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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白马(四) ...

  •   18.
      崇应彪在弑父之后没想太多。他走出长廊,走入大门,走到天幕下,看到天际云霞翻卷,晨光熹微。
      他想起父亲厚重的衣衫下一双刚落到自己手腕上的手。
      他一句话都没讲,直到他摔倒在地上。
      崇应彪不让他讲话。若他一开口,他就仿佛看到春季的阳光照亮荒野,解冻的河水顺着山脉边缘奔走,席卷过细碎的柳枝,也抽中他已千疮百孔的心口。
      他无法去听,不敢去问。
      他不能去想,父亲将他扶起来的那一瞬间,是否看清了自己的脸。
      他和哥哥现在长得像吗?他也许会比他更像自己的父亲吗?父亲会在他的脸上看到那个已经消失在记忆中的北地雪海的孩子吗?
      若他已经忘了他,就好像苏护遗忘苏全孝,他又当怎么办?
      崇应彪想,他从父亲口中听不得自己的名字。也听不得他喊错自己的名字。
      他又想,他是崇家的人,若他的父亲当初选择将他送到朝歌,便必须要付出代价。

      19.
      崇应彪在前往摘星楼的路上从未有如此想见到姬发。
      他没看到任何一个人,从走出牢狱,到摘星楼前,仿佛即将比邻他的死地。
      尽管他明白,就算是真的如他所愿见到姬发,他们也说不上两句好话。
      他只会对姬发说,一身穷酸粪坑味,真是恶心!
      姬发也只会对他说,禽兽,你以为你能好到哪里去?
      但这时有所不同。他只想对姬发说,你哥哥我放走了,你欠我一个人情,一个大人情。以后你不许叫我禽兽,不许反驳我、骂我,我怎么羞辱你你都要受着,因为我救了你哥哥。
      崇应彪想,若他能见到姬发,他一定要这样对他说,你不是这样在乎、这样在意你哥哥吗?我救了他,就是你们姬家的救命恩人。若以后,你胆敢忤逆我半句,便是对恩人不敬。你哥哥那么守礼,一定会揍你的。
      崇应彪想着想着,有些高兴地笑了。这样的笑映照在他藏在一半月光下的阴沉的侧脸上显得有两分不安宁。而摘星楼前,守卫要他摘下弓弦与剑,同时看着他空空如也的双手。实际上,他们只是在看他的护甲里是否藏着武器,没有人知道现在,崇应彪本应提着伯邑考的头来。
      崇应彪带着自己一个人,手是空的,心是空的。他从容绕过大殿,攀上一阶又一阶阶梯,朝着商王最居寝的最高顶点走去。
      他绕过屋檐,绕过围栏,绕过空无一人的殿堂,走向无光的、已沉醉在夜色中的无声的角落。从这儿,他可以知道太子殷郊一剑捅入了殷寿的肩膀,他本人消失无踪,鬼侯剑从此易主。
      这象征着天下权势的鬼侯剑落到他的手里,殷寿并无异议。
      崇应彪知道他在想什么。

      21.
      殷寿坐在榻上等着他。他头发披散,衣衫半敞,身后帷帐挽起一半。
      妲己不在这里。
      崇应彪走到他面前,拖着沉重的铠甲,跪在地上,额头贴上冰凉的地面,突然感到一阵安宁。
      殷寿看着他,仿佛全天下人的目光也看着他。
      崇应彪却突然想到,殷郊,当你在摘星楼误伤了你的父亲被追杀的时候,他看着你的眼神,是否也是这样冰冷沉默?
      那时,他突然又想起了父亲的眼神。突然,他感到,这死人在临死之前,目光竟然也是有些温暖的。

