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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顾 ...


  •   他没想到刚刚回到府中,却发现竟有一陌生人在家中等着他。管家何叔带着几分紧张小声报道,“他说他是内仆局的给事,来给先生传话的。我说先生不知何时回来,他却只是一直候着,已经候了半个多时辰了。”

      内仆局?他莫名其妙地迎上前去,见礼之后却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那宦官倒是很直接地对他说道,“天皇请狄少府明晚入中宫会个面,有事相询;酉时将有车驾来府上相迎,只是还请狄少府明晚莫要这个时辰才归府。”

      他愣了片刻,随即欣慰地应下了,甚至都未曾想起这般会面多多少少有些不合理法。待内仆局给事离去之后,他拿了卷《永徽律疏》在手中翻阅,心思却全然不在书上。他在想,大殿上那故人音容的九五之尊,是否已经记起了白帝城中的最后一句约定?若不是已然记起了往事,皇帝又为何会召他一个六品小吏入宫面见?当年的一句“如果重来一次”,不想竟还有成真的一日。满腔的喜悦让他几乎有些目眩,几乎都快要忘了,今夕是何年。

      第二天晚上来到御书房的时候,皇帝正坐着与一宫人弈棋。他走近前去,跪倒叩首,恭敬礼道,“微臣叩见天皇万岁。”

      他礼毕,又跪了片刻,这才听见皇帝说道,“请起。”皇帝微笑着看了他一眼,开口却是问,“卿棋艺如何?朕方才又胜了一盘,却是胜得甚是无趣,正想寻个好对手厮杀一番。”

      “围棋之道臣略懂而已。”

      “卿请坐,朕与你对上一局,”皇帝说道,“正好一边弈棋一边说话。”

      宫人已经将棋盘清了出来,又请他入座。皇帝已是径自在棋盘上点了星位,然后推过来一盒白子,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他接过棋子,微一沉思,将第一子点在左下星位旁,十四路三纵。皇帝对应挂角,他却是向中腹挺进一步,将第二颗白子落在十四路七纵,随即又沉入棋盘下方。一开始两人只是落子,一句话也没有。直到下了数十子,布局初见端倪,皇帝突然赞道,“卿开局有上古之风啊;朕竟想到了孙策吕范那一局。这布局间的雍容大度,明疏暗密果然就像吕范棋风,却更要精妙两分。只是到底这数百年来世人棋艺见长;开局如此古风,下面怕是难以应对。”

      诸葛亮又是微微一愣,抬头带着两分疑惑看着面前那张熟悉的脸。他自然不会刻意模仿他人落子,也不曾刻意追求复古;这只是他一如既往的棋风罢了。他们对弈的次数也不比逝去的年头少,如今却说他棋风像吕范?他再思索片刻,却已是了然。两汉三国时的棋谱皆未有流传,唯有孙策吕范那一局四十三子传至今日。他落子多循古势,棋风稳重,又不似孙策那般狠厉冒进,被说成像吕范却也是自然。虽然明了,他却更不知道当如何回应,只能按捺住心中突如其来的失望,垂首默默琢磨棋盘。

      棋子纷落声间,皇帝问他道,“卿可是与前右相阎老相交甚厚?”

      “阎老于臣有活命之恩,”听皇帝提到旧时的良师益友,他终是笑了,满怀倾慕地答道,“昔在汴州,微臣曾遭人诬诉,若非阎老明察,恐已受刑身死。阎老才德兼重,待人恭敬,神思缜密;臣虽与阎老相交时日不长,然受益匪浅。”

      “几日前阅卷宗,见是卿署名,便不免感慨,”皇帝说,“阎老尚在时朕曾与其论天下人物,想让他举荐些良才。他放着满朝文武未曾评论,却独独提了卿这地方八品小吏。‘海曲之明珠,东南之遗宝’,还有‘此子之贤,北斗以南,一人而已’。卿当知阎老乃慎言之人,这般盛赞,可见是真心爱卿才华。”

      “阎老盛赞,微臣受之有愧,”诸葛亮笑道,“臣喜丹青,于工程水利等事也略有涉猎;怕是投了阎老所好。”

      “怀英也好画?”皇帝饶有兴味地看