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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白马(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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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杀父的时候,崇应彪想了很多。
他自然会等、会去、会看。父亲比记忆中老了许多,毕竟八年过去。比记忆中也沉稳、从容了更多,毕竟八年过去。
他长大了,父亲也老了。
原是他该在父亲膝下尽孝的时候,他却已执着短剑,站立于昏黄灯火中,要在这生死间做个决断。
父亲什么也没说。这曾经的北伯侯,在战场上厮杀多年,比任何人都知道自己现在的处境,但他依旧一句话也没说。
北伯侯一句话也没说。
崇应彪沉默着穿过一环套一环的长廊,又走回昨夜他来到的地方。
伯邑考说的没错,窗外阳光普照,或是月明星稀,都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牢中无声息,也无日月。
殷寿不在这里。却有人塞给他一把短剑。伯邑考从背对他,变成了面对他站着。在看到他的瞬间,崇应彪终于不能再欺骗自己。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伯邑考却冲他微笑了一下,随即隔着牢门,冲他伸出手。
“我命该如此。”
他说。
崇应彪说:“你在路上被拦了?”
伯邑考摇摇头。
崇应彪又说:“半路你的马迷了路、又把你带回朝歌了?”
伯邑考又摇摇头。
崇应彪后退两步。这只手分明只停在他身前几寸,却好似已经掐上了他的喉咙,即将将他的性命扼杀在此处。他从喉间传出几分诡谲的、断断续续而又似哭似笑的声音。
“是你自己回来的?”
伯邑考没说话。
沉默总带给人一股无尽的永恒的悲伤。崇应彪退离牢门,靠在墙上,突然用后脑用力砸了一下墙面。
他感到一阵绝望。
“你为什么回来?”他说。
伯邑考说:“我不回来,你便死了。”
“我死不死的。”
“我不能让别人为我而死。”
“我不是为你而死。”
“我也不能让别人因我而死。”
“我早晚都要死的,”崇应彪看着他,“也不是因你而死。”
他紧握着拳头,恨不得垒上自己的胸口,锤上自己的眉头。只有疼痛与自虐才能让他在这昏沉梦魇中寻求到一分活着的契机。他靠在墙上,歪着脑袋,看着面前这个每一句话都被他阻拦、反驳的人摇摇头,随即露出一个微笑。
“姬考,”他喃喃着说,“你真不知好歹。”
伯邑考说:“自是谢过北伯侯好意。只是父亲弟弟尚在朝歌,只得辜负北伯侯一片心了。”
他非常镇定。崇应彪痛苦万分。
伯邑考说:“不必难过,你我本萍水相逢。”
崇应彪说:“不是的。”
伯邑考说:“我来,便是抱了死志。若我不死,便日夜受到折磨。我只求父亲弟弟此生平安喜乐,若要动手,这便是个好时候。”
崇应彪说:“非也。”
伯邑考展颜一笑:“难道要我为你卜一卦?”
崇应彪紧盯着他的眼睛:“卜一卦。”
伯邑考的笑容渐渐收敛。
崇应彪将锁卸开,大踏步走入牢中,像他昨夜那般横冲直入,一切都没变。
他的目光与伯邑考的紧紧相焊,似乎永无分割时候。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寒风似的冰冷奏响:
“卜一卦。”
26.
伯邑考问:“卜什么?”
崇应彪说:“卜姻缘。”
伯邑考说:“学艺不精,恕考看不破北伯侯姻缘。”
伯邑考又问:“换一个吧。卜什么?”
崇应彪说:“卜生死。”
伯邑考说:“北伯侯容光焕发,神情平艾,自是族业体贴、平安一生之相。”
崇应彪说:“你根本没卜。”
伯邑考笑了:“靠一双肉眼便可以看得清的前路,卜什么卜?”
“若你错了呢?”
“此事虚幻未定,绝非一日之功,”伯邑考说,“错了便是错了。”
崇应彪说:“若我先衰呢?”
