退,面不改色。
      殷寿曾经以此夸赞他:“不愧是北伯侯的儿子。”
      崇应彪没说话,心里却有不悦。幸好,殷寿还是会看人的。
      “你不想当他的儿子,那想当我的儿子吗?”
      像一种漫不经心的试探,真有意思。崇应彪笑了两声:“不敢高攀主帅。”
      “你父亲都把你送来朝歌了,十几年不回去,怕他也认不出你了。”
      “主帅能格外开恩,叫他要死的时候让我回去看一眼就行了,”崇应彪说,“其余的,我不奢求,也从来不想。”
      当年为了应付殷寿的一句无心之语,数年后一语成谶。北伯侯死的时候果然叫他看了一眼,而不巧的是,那也是他的最后一眼。
      崇应彪闭上眼睛。鬼侯剑在手中转了一圈,手臂肌肉纵鼓,紧逼着姜文焕的喉头令他步步后退。他听到自己的声音伴随着慌乱的马蹄声像没有生命似的回响:
      “你要保他?”
      姜文焕说:“崇应彪,大王已死,看在往日情谊——”
      “姜文焕,你搞清楚,这是殷商的天下!”崇应彪打断他,“现在你是东伯侯,我是北伯侯,护卫大王左右本是必要的。你放姬发走,是想造反吗?”
      崇应彪很少有“孝”,也自然难求他“忠”。这话从他口中说出,与从反贼口中听到他将忏悔自裁一样令人心生疑惑。姜文焕愣在原地。也许是他眼中的困惑太过明晰,崇应彪心头猛然生出一阵怒火。鬼侯剑本就锋利,削铁如泥,只要他愿意,姜文焕的脑袋现在就可以落地,直接去陪他那个在黄泉路上还没走远的表哥。
      剑锋明亮锐利,紧贴肌肤,稍稍动一动,便擦出一道血痕。但姜文焕不为所动,堵住城门,紧紧拽住缰绳:“我现在站在这里,这就是我的选择。”
      “你是殷商子弟。”
      “我是殷商子弟,但并不是大王的儿子,”姜文焕说,“他儿子已经死了!现在所有的人,你,我,没有一个是他的儿子!”
      “你帮姬发,便是要反商!”
      姜文焕的胸口猛地鼓了一下。两人剑拔弩张,眼神也终于变得狠厉。姜文焕的面颊略有缩动,像是咬牙时控制不住的肌肉痉挛。他已足够克制自己不要露出恨意,但这样滔天的恨又岂是他一个半大孩子所能控制住的。他握着缰绳的手指泛着青白,若褪去盔甲,将会发现他的手背已经鼓起了青筋。鬼侯剑抵在他的咽喉,他却突然失去了所有的警惕,仿若变得浑然不知。
      “崇应彪,我父亲,我姑母,都已经死了。”
      姜文焕说。崇应彪的鬼侯剑又往下压去二分。姜文焕却退也不退,只道:
      “你能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吗?我父亲,我姑母!我姜家祖先曾为大商天下肝脑涂地,我父亲也是建功无数、赤胆真心。我姑母嫁给了大王,几十年如一日做一个贤妻良母,同时也是一位敢于死谏的忠臣。你认为,这样的人,应当这样死吗?应当这时死吗?”
      “若没有大王,这一切都不会发生,姬发的哥哥不会来到朝歌,他的、你的、我的父亲也不必遭此劫难。鄂顺,苏全孝,还有那些质子营曾经的兄弟,谁也不会死,”姜文焕道,“你能明白吗?”
      崇应彪感到自己胸口堵塞。姜文焕在说话,他在头疼。脑中嗡嗡一片,像有一千支利箭划过耳侧。姜文焕的身后是紧闭的城门,城门外是骑着马不知究竟是否已跑到大道上的姬发。手里是鬼侯剑,鬼侯剑前是一个人身上最脆弱的地方,其实解决这一切的方法非常简单,只要如他之前所做的那样,手起剑落,鲜血满地,他便可以如愿出城,去追姬发。
      但崇应彪没有这样做。不是他下不去手,抑或因为那一点残存的恻隐之心。
      而是他明白自己不能这么做。
      终于,在兜兜转转八年之后,从家乡一路颠簸来到朝歌的崇应彪终于对他所极度厌恶的世界里的一件事情产生了“认同”的情绪:
      姜文焕说的他妈的一点问题也没有!