      22.
      崇应彪说:“伯邑考意图越狱,万箭齐发,已经将他射成了筛子。”
      殷寿说:“那他的尸身在哪里?”
      崇应彪说:“尸身已经血肉模糊,怕脏了大王的眼。”
      殷寿笑了。
      他轻描淡写地说:“崇应彪,别忘了我是什么出身。”
      他换了自称。崇应彪惊愕抬头,面前却没有了殷寿的身影。
      一只手从身后落到他的肩上,像一把沉重的弓箭死死勒着他的肩胛。殷寿的声音砸入耳中,又仿佛在天际星空若隐若现:
      “证人在哪里?”
      崇应彪跪伏地面:“没有证人。”
      “那伯邑考的人头在哪里?”
      “尸身已烂,没有人头。”
      “那他的尸身在哪里?”
      崇应彪沉默不语。突然他的肩膀被一双手牢牢地钳住,殷寿将他转了过来,他猝不及防,便直对上那双冰冷而锐利的眼睛,似是可以穿透他的躯壳,看透他的心。
      “你是我最听话的儿子,崇应彪,”殷寿说,“我最看重、最信任你。若你告诉我伯邑考的下落,只要抓到他,西岐我也可以给你。你不是一直认为北地苦寒吗?西岐可是个好地方,而这地方,是你的父兄永远都不能给你的。只有我可以给你。”
      殷寿的声音太低沉,语气太郑重,却几乎让他感到魅惑。崇应彪抬起手,像是也要落到殷寿的肩膀上,但下一瞬便看到他骤然起身,被双掌钳着的肩膀一阵入骨疼痛,随即一只手掐住他的下颌,逼着他抬起头来。
      殷寿的目光背对着月色,冷厉得像是一把弯刀:“我给你最后这一夜的时间,将他带回来。明日,要么死的是他,要么死的是你。”
      殷寿飘然而出。远远地,他似乎听到风中传来妲己的笑声。崇应彪跪在地上,握紧了拳头。他下意识伸手到背后要拿弓,或者想拿剑,却摸了个空。
      一切交予殷寿。一切送予殷寿。鬼侯剑原是属于殷郊的,只有弓是自己的。
      但现在却也已不在身旁。
      崇应彪拖着步子,慢慢走出摘星楼。远处,他看到有人整装待发,铜胄在月光下闪着银光。
      崇应彪走上前,或说,他停在原地。这人的脸映入眼帘。
      他说:“姬发。”
      姬发侧对着他,目光凝重,没有第一时间发现他的存在。一转头,便一惊。崇应彪这才发现自己的头盔好像落在摘星楼里了。这仿佛突然让他回归现实的认识登时便漫上眉头,令他回转了目光。他看着姬发,厌恶还没来得及涌上眉头,姬发便大步走过来,握住了他的手腕。
      “崇应彪,”姬发看上去非常紧张,“我哥哥怎么样了?”
      崇应彪反唇相讥:“太子怎么样了?”
      姬发愣在原地。两人对峙很久,他才说:“这不一样,那是我哥哥。”
      “你哥哥又怎么了?他和殷郊,若有人死,不都是一条命?”
      “崇应彪!”
      姬发说。
      一声叫喊,两人间难得的和平被打碎。尽管是装出来的和平。崇应彪看着他,觉得手痒。他扬起了胳膊,姬发也拽住了他的领子。
      但谁也没动手。
      姬发紧紧扯着他的领口,两人离得很近。他可以从姬发眼中看到自己笑容挑衅、神色轻快的模样。这真稀奇。他本以为他的表情应当看上去特别像马上就要死了一样。
      他往前挺了挺胸膛:“想打架?”
      姬发冷冷地看着他。崇应彪看到他皱眉、咬牙,却又慢慢放开,像是失去了所有力气。
      他低声说:“崇应彪,那是我哥哥。”
      “我当然知道。”
      “那是我哥哥!”
      崇应彪一笑:“我当然知道。”