“那北伯侯要保重身体。父母所予之躯,自然要多多留心。”
崇应彪说:“若我早亡呢?”
“那从今日起,便不要想这件事了。”
伯邑考转头看他:“北伯侯必然一生顺畅,儿孙满堂。”
27.
崇应彪和姬发也不是经常打架。偶尔,他们也会有些堪称“友好”的对白。
姬发有着一腔热火般的满溢的热情。这样的热情招来了殷郊,他们曾数次偷偷溜出城去,在朝歌城外骑马奔驰,或是结伴相游山岗。
但这样的小小的图谋总会被人发现。好巧不巧,崇应彪就是其中一个。
他完全可以借此去威胁殷郊或者姬发来为他做什么事,或者以此为把柄去告知殷寿,让他好好罚这两人一顿。
可崇应彪从来没这么做。他只想与姬发面对面打架,从不屑于搞小动作。
有一次姜文焕曾抱怨,说这两人出去玩,每次就只带着彼此。他也在朝歌城里闷得久了,求殷郊也顺便带着他出城,可却被他含混两句糊弄了过去,每次都说下次下次,可下次复下次,此后也再没提过。
听他抱怨,崇应彪便抱着手臂,在一边阴阳怪气地笑,说,人家好得穿一条裤子,眼睛里压根装不下别人,你去凑什么热闹?
姜文焕有点不服气,说,姬发没来之前,可都是我陪他玩的。
崇应彪说,殷郊是白眼儿狼。
姜文焕一下子笑了,我可没这么说。
崇应彪说,那姬发就是西岐来的精怪,勾走了你的好表哥。
哎呀。姜文焕说,我是真怕你。得了,嘴巴赶紧闭上吧,让殷郊和姬发随便一个听见,你都得不了好。
崇应彪嘴上过足了瘾,心里也松快,哈哈地笑。他说,你且看他们两个哪个打得过我?我从小和人打到大,最不怕的就是和人打架。
姜文焕说,一人你打得过,那两人呢?殷郊那可是打起来便六亲不认的主,小心把你鼻子都给打掉。
崇应彪说,我向来不怕他。
姜文焕说,他俩又不是坏人,何必总是对着干。
崇应彪听了他的劝解。在殷郊和姬发又一次偷偷溜出城外再归城后,崇应彪去找了姬发,直截了当地说:
“我看到你和殷郊出城了。”
质子旅无主帅同意不可私自出营。哪怕是主帅的亲儿子、亲儿子的好朋友,都不行。
姬发跑了一身汗,刚脱了上衣,打算往脑袋上浇凉水。闻言愣了一下。随即他紧张起来:
“你要干什么?”
崇应彪听从姜文焕的劝告。姬发当然没做什么坏事,他们俩就是八字不合。殷郊也当然不是什么坏人,他就是单纯缺点脑子。
崇应彪觉得姜文焕说得对,未来的路那样长,总是这样针锋相对,活得很累。
欺负姬发是很有意思的,但如果旁边还带着个殷郊,那就无趣了。
特别是这小子一旦看到自己和姬发坐得近些,那双眼睛就直勾勾盯着他的身形,生怕他一张嘴又吐出什么姬发的黑泥,或是闲的没事突发恶疾,直接给姬发一个头槌。
崇应彪想,他的确疯,但也不是随时随地都会发疯。太子的谨慎全无道理。
他也不是身子不爽了,传姬发来互殴以求一爽。他还没到那么变态的地步。
太子的担心全无道理。
但那一日崇应彪又在营帐里和姬发打了一架。他背上别着弓,姬发手边躺着剑。他的短剑未必不可捅入崇应彪的腹部,崇应彪的弓弦未必不能勒断姬发的咽喉。
年轻的生命在天地间徜徉,也可能瞬间便消逝。
其他质子听到声响赶来时,姬发已经把崇应彪压到了地上。他的个子没有他高,身量也没有崇应彪那样壮,骑在他身上,看着小了一号。