      若没有殷寿,他不会来到这里。若没有殷寿,他的父亲不会死!
      伯邑考也不会死,自然不会死。
      他应当就这样死在这里吗?他应当就在这时如此死在这里吗?
      若一定要有选择,这个人应当是他崇应彪,而不该是伯邑考。一个早逝的人,应当是个口蜜腹剑、两面三刀、刚愎自用、狂妄自大的恶人。善人从不该如此早死,他不应当和任何恶扯上关系,他就该是天边的月亮,永远的、永远的悬挂在冰冷的天幕尽头,驱散寒夜的湿凉,等待春季的降临,人像花儿一样绽放在山野的各个角落,在世界与人间的目光中实现灵魂的永生。
      这才是善人。这才是善人。
      姜文焕说:“若有机会,我希望你静一静,你想一想。不为父兄,也不为你北崇的兄弟,单为你自己——”
      “人总是要死的。”崇应彪说。他自始至终都没有低头,双眼紧盯着姜文焕,语气却突然放松些许,“什么时候死,不是死。”
      “但是,崇应彪,活着还能做很多——”
      “我自己选的,”崇应彪将剑撤了下来,牵着缰绳后退两步,“让开。”
      姜文焕沉默了。两人对视许久,城头还传来熙熙攘攘的啸叫。仿若喧嚣,又好像一片安宁,突然,崇应彪一阵释然。
      “你是善人,要保你的兄弟,自然仁义。”
      他笑了笑:“可惜我不是。”
      姜文焕说:“你也是我的兄弟。”
      “很快就不是了。”
      “你留在朝歌,永远都是我的兄弟。”
      “他会奔上大路,一路向西,前往西岐,”崇应彪说,“他要回家。我也要回家了。”
      姜文焕的眼睛其实挺漂亮的。姜王后如此美丽,她的兄弟也不会丑到哪里去。东伯侯年轻的时候或也曾在东鲁倜傥风流,他的儿子自然也不会不美。但崇应彪没有认真观察过他。他没有观察过任何人,直到八年后,在这时,尽管姜文焕的半张脸都要被盔甲覆盖、脸上也脏兮兮的,几乎瞧不清原本肤色,他才发现其实姜文焕长得真的很好,与北崇子弟不一样的那种好。
      而如何去观察一个人,是伯邑考先交给他的。在见到他之前他仿佛没睁眼看过人,面对面的,双眼也会自动将对方屏蔽,好似从未放在心上过。
      姜文焕说:“你要到北边去?”
      崇应彪说:“不。我要去西边。”
      “你要去西岐?”
      姜文焕紧紧扯住缰绳。他后退两步,这是一个准备阻拦进攻的态势,但崇应彪却一笑,抬手取下后背总不离身的弓箭,手腕一转便拉弓搭弦,对准姜文焕的眼睛便是一箭!
      姜文焕大惊,幸而两人离着还有些距离,足够他匆忙回避。那箭羽蹭着他的侧颊而过,钉在身后城墙,登时一阵尘沙飞扬。而这时,崇应彪已经趁他不留意时刻,越过姜文焕,策马冲出城外,远远的,只能听到姜文焕最后无济于事的阻拦:
      “关城门!”
      “晚了!”
      崇应彪哈哈笑道。但其实他没出声。他仰着脸,无声地笑了一阵,面前旷野也如山,层层叠叠,他似那支射向姜文焕的箭般奔出山野,却也似那一支箭,有意偏了方向。
      姬发一骑绝尘,一路向西。他扯着缰绳,紧追不舍。
      两人在黄河边上相遇。其实崇应彪都不知道为什么都这个时候了他还能赶上姬发,他虽是向西,但更多的却只是无目的地奔走。
      他不是那么想追上姬发,只是骑马上前,他那颗狂躁的心便会得到些许安抚。尽管这样的抚慰比殷郊死时的那一点点小雨一样,都几乎无法打湿人的头发,但他却在这细水般流淌的月色里感受到久违的祥和。
      他赶上姬发。他追上姬发。姬发立在黄河边缘,□□骑一匹白马。兴许是听到身后马蹄声响,他才回头,转瞬便露出震惊眼神。白马不安地踢着蹄子,戒备地盯着崇应彪。崇应彪看着它——这匹白马,如此通人性,又这样维护姬发,它是谁,他也瞬间明了了。
      崇应彪说:“这就是你的雪龙驹?”