      23.
      亲兄弟,感情再坏也坏不到哪去。
      就算是八年未见了,只要一打眼,恩情便会席卷而来,宿怨就会彻底消失。
      崇应彪当然明白这个道理。
      记忆是会自动替他美化的。
      但他还是好奇、痛苦、惭愧、嫉妒。
      他恨为何伯邑考偏偏就是他姬氏子。
      姬发明明已经有了个很爱他的父亲,又为什么要再送他这么个如此爱他的哥哥?
      崇应彪不会卜卦,不会祭祀。他很少呼唤上天,但此刻却几乎难以按捺住自己的内心的波涛汹涌。
      他坐在自己的营帐门口,仰头看着天幕。天色渐亮,新的一日就要到来。
      殷寿并没有给他充足的一夜。从摘星楼走回营地,时光便已翩然而过。除非是他现在策马追出城去,向着赶往西岐的方向一路疾驰,将或许还在路上的伯邑考抓回来,绑在马上,送到殷寿面前。
      崇应彪用手碾着弓弦,懒散地思忖一会儿。他心想,若他当真这样做了,他追上了,伯邑考又会是一副什么样的表情?
      他会震惊吗?亦或是感到恐惧?自然,一个人就算是再平和,面对着死亡不变于色,可一旦有了生机,这样的抉择便或许会动摇两分。
      说不定伯邑考已经动摇了。他本不必死,因为“北伯侯有办法”。
      他完全可以策马疾驰,返回西岐。那儿有那么多人在等着他,等着他的父亲,等着他的弟弟,也等着他的白马一如当年跨过田野,慢慢地走在垄梗之上,看着远处炊烟袅袅,细雨如丝。
      崇应彪想,也许为了此景,他活着,比死了要更好。
      于是他又想,伯邑考活着,对他父亲,他弟弟,都更好。
      而他本人呢?其实活不活,远没那些必要。
      崇应彪在这短短的一刻想起他弑父的那一瞬。突然,他感到记忆一阵恍惚,浑似缺失。他记得是他杀了他的父亲,但前后为了什么,他竟然忘了。
      崇应彪索性放弃了回忆。他盯着天空,闭上眼睛,静静地等待白昼来临。
      他本应牵马、出城,跑了也好,奉命也罢,他完全可以追着伯邑考一直跑到西岐,也可以一路向北,返回家乡。
      姬发在殷寿眼皮子的底下都能把殷郊藏得严严实实,少他一个崇应彪,朝歌也出不得乱子。
      可是崇应彪没走。不但没走,反倒动也不动一下。
      他撑着手,原本要平躺到帐口,却在躺下的一瞬突然跳起。
      完了!
      他想。
      我有一句非常重要的话没和他说。
      崇应彪睁开眼睛,这一刻,天已大亮。
      在劈落锁头之前,他本应要告诉伯邑考,若有机会,他也想看看西岐的麦田。
      但他忘了说。

      24.
      天一亮,崇应彪带着鬼侯剑,去找殷寿送死。
      他将弓弦放到枕下,没有带着。
      摘星楼的守卫要收走他的剑。崇应彪却握紧剑柄,大声说:
      “北伯侯崇应彪,未能追回西岐世子,特来请死!”
      前方一片寂静。没有人应答,也没有人理会他。
      崇应彪捧着鬼侯剑,高高举过头顶,等了很久,右边的守卫才终于看不下去了,小声对他说:“北伯侯,大王不在这里。”
      崇应彪岿然不动:“大王说要我在这里受死,我便跪在这里请死。”
      守卫说:“北伯侯何罪之有?”
      崇应彪说:“西岐世子越狱,我未能追他回来。”
      面前的两个守卫彼此对视一眼,愣怔了一下。
      但这短暂的沉默自然让崇应彪认为是他们已对自己的罪行无话可说。他低下头,看着铺在地面上的自己的衣袍下摆,沉重的盔甲细细密密闪着光。
      看着看着,他突然便有些出神,倏地想到,姜王后已死了。
      他不知道为什么看着盔甲他会想起姜王后,也不知为何跪在摘星楼前,他却半分没有想到自己死后将去哪里。
      仿佛他的死,注定要被钉在朝歌,却又同时有一席之地供他回转,并不必如何恐慌。
      崇应彪向来冷傲、暴躁、阴沉而无边复杂的心难得进入彻底的平静。端着剑累了,他便将鬼侯剑略略放低了一些,依旧跪在门前等着。
      不久后,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崇应彪以为是殷寿,闭了眼睛,没有回头。
      却听到身后那人说:
      “北伯侯,大王请你从摘星楼前起身,到牢狱去见他。”
      崇应彪骤然回头。这般急切,让他被晒了将近半个钟头的额心骤然感到一阵晕眩。
      一个陌生的侍从站在身后,拢着袖子,低眉不语,仿佛刚才的话不是他说的。崇应彪撑着地,强忍着双腿的麻软疼痛,抓紧鬼侯剑,眼神从初时的静谧坦然倏忽变得锐利可怖:
      “什么意思?”
      “大王请你去牢狱,免了你的死罪,”侍从说,“西岐世子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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