他抡起拳头,一下又一下地往崇应彪脸上砸,身遭呜呜泱泱一片,有起哄的,也有赶紧过来要拉人的,崇应彪百忙之中转头看了一眼,发现站在姬发旁边抱着他往外拖的,竟然是殷郊。
太子的担心不无道理。
姬发被拖开了。身上光亮再起一刻,崇应彪眯了眯眼,以为殷郊会接着一拳续上。
但没有。
什么也没有。
反倒是他走了来,抓住崇应彪的胳膊,要把他拉起来。
崇应彪挣脱了他的手,一个翻身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勒紧了身后的弓弦,转身就要走。
姬发被鄂顺制在角落,好声好气地让他不要再上前。姬发不给崇应彪面子,但不会不给鄂顺面子。他气得面色涨红,却一左一右有姜文焕和鄂顺将他制在原地,脱不开身。
质子旅里,姬发算小了。再小一点的就是苏全孝,刚来朝歌的时候,哥俩一个赛一个的可怜,苏全孝年纪小,性子软,想家的时候偷偷哭,还不跟别人说。眼泪在帐外结成了冰,自己又偷摸着回屋打水洗脸,可夜深人静,逢天寒地冻,没有热水给他打,只得用井水将就。那样冷的井水,越洗,越觉得脸上有层皮就要掉下来。
冀州也归于北地,他与苏全孝都算北崇子弟。苏全孝有一个哥哥,一个妹妹,他是次子。崇应彪上有一个哥哥,同出一位母亲,他自然也是次子。
他原来以为他和苏全孝至少有的聊。
但几月后,苏全孝收到了来自冀州城的家书和一些包裹。里面裹了被冻成干的肉条和一些蜜藏、晒干了汁水的果脯,虽然已经冰冻得掷地有声,但所幸还香甜。
苏全孝非常高兴。他将这些远方来客慷慨地分给营里的弟兄们,将家书妥帖地藏于胸口,夜里点了灯,翻来覆去地看,看半夜也不离手。
朝歌的冬天同样冷得让人难以忍受,但却并非如北地那般,晚上若是不拥裘点火,便湿冷得睡不着。无论如何,至少被子是干的,而就算是他们有谁触犯了营内规章,殷寿也不会让他们睡在冰天雪地里。
果脯和肉条很硬,硬得让崇应彪想起年少时随着哥哥一同埋伏在山上、准备捕猎一头足有半人高的猛虎的日子。那时也是这样的冷,这样的硬,带着护甲的手摸到他的后脑,然后狠狠一下,耳侧传来崇应鸾的声音:
“不许睡!”
崇应彪自认自己与他的年龄只相差两三个呼吸的时间。他不喊他哥哥,不认他做哥哥,小时候没少挨父亲的打。藤条抽在身上,为的是“兄弟相争、对兄不敬”,但到头来,他却说:
“我这个位置,只传给我最勇敢、最有能力的儿子。”
母亲温声在一旁说:“你们两个是嫡子,要争,自然也是你们二人争。”
父亲说:“我只传给我最能担当重任的儿子。”
其他家庭都要阖家幸福、父慈子孝。哪怕是装出来的和蔼,带着面具久了,也难免会成一瞬的慈父。
北伯侯却是连装都不愿装。
他的态度已经很明晰了:崇应鸾和崇应彪,尽管都是他的儿子,但若真要争夺北伯侯这个位置,那就必须拼得你死我活。
猛兽在山林间,唯有追逐撕咬、经历千般万般的生死考验,才能选出万兽之王。而他也只选活着的那一个。
北伯侯说:“权力面前,失败者必须忍受他的下场。”
说话的时候他的眼神掠过两个儿子,但崇应彪却觉得他的目光中凝聚在自己身上。
他握紧了拳头,时光却呼啸。一晃八年而过,北地的冷寒已经渐渐消失在记忆里,他却始终仍是残兵败将,没有任何出头的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