      雪龙驹看着他,他也看着雪龙驹。姬发抖了抖喉咙,才有声音滚出来。
      “你怎么来了?”
      “这就是你的雪龙驹?”
      “崇应彪,”姬发说。他的声音十分沙哑,“你还想怎样?你不是一直与我不对付吗?好,现在你赢了。你没有必要再来与我争斗了,我什么也没有了。”
      崇应彪只问:“这就是你的雪龙驹?”
      姬发跨着马,立于黄河边缘,衣衫随风飘荡,整个人摇摇晃晃,好像都要坠入黄河的滚滚波涛中。
      “你已经是北伯侯了,大王已死,殷商的最后一个子孙也已经死了,现在谁留在朝歌,谁便可能是下一任的王。”
      崇应彪说:“怪不得这匹马要叫‘雪龙驹’,原来它真的是匹白马。是姬考从西岐带来的吗?”
      听到哥哥的名字,姬发才终于抬了抬眼,直盯向他。他的眼神很疲惫,但这一眼却也突然让崇应彪直起了身。鬼侯剑又在掌中嗡嗡作响,那时他也分不清这到底是利剑本身的鸣叫,还是黄河的怒吼。姬发也许也听到了,他的目光转向了他的手中。鬼侯剑高悬在头顶,崇应彪策马奔驰,当头劈下。姬发只消后退一步便会坠入黄河,而他只来得及牵马侧行,奔过崇应彪身旁一瞬,便一个踉跄翻身下马,滚落在地。
      雪龙驹一时没有控制住速度,连冲了数尺,崇应彪也已在身后跳下马背,两人从马上到地面均纠葛、缠斗在一起。
      姬发比他矮些、瘦弱些,也许力气也稍小些。不然以前两人打架时也不会叫崇应彪占上风更多。再加之姬发几乎是杀了一路、甩了一路,他杀殷寿的事情估计整个朝歌都知道了,有那么多人亲眼看着他将剑捅入殷寿的胸膛,在殷郊死后——殷商王室最后的两个人都已死于非命,现今城中熙熙攘攘,才不至于叫大军追上来。可只这些人却已经足够了,他们追着他,奔过夜色,跨过山坡。追得他身边的西岐子弟都几乎已全部化作尘埃,追得他奔入密林,沿着小路没命地奔驰,跑到黄河岸边,却被一条大河拦住了去路。
      身前绝无半步,身后也空茫茫一片,再也没有一个人。崇应彪用膝盖抵着他的腰,将他狠狠钉在地上。两人不知打了多久,姬发痛苦而疲惫,崇应彪也好不到哪里去。最后,他们的手臂、双腿都软了,若说还有什么是能支持着彼此依旧对立着的,便只有那无声的倔强和骨子里的血性。
      但无论再怎么倔,随便一个人一夕之间经历了这么多,他都不可能再是前一刻的那个人。崇应彪掐着他的脖子,如姬发扣住他的手腕那样用力。两人像困兽凶斗,赫然而视,崇应彪提起鬼侯剑,对着他的喉咙就要横切下去,本能的求生欲让姬发冲破疲惫、爆发出一股几乎由他的身体所不能负荷的力量,一脚踹开他翻身而起,可在将要直身时,却又一阵踉跄,站不稳。
      “崇应彪!”
      崇应彪也站不稳。他的大脑都好似被黄河吵得嗡嗡作响,躯体沦落成被抽干了血液的筋脉,酸软倒地,唯剩一具从山林、战场上打磨出来的白骨方才可挺立。他提着剑,双臂摇摇晃晃,人却在笑。他笑着听姬发说:
      “崇应彪,你一定要杀我?”
