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白马(二) ...
-
10.
崇应彪其实很早就知道伯邑考是谁。
不单单是因为他是西岐的世子,更重要的是,姬发经常在质子旅中提到他。
那时候他们都年纪尚幼,说起哥哥和父亲,眉飞色舞,三天三夜都不带停的。
不止是哥哥,还有家中的琐事、细事、旧事。姬发热情活络,心思细腻,初入质子旅的时候,经常讲些已经遗落在时光中的故旧,而这些故事是那般引人入胜、令人称奇,西岐的大块麦田和风土人情让这些几乎没怎么走出过封地的质子们好奇不已,经常催着姬发多说说、多讲讲,甚至殷郊也在其内,尽管崇应彪并不知道王孙究竟有什么好好奇的,但有愿意听故事、交流乃至于质疑的热情,在现在看来,也是非常难得的。
事情是从又一次结束练武时,姬发无意谈起在西岐,他和哥哥曾比赛割麦子的旧事而起的。
在座哪位不是王公的孩子,哪位不是贵族之后,听他说这些,都不免又觉得好笑,又万分好奇。可怜姬发那时年少无知,赤子真心,在西岐便是这样做的,自然认为这便是世间道理,在王都也不会如何令人侧目。彼时,听他说这话,不少人围上来同听,也许也有几位心里隐隐藏着嘲笑意。崇应彪也在其中。他竖着耳朵听姬发说话,表面上漫不经心,实际上已将他的一字一句记在心里。他当然知道伯邑考,知道了姬发的这位哥哥,知道他不仅六艺共通、文武双全,并且割麦子也是一绝,姬发练了两年,竟还比不上他。
他说得自然开心,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可在座已有人低声嗤笑起来,而这样的笑容往往并不友善。
那时候这样的笑声让崇应彪感到非常刺耳。从入质子旅起,他便没有怎样主动和人说话,姬发自然也在其列。但当时,他竟有一种强烈的冲动,就是把这些暗地里嘲笑姬发的人都揪出来揍一顿,为了这刺耳的笑声,也为了同样的、或是无论如何也超越不了哥哥、最终落败被送来这里不得已而成为质子的同类的尊严。
崇应彪想揍他们,但是没揍。因为接下来,他就听到姬发说:
“笑什么?那样大的麦田,我在朝歌可再也没见过。还没结穗的时候,我和哥哥就经常骑着马在麦田上驰骋。这有什么不好的?”
“对啊,有什么不好的?”
反倒是殷郊最先明白过来,他那时候也年少,但却狠狠地瞪了那些发出笑声的人一眼,转头对姬发说:“我也有一匹爱马,等春天来的时候,你带上你的,我带上我的,我们一起去山上打猎,可好?”
“那可不行,”姬发笑着说,“父亲送给我的雪龙驹还没有长大呢,等它长成一匹高头大马了,我再把它带来给你看吧!”
崇应彪最听不得“雪龙驹”这三个字。他本来要起身,看到殷郊挺身而出,便缓了心神。听到姬发提到雪龙驹,他的心一震,这下刺耳难听的便变成这少年的声音了。
崇应彪起身就走。姜文焕正好坐在他身边,见他起来,下意识拉了他一把,说:“你干嘛去?”
崇应彪扬起下巴,尽量做出一副不屑而又充斥着无边嘲讽的表情。他冷笑着看着姜文焕,话却是对着姬发说的:
“与这样的乡野农夫混在一起,我觉得恶心!”
11.
崇应彪和姬发打了一架。
到了后来,就变成了他和殷郊的互殴。
姬发不是不想参与,但他后来被人拉开了。
殷郊没被拉开,因为后来他开始无差别攻击,谁来拉他他揍谁。
姜文焕脸上都跟着青了一块,被他这位表哥看都不看就一拳打上去,场面一时混乱成一片。
后来殷寿来了,这样的闹剧才草草收场。
殷郊、姬发和崇应彪三人共站。三个人脸上都不好看,青一块紫一块的,崇应彪因为被两个人共同攻击,嘴角甚至流了一痕鲜血。
他用舌头顶着侧颊上的青紫,有血在口中转了两圈,最后低下头,咬着牙,一口吐了出来。
血混着唾液落到地上,不多久便融入土壤。就好像他和姬发的友情,还没开始,就已经被扼杀。
殷寿并不禁止旅内私斗。哪怕其中一个是他的儿子,他也只问:
“是谁赢了?”
谁也不说话,谁也没赢。
殷寿不会问是谁挑事。既然谁也没赢,那这样的争斗就是无意义的。但由于殷郊打了太多人,被殷寿问责,罚了跪。姬发站在营房一侧,悄悄地偷看,不多久终于忍不住了,过去和他一起跪着,独有崇应彪坐在一旁,用打湿了的毛巾擦干净自己的脸,往那头瞥一眼,便嗤笑一声。
他的脸上、身上还疼着,心却从未有如此爽快。
殷郊,你父亲也不爱你。
他恶毒地想,你和一个深受宠爱的质子走得这么近,看看到了以后,他究竟会不会将你害入死地!
12.
