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盛世：鱼水编》露浓

4、试剑

　　三日之后，告身文书送到；次日，他再一次踏进宣政大殿，出席常参。这一次他终于远离了大殿门口那听不见朝议的位置，坐在御史大夫身后。作为御史，他不定策论，不涉政务，却又不得不仔细聆听朝会上报来的每一件大小政事，方能为君耳目，纠察百官所为。出任御史不过数月，便逢朝鲜王高通阴叛之事，牵扯到军中数员将领，其中更有刘仁轨麾下校尉。他与同僚刘思立共力，不足个月便查清案情，依律弹劾，公正有据，便是刘仁轨也对他二人的推弹赞不绝口，一时间朝中引为美谈。

　　辽东之事才了结不久，他府中却又迎来了一位意想不到的旧友。那晚他正抚琴自娱，家人来报门外有自称是故里旧友的陌生人来访。他初始还颇是疑惑，待到了府门外，却看到多年未见的好友，忍不住喜出望外地惊呼了一声，“孟将兄！”

　　“怀英，”门外风尘仆仆的张柬之笑着一礼，说，“好久不见。”

　　他少年时曾游学四方，在前世的第二故乡襄阳逗留许久，并结识了当地才名远扬的张太学生。张柬之与他年龄相仿，也是一般娴熟经史，学富五车；两人初见便是言谈甚欢，难舍难分。虽然襄阳初遇之后他们各奔前程，再会的次数一只手便能数得出来，但这数十年一直鸿雁不断，堪为知己密友。如今乍然见到好友，他自是又惊又喜。

　　将张柬之迎入府中，又让家人沏了茶来，他这才问道，“我以为孟将兄仍在申州任职？”顿了一顿，他不免带着两分希望又问道，“孟将可是调入京城了？”若是张柬之如今也在京城任职，可以常常来往探访，那倒是一桩美事！

　　张柬之喝了口茶，摇头道，“非也，我如今仍在郇王府上任仓曹参军；如今只是得了三十日省亲假日，便来京城一趟。”

　　仍只是仓曹参军？诸葛亮心下好笑，却又忍不住暗叹。这世间竟还有比他更懒于升迁之道的人么？以张柬之的才华，可为一国宰辅，如今却在一亲王府上任职参军，许多年不得升职？曾经徐元直官位止于御史中丞，他便叹息，“魏殊多士邪！何彼不见用乎？”如今这盛世天下，却更是多士；便是他昔日的长官，被人赞为有管仲萧何之才的张文瓘，却也是多少年默默劳作，六十余岁方才为相。兴科举以来，天下良才济济仿佛过江之鲤，只是制度虽善，《六典》却终究没有识人只能；却怕才德如张柬之者也是一生锁于一隅，或许就此埋没了，而平庸小人却因为一时之幸，反倒入得省中。

　　他微微摇了摇头，抛开那些胡思乱想，又是笑道，“既是省亲假，孟将怎不往襄阳，却来京城探我？虽是荣幸，只恐耽误了孟将兄探二老，岂不是叫我陷孟将兄于不孝？”

　　张柬之长叹了一声，正色道，“愚兄此次来京，却是为正事而来。”

　　“哦？”诸葛亮挑了挑眉，问道，“孟将兄来探我，却也是为了正事？”张柬之看着他，一时只是沉默，似乎不知当如何开口。于是诸葛亮又是一笑，说，“孟将兄即为此事千里迢迢来探我，却又怎不开口？”

　　“怀英前日治辽东一案，弹劾刘相麾下军官，却仍得刘相称赞，此事早已传遍朝野，”张柬之轻声道，“愚兄想怀英如今为御史，可达圣听，才有心求怀英相助。只是此事万分棘手，我唯恐怀英为此事身陷灾祸。再者，我仍可试求他人，或不用叫怀英也牵扯其中，方才有所犹豫。”

　　诸葛亮一笑，平静地说道，“若非棘手之事，孟将兄又怎能突地入京？兄请试言之。只要是不违法纪，不背伦常之事，我自当鼎力相助。至于是否可求他人；若是我力不能及，也定当试为孟将引见可相助之人。”

　　见他这般说，张柬之便问道，“怀英可知郇王为何数年不朝？”

　　“郇王？”诸葛亮一愣，斟酌片刻，小心答道，“听闻圣上有诏，郇王体弱有旧疾，因此无须入朝觐见。”

　　“怀英以为只如此？”张柬之追问了一句。

　　诸葛亮忍不住内中苦笑。自然不只如此；当今皇后深恶郇王之母，这“不须入朝”一诏中多半有皇后的心思。可是此诏毕竟出自圣上，也并非无理，便是内中有后宫素手操控，却叫外人说甚？他正自沉思，突然又听张柬之说，“其实郇王根本无病，而是宗正寺中有官吏谎报，才骗得圣上出此诏命。”

　　诸葛亮顿时眼睛一亮，目不转睛地看着张柬之。是了，张柬之何等人才，怎会只带着一腔愤然便来说这等话？他定是有了凭据，有了说话的底气，方来奔京城欲求公道。“孟将兄定是有了不少真凭实据，想让我行弹劾之事？”他问道。

　　“正是，但是我不知京城底细，不想，也不敢于御史台外呈词状，”张柬之坦言道，“若是怀英愿意，直接托于怀英却是更稳妥一些。”

　　于是诸葛亮正色应道，“职责所在，我岂能推辞？此事太过微妙，孟将兄不愿明呈于御史台，我理会得；如今我行御史之责收了此状，却也是情理之中。只要孟将兄信得过，我自当尽己所能。”

　　于是张柬之从怀中摸出一个绢袋递了过来，说，“这是我所收集的凭证，足可证明宗正寺谎报之事，今托于怀英。”他顿了一顿，似乎再犹豫，但最终还是从怀里又摸出了一封火印密封的书信，又道，“此乃郇王亲做《忠孝论》；望能密呈于圣上。”

　　诸葛亮恭恭敬敬接过文书，严肃道，“我绝不会负兄所托。”

　　他并没有留张柬之在他府上过夜，反而一宿未眠，整夜都在细细阅读那些凭证。待得天明，他已经整合出所有自觉尚存疑点的地方，理出一些问题，誊抄完毕之后，便让人送至张柬之下榻的驿馆。待他从御史台回到府中，张柬之的回复也已经等着他了。他看完张柬之的解释，心下再无疑虑，便就此作书，弹奏宗正寺谎报的官员；几番思索之后，他还是将郇王的《忠孝论》也一并附上了，只说那是凭证之一。若非夹在弹奏中，只怕郇王的书永远送不到皇帝手中。

　　弹奏文书一并送上了，却仿佛石沉大海，并无回音。第二日常参，皇帝显得精神不佳，而御座后面又挂上了珠帘，帘后窈窕人影若隐若现；再加上数州皆有灾报，诸事繁多，他一时犹豫，也未曾在大殿上明奏郇王之事。之后皇帝却一连停了两次常参；再次朝会的时候，御座空空如也，只有珠帘时不时地被帘后人的举手投足荡出一阵阵波纹。

　　诸葛亮垂首望着下方，尽量努力着不让自己的眉头蹙起。

　　常参散了之后，他随着大队官员退出，却在宫门口被一位宫人叫住。“天后有令，”那宦官说道，“请狄御史去别殿稍候。天后待与诸位宰相议事毕了，便请狄御史一见，有事相询。”

　　这一次他是无可避免地拧了眉头，却也只能躬身答道，“臣，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