      崇应彪说:“自然。我早就看你不顺眼了。在战场上我数次想要你的命,现在我最后悔的就是那时没能要了你的命。”
      “你为什么这么恨我?”姬发说,“我做错了什么?”
      崇应彪说:“你没做错什么。”
      姬发说:“那你为什么恨我?”
      崇应彪说:“就是因为你没做错什么!”
      他的脚步如千钧重,几乎已经要提不起来了,却依旧拖着剑,沉沉地向着姬发坠去。两人又经历了数场扭打,究竟打了多久,崇应彪自己都不知道了。最开始他还在数,你一招、我一招……后来就全交予虚空。姬发虽不退缩,但到底疲倦。几下他被摔落在地上,或是仰躺在黄河边。崇应彪不知道他还有没有余力。但他知道他不可能放弃。因为西岐还有人等着他。
      姬发说:“你到底为什么恨我?”
      崇应彪说:“这个问题你问不了我。”
      姬发说:“你究竟是为什么这么恨我?”
      两人身上都是血。也许崇应彪不在意是否会在自己身上再多一层。
      “没有原因。”
      “你为什么要杀我?”
      “因为我恨你。”
      “你为什么要杀殷郊?”
      “没有我,也有的是人要杀他。”
      姬发撑着地,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崇应彪也摇摇晃晃,恍惚间,他看到天将亮未亮。
      姬发说:“那你为什么要杀我哥哥?”
      崇应彪没回话。他回不了话。而反倒,这明明是最容易回答的一个问题。
      因为这是殷寿的指令,他只是在遵从王命。
      若他没有杀了伯邑考,现在姬发也绝对无法在黄河边上看到他。
      姬发向前走了一步。他向前走了一步,却好像一步便踏出山岳,溅出阳光。他突然笑了。
      “你回去吧。”他说。
      崇应彪看着他。
      “你回去吧,”姬发说,“走吧,回去吧。如果恨能让你活着,那你就靠这个好好活着。”
      在地上滚来滚去,脸上溅了黄河的泥水,浑身都脏兮兮的。姬发头发脏乱,却未有过如此友善,微笑着望着他。但与此同时,他的脸上泪水在流。尽管崇应彪已经分不清那脸上的痕迹究竟是泪水还是汗水,但他听到姬发分明语气平静,可声音却哽咽。
      “人生寥寥数十年,生死难料,本不必故人长绝。”
      崇应彪感到自己在晃。他不知道是他已经站不稳了,还是被黄河的呼啸冲击得脚下也一同踉跄。姬发背对着黄河,看着他。崇应彪看不清他是在笑还是在哭了。他只有一种感觉,那就是恍惚。如果必定要他再给出一层情绪,那便是心如死灰。
      崇应彪说:“我杀了你哥哥。”
      姬发说:“别追了。”
      崇应彪说:“我杀了姬考。”
      这话他已经不知是对着姬发说,还是对着自己说。两人的脸上又脏又乱。举目望天边,已经出了朝歌,可阴云依旧如此涌动。在这层层叠叠的夜色里,依稀有黎明的光芒将照彻天下。
      天要亮了。
      崇应彪撑起身,提着剑,砍向姬发。这剑曾经作为权势的象征,砍下过无数逆臣贼子的头,也曾要了那些无辜的或不无辜的人的性命。后来,它仅仅作为一把剑,完成了对一个本没有罪行的人的审判,终于到现在,他用最后的力气劈下这道凛冽剑锋,姬发的肩膀耸了起来,他需要用一种无可被撼动的力量让自己不至于坠下黄河——暗月沉沉,冷厉尖锐,刮在脸上像刀刃,像北崇的风雪。
      天要亮了。天还没亮。
      鬼侯剑抵上姬发的脖颈,河水滔滔若明光,照彻他被汗和血浸湿的脸颊。姬发的膝盖顶着他的腹部,也许他在做最后的挣扎。尽管他的力气一点点衰弱下去,但崇应彪知道他绝对不会放弃。
      姬发不认命。他从来不认命。
      如他从黑夜奔到黎明,也将从黎明毫不停歇地奔驰到白昼。
      他就是那一轮太阳,他活着,太阳就来了。

      42.