伯邑考是个挺好的人。
崇应彪打过不少人,也挨过不少打。或说伯邑考那一道弓弦是最轻的,尽管勒出了血,对他而言,却好像只是在挠痒痒。
崇应彪一点感觉也没有。
他习惯了自己擦拭伤口,自己敷药,或是随便抓一把雪按在伤口上降温,晚上照例出去按照规矩巡视。
但那一日伯邑考找到了他。
翩翩君子,温润如玉,伯邑考穿的和他们都不一样,他不带铠甲,不带头盔,手上甚至没有护甲,双手从袖口下伸出,白皙干净,与他们这些风吹日晒、见惯沙场刀光的质子的双手全然不同。
这样的衣衫,或曾在很久之前,他在北地也曾经看到过。
但再眼熟、再怀念,同样套在为人兄长的身上,也令他感到恶心。
伯邑考为他送上一份药液,还有一声“对不住”。他说此事原本不该归他管,但至少,即将要受伤的人是他的亲生弟弟,他不得不管。
崇应彪看着他。这西岐的世子,比他更年长些,笑容淡淡,仿佛看不见,又仿佛在面上的各处都可窥得。他不说话,在观察他的同时,等待他感到冒犯,转头离开。但这样的沉默并没有换来同样不满的问候。伯邑考只说:
“北伯侯涂不惯这样的药么?”
伯邑考当真是十分守礼之人。崇应彪突然笑了。一句话,提醒了他现在的地位,告知了他的身份。也让他想起自己的行径,他弑父的罪行,午夜梦回时刻,说他无法回想,那不可能。可若说他有多么后悔,那也不可能。
但现在,这样的感情如潮水一般涌动,几乎包裹了他的整颗心。崇应彪抱起手臂,当他意识到他已经是“侯”而不再是“质子”的时候,他的底气从未有过的如此充足。那是一种几乎已然成为了表征的嘲讽的神色,一种挂在唇边褪也褪不去的、甚至令他自己都感到无比嫌恶的可笑的冷笑,或者是他的面具,又好像已经深深地与他的皮肉嵌刻在一起,如当初捅入父亲腹部的一把短剑,抽也抽不出,可若要刺得更深些,也已经到了尽头。
崇应彪说:“你为什么不杀你的弟弟?”
伯邑考似乎没想到他会这么问。他的表情有一瞬的空白。崇应彪的心中充满了阴毒的快乐。看到这样的“君子”脸上略有裂痕,是他最快乐的事。他趁热打铁,又说:
“杀了姬发,他便不可能再和你争抢西伯侯的位置,你要知道,如果当初他也拔出剑来杀了你父亲,现在西伯侯的位置上坐着的就是他,而不会是你。”
伯邑考愣了有一会儿。提到父亲时,才让他平静无波的脸上有了些许震动。崇应彪看到他眼神复杂地看了自己一眼,但随即又恢复了以往的沉着。他非常镇定地对崇应彪说:
“若他想要这个位置,我可以给他。但是弑父,他是不会这么做的。”
崇应彪听到断裂的声音。他分不清是他的躯壳即将破裂,还是他的精神在下一刻就会被一劈两半、坠入深渊。
他唯记着伯邑考脸上那份平和的肃静,分明只有一句,却好似一把大火,令他所有引以为傲的、好不容易夺回的底气和尊严尽数融化,丢盔弃甲。
13.
朝歌是一个谎言。
在很早之前,崇应彪便察觉到了这个真理。但那时几乎所有人都认为,这里便是世界的中心,殷寿便是天下所有人都追捧、传颂的大英雄,少年人便应当跟着这样的英雄冲锋陷阵,也应当为了保卫这座英雄的王都而肝脑涂地。
但他得说,朝歌是一个谎言。
这儿完全没有在他们来之前说的那样好。层层叠叠的城池确然引人注目,高耸入云的摘星楼也让人看着看着,便不由迷了眼。
但人只要在这里待得久一些,便会发现,其实这里也没什么好眷恋的。
长风吹响号角的时候,他从北海来到朝歌。他原先一直以为这是个很温暖的地方,至少与北海比起来,不至于在寒冬的时候被风雪所侵袭,冻得搓一搓耳朵,就感觉它要掉下来。
那是他第一次受骗。父亲,兄长,母亲,所有人都告诉他朝歌是个好地方。大王脚下,金殿之上,万人朝拜,飞黄腾达。
朝歌是个什么地方他不知道。但它没有北海那么冷,可也没有他们描述中那么暖和。
他依旧要在寒冬穿厚衣,在大雪压境的时候敞开大门透风,可入怀却依旧是一派风雪,钻入他的领口,像家乡的一把利箭,穿透他的胸膛,射入他的心脏。
是夜,崇应彪从噩梦中惊醒。他翻身坐起,又翻身而起,四野空空荡荡一片,绝无半分人声。
他的弓弦和鬼侯剑放在一侧,没有任何人动过。远处燃着一层篝火,被寒风吹得跳跃不歇,真像一道隐藏在高耸城墙下的脆弱的幼苗。
一个人坐在哪里,撑着头,紧盯着火光,不知道在想什么。
是姬发。
崇应彪掀开帘子,静静地看了他一阵。白日里他们刚刚经历过一场斗殴,晚上一个看着另一个,是一个偷袭的好时机,但他却并没有出手。
啪地一声,他关上帘子,回到榻上继续睡觉。
可睁着眼睛,紧盯头顶,却睡不着。
他梦到了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