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白马(三) ...
-
14.
在伯邑考临死前,崇应彪终于问出了这个问题:你做过梦吗?
伯邑考从容镇定,引颈受戮。他已经做好了死去的准备,却因这句话而略有停顿。
很久后,他才说,你说在哪里?
崇应彪说,在牢里。
那时候他的手拉着伯邑考的手腕,像是怕他跑了,又好像是为了扶稳他。
伯邑考摇摇头,说,父亲和兄弟都在这里,我无梦可做。
崇应彪并不死心,问他说,你就不回忆过往?
伯邑考说,当下如此危难,我自没有闲心怀念过往。
崇应彪说,你就没有梦到过你的父亲?
他的手指愈加紧迫了。伯邑考的武功在他之上,若他想要挣脱,一定可以。
但也许是碍于他的职责,伯邑考并没有给他为难。他就是这样一个人,认定了如何,便是如何。他看着崇应彪,只是笑笑。或许没有看到他已近扭曲的神色和悲切的神情。他说,你脸上的伤好得差不多了。
崇应彪一阵头痛欲裂。
伯邑考说,我给你的药,起作用了吗?
15.
姬发说,等以后,若有机会,我一定带你回西岐看看,我们那儿没有朝歌这么多好东西,不过胜便胜在风景如画。有一片麦田,是我、父亲和哥哥亲手种下的,现今定然麦穗饱满、金黄遍野,你一定要看看。
殷郊只是笑,不停地笑,说,好啊!
姬发说,待那时,我的白马也已经长大,我们一起去后山打山鸡、找兔子。你骑着你的闪电,我骑着我的雪龙驹,天地之大,并辔而行,这是多么惬意的事!
殷郊还是笑,眼神始终落在他的脸上,像是誓言,又好像是无声的梦呓:
好啊!
16.
崇应彪做梦梦到了麦田。广阔的、金黄的,沉重饱满的,轻盈透彻的。像一弯阳光似的长弓,也像一袭温顺华美的衣袍。
醒来他便扶着床头,吐了一地。有血也有污秽物,在月光的映照下淅淅沥沥地闪着亮。
他梦到他的母亲、父亲,躬身于麦田中,拿着镰刀正在耕种。
他梦到他的哥哥站在远处的山坡上,牵着一匹白马,远远地看着他露出一个微笑,抬起手挥了挥,示意他赶紧过来。
像一弯温热的浅水,拱过了他的面庞,埋没了他的头顶。崇应彪走出一步,刚踏到那麦田边缘,便吐了。
他弓着身,捂着喉咙,吐个不停,巴不得有一把剑现在就从这里刺破他的咽喉,像对苏全孝一样,像对所有的、无声无息死于战场或地窖的人们一样。
吐的是血,也是血肉。铺了一层,垒成一片辽阔的、荒原似的坟墓。
远处,一道隐隐的光亮立于山岗边缘,站于悬崖之上。他往前走一步,就看到那人回眸望了一眼,随即张开手臂,示意他不要送了,后退半寸,便坠落山谷。
17.
崇应彪奉命去杀伯邑考。他的任务很简单,真的就是“杀”,只需要把他的头砍下来就行了,剩下的不用他做。
崇应彪当然明白殷寿为什么会选择他。这是西伯侯姬昌的儿子,是姬发的哥哥,只要他杀了伯邑考,从此便与整个西岐站在了对立面。
至少现在,无论如何,他已经成了北伯侯。殷寿想要北海与朝歌联手,便必须让他犯下足以引怒整个西岐的大罪行。
殷寿对西岐,已有灭取之心。姬昌的死活并不重要,伯邑考却是必死的。
因为他正是衔接着西岐两辈权力更迭的重要一环。
而当初殷寿要求他们弑父,只有他这样做了。
这也许就是他的报应。
朝歌下雨了。
崇应彪绷紧弓弦,擦干弯弓上的雨水。他盯着这兄弟看了一眼,随即将它负到背上,一把拉开了帘幕。
帐外,阴云密布,大雨倾盆。夜幕像破了一个大洞,仿佛足以涵盖全天下的大雨将整个朝歌都浇得湿透,这样清丽寂静的夜晚,若无人死,实在可惜。他不动手,便是辜负天公一番好意。
崇应彪背着弓弦,带着鬼侯剑,去动手。牢狱层层叠叠,目不暇接,一环又一环套在一处,让他想起了摘星楼。同样的沉默寂静,同样的灯火辉煌,鬼侯剑那样锋利,划得开夜色,却划不透长廊上的一盏灯火。
伯邑考背对着他,坐在原地,等着他来动手。
崇应彪屏退他人。崇应彪握紧了鬼侯剑,打开牢门,走了进去。
这不是他第一次这样近地看着伯邑考。但也没有很多次,此前,他没有见过他,对他的了解仅限于姬发这小子叽叽喳喳的对哥哥的崇拜的重复。
但慢慢地,过去一年,他话中的父亲和哥哥就急剧减少。
崇应彪知道,那是因为他、他们,这些年轻的少年,第一次踏上了战场。
他们那时候还那样年幼,却便亲眼看到马头溅满鲜血,哀鸣一声,连带着马上的人一同摔落在地,滚入火海。
而殷寿纵马长行,手执长刀,一骑当先,在他们的脑海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
后来,姬发仿佛忘却了他在西岐还有亲人,他不再回想,不再提起。只有在和殷郊在一起的时候,他才偶尔会提一提那些麦田的约定,而除此之外,崇应彪再也没有从他口中听到父兄。
他忘了吗?还是在漫长的他乡等待中,他开始相信了,是哥哥和父亲将他丢到朝歌、作为人质来护卫自己的平安?