      姬发顶着他的小腹,用手捂住脖子,尽可能地挣扎。崇应彪到底追了他数里,又扭打这么长时间,也没了多少力气。鬼侯剑即将劈到姬发颈上的时候,姬发一把握住了剑锋。他肌肉紧绷,翻身而起,锋利的剑刃简直要切掉他的半个手掌,鲜血淋淋漓漓地滴下,他却无知无觉。
      崇应彪低眉矮身,只一个晃荡。他的手腕再也承受不住此等消磨,松了手。
      鬼侯剑易主,被姬发一把便握在手里,指向他的咽喉。
      场面瞬势调转。
      其实崇应彪自己都不知道姬发到底是怎么夺得鬼侯剑的。但他记得自己是如何得到的这把剑。他也记得后来自己如何用这把剑。他用它杀的人、为它沾的血,比那把从小便陪在自己身边的弓箭多得多。
      殷郊说,此剑锋利,诸位一定要多加小心。故而他将剑牢牢配在自己腰间,绝不许人轻易触碰。可他或许也没想到,在遥远的未来,这把他保护如生命的剑非但没有保护他,反倒杀了他。也许唯一能够得到慰藉的,就是那个救他的人尚不必被上天收走这条性命。他也要死,但还没到时候。崇应彪不想看着他死,但一切也已经不受他的掌控。
      或说,此间世事,逍遥或悲情,婀娜或粗野,没有任何一件事可以由他自己做决定。
      崇应彪笑了。他感到手痒、腿痒、身上都痒。不好说是泥水的功效,还是身上已痊愈的伤又开始隐隐作祟。他向来勇猛,这是自然的。北崇子弟从不会因为顾惜生命而放弃进攻。此刻他并不代表整个北地,他只代表他自己,他的生死,自然也由他自己来负责。
      “崇应彪!”
      姬发后来总在喊人。他喊喊这个,喊喊那个。可能是在喊谁,但声音穿越了八年的旧时光。崇应彪扑上前去,从箭筒里取出一支羽箭,搭弓欲上。姬发在远方、在近处,好似北地山野中隐藏在皑皑白雪里的那些年轻但却狡黠的猎物,模模糊糊,让他摸不清方向。黄河水激荡着河岸两侧,浸透了他的双眼,他看到姬发张开嘴,听到姬发在喊他的名字,撕心裂肺的,竟与当时的在刑场上无异。
      “崇应彪!”
      姬发的手在抖,鬼侯剑也在抖。
      他整个人都在抖,扎根在地底,却好像一根幼苗即将便会被风掀飞。
      他却也只能说:“崇应彪!”
      崇应彪搭弓引弦,瞄准了他的咽喉。他已经对准了姬发的喉结,却在一瞬后突然将弓一丢,扑通一声落入河中,自己拿着那根羽箭,向着姬发的眉心狠狠刺去。
      姬发手中的鬼侯剑从未放下。他甚至没有上前,但也没有后退。
      或许也曾稍稍逼近了那么半步。
      崇应彪只觉喉间一痒,面前突然一片血红。
      那是血的颜色,姬发的颜色,也可能是他所曾见到的所有颜色中最熟悉的颜色。
      他听到割裂河水的声音,像长箭揭开山林间的无声絮语,刺破了风。他听到有人在他耳边喊他的名字,一声,两声。
      那样年轻,也那样遥远。
      崇应彪从来不后悔,但也没那么坚决。他或恨,或爱,感情都逡巡迷蒙。他很少有坚定过的时候,除了在战场上。也许一生只有一次的坚定,被他用在了父亲身上,但当他倒在地上时,崇应彪不愿承认也得必须承认,短剑捅入北伯侯的腹部,就好像彻底割走了他的心。
      他活着,是只为一点信念,一个看似如此可笑的借口。若本便不是权谋中人,仅为侯位而选择弑父,未免太过痴傻。
      崇应彪在倒地之前冲姬发露出了一个笑容。眼前血红一片,自己的血,殷郊的血,乃至于刚才与姬发扭打在一处时姬发的血都混杂在身上。姬发被他淋了一头一脸,他看到他的嘴唇在抖,人在哭。天啊,姬发在哭。崇应彪从来没看到过姬发哭。这种奇景对他来说,也算是此生独一份了。习惯使然,他非常想嘲笑姬发竟然能哭成这个样子,真是狼狈,一点也不好看,于是他勾勾嘴唇,接着笑。但喉咙的疼痛这才传来,像利剑捅穿了他的大脑。他开始摇晃,与幻影重叠,如坠入沉沉昏梦,最后在这剧烈的疼痛中摔倒在地上。
      鲜血喷出来的瞬间让他有一种求生的本能恐惧,但下一刻便被濒死时的快感所占据。他或在地上蜷起,或痉挛,或只是仰躺在河边,半合着眼睛看着天空。天空,天空。所有死在山野里的年轻人们都曾经这样睁着眼睛看天空。他想起苏全孝。苦寒之地出来的孩子,死在凄风苦雨中,但也曾这样望着天空。八年前,或是三百年后,时间和空间都会凝聚在这个结点缠绕攀附,永不松手。夜色即将褪去,渐次阳光明媚,五月的春风拂在脸上,河水终于彻底解冻。新生伊始,枯木逢春,压在碎石下的嫩芽抽出了枝条,覆盖了一片洁白的山岗与原野。父亲在几年前的一个秋天新养的马已经长大,面颊贴着他的手,目光温润如能解人言。它通体洁白,在冬天跨入山林,便消失不见,春天却可成为山坡上最显眼、最鲜明的动点。
      一个未尽的夜就好像一个漫长的冬天,他始终等,总在等。虎皮被晒干,铺在床头像一段暖融融的烟。崇应鸾将弓箭交给他,说,朝歌遥远,你这一去便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弓弦为你新磨了一根,凑活着用吧。这一用就是八年。父亲搀住他的手,眼中有一种毁灭般的了然。他好像明白了什么,并最终明白了什么,殷寿的话语遥远如千秋醉梦,盘旋在耳侧,却让他在拔剑一瞬精神恍惚,泪流满面。他向来容易接受毁灭,美就是一种狂热的雾气。但突然,他对父亲说:
      “我不想去朝歌。”
      父亲擦剑的手顿了顿。他说:“总有人要去朝歌。”
      崇应彪说:“我去了朝歌,就会死。”
      父亲说:“人总会死的。”
      那时候那双眼睛还有着生命的神采。崇应彪定定地看着他,神奇的是,他本应有着无穷的怨恨,在此刻却已完全消失殆尽。
      他说:“那我去朝歌,我想去一趟西岐。”
      父亲望着他。
      他说:“我答应人了,我要去西岐看看他们那里的麦田。”
      “你答应谁了?”
      “一个人。”
      “哪个人?”
      “一个人。”
      父亲没说话。他倒在地上,已经不可能说话了。那天下了大雨,或是小雨,或是没下雨。但脸上湿漉漉的。手上是血,分不清是谁的。高耸辉煌的宫殿还在细雨中迷蒙,像摘了一片云围在腰间。他转了头,看到伯邑考站在旁边。身上没有伤,脸上也格外白皙干净,是他们初见时的那副样貌。其实两人见面甚至不超过五次,但崇应彪却牢牢记住了他。就连喉间血奔涌有如面前黄河一般凶猛仓皇时,他想到他都会微笑。伯邑考是个很容易让人微笑的人,但崇应彪不想笑。所幸现在生命将尽,于是他补上。他仿佛听到有人在他耳边说:“后悔吗?”他说不出话,便摇摇头。但他知道该明白的人总能明白。
      鹿台昼夜不歇地建造,王都大道上永远人来人往。王都外的大道上便一片沉寂,黄沙遍野,再劣的马疾行而上,踢踢踏踏,也像是凭空生出了双翼。姬发会骑着他的这匹白马沿着大道一路向西,返回西岐。他在路上不会停,他会一直向前走,直到他穿越那一片曾与哥哥并辔而行的麦田,回想起或曾在朝歌对谁许下的誓言。然后,回头望一望,他便会发现天色大亮,世界已然格外明亮。
      天还没亮。但马上就要亮了。最后一抹天光将要落到河岸边缘时,崇应彪歪了头,倒在血泊中,彻底没了呼吸。
      他要死的时候才发现其实自己并没有那么恨他。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白马(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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