还是他突然发现,其实所谓的父子、兄弟情,都只是谎言,在利益和性命面前,什么都可以抛弃?
崇应彪这样想着,这样念着,但并没有对伯邑考说。
他明白面前这个人只会告诉他:姬发不是这样的人。
可姬发是什么样的人?是一个胸怀广阔的、光明磊落的、年轻气盛而又善良多情的好人吗?还是一个心胸狭窄、心口不一、骄纵自负抑或刚愎自用的蠢货呢?
姬发是什么人,该是怎样的人,到底是如何的人呢?八年未见,他的弟弟都已长成了他的亲缘都可能不敢相认的年纪,他又怎么能便如此坚毅认定姬发绝对没变、且此生都不会再变呢?
崇应彪这样想着,崇应彪想不明白。
但他却几乎不可抑制住这样的想法——若伯邑考是他的哥哥,当他来到朝歌时,他是否也会对着与他互殴的姬发说出这句:
“我弟弟不是这样的人。”
崇应彪说:“你是想说,当日我与他争斗,只是因为我自己单方面挑事?”
伯邑考叹了口气。
“我原以为你已经把这件事忘了,”他说,“都过去这么久了。”
“一点也不久。”
崇应彪盯着他。
“你认为你在这里关了很久?”
“牢中无日月,我自然辨不清时间。”
“你觉得这件事已经久到可以忘记了?”
“昨日发生的事,若是仇怨,本便可以忘记了,”伯邑考这才抬眼看看他,“你看,你的伤已经快要看不清了,我不明白为何你还依旧记着。”
“我一定记着!”
崇应彪说。不知为何,他突然紧紧咬住了牙。伯邑考被他钳着手腕拖了起来,鬼侯剑擦得一声出鞘,顶在伯邑考的脖颈处,只消得轻轻一层拇指,便可以将他脆弱的喉管一切而断。
伯邑考被他攥在手里,仰着脖子,静静地看他。即使被这样突然粗暴地拽起,他的面上也似乎并无波动,只是扶着墙,让自己站得更稳些。牢狱凄清阴暗,没有一点光芒,崇应彪来时分明是黑夜,可现在,他却也已经辨不清时间。
他站得极稳,脑中却昏昏沉沉。面前有数副倒影来回旋转,认识的或不认识的,如同打成了旋的寒风一样直冲着他的面庞扑来。鬼侯剑沉沉地压在掌心,已从喉管慢慢地移到了伯邑考的肩膀上。崇应彪开始头疼,眼前荡出最后一抹光影,是在阳光普照下,他将剑锋高举过头顶,即将劈落之际,一把弯弓却不知从何横插而来,抵住剑锋边缘往外一挑,他的手腕便骤然一扭,鬼侯剑当啷一声掉到地上,随即一道弓弦勒住他的面颊,面前扑面而来一阵陌生的气息,却温暖若春风,一息之后,竟又变得如此熟悉。
当夜回去,他便做了梦,梦到春风飒沓外,麦浪卷过山岗,父母站立在岁月的尽头,似明,似暗。
鬼侯剑被一把抽开,抵到牢门边缘。崇应彪拽着伯邑考的手腕,大步走到门口,一剑劈落了锁头,将他往外一推,说:“你走吧!”
伯邑考没动。
崇应彪咬着牙说:“你走吧,回西岐,回你该去的地方!我这里没处留你。”
伯邑考依旧没动。两人一个在牢中,一个在牢外,来时便是这样的态势,此刻却已完全调换了位置。双目对视间,像是对峙,最后崇应彪心神不宁,即将不耐烦之际,伯邑考才终于说:
“我走了,你怎么办?”
崇应彪说:“我自有办法。”
其实他没有办法。但这句话却让他咧嘴笑了一下。这是一个自己都没有料到的微笑,更像是出自一种下意识的邀约。伯邑考也抿起嘴唇,回应给他一个微笑。他说:
“我来朝歌,本便是代父受死。北伯侯的好意,我心领了,但若叫大王知道此事,必然有大难。”
崇应彪说:“你走吧,我自有办法。”
他说着说着,眉宇却沉了下来。坚定变成无解的犹豫。阴沉化作沉思。半晌后,他终于说:
“你走之前,我还有一个问题问你。”
伯邑考示意他说。
按照崇应彪的性子,说到这个份上,已经很难得。放在以往他是一定不会接着往下说了,更何况这还是有关姬家的事。他捂住耳朵不想听、遮着眼睛不愿看的姬家的事。但鬼使神差般,他还是问道:
“你带来的那两匹白马,真的有一匹是属于姬发的吗?”
这是个很简单的问题。伯邑考只要回答就可以了。但可能是太过出其不意,实在是没有摸透面前这人到底是怎么想的,伯邑考也没按常理出牌,而是回了他一句:
“怎么了吗?”
“你走吧。”崇应彪干脆地说。他已经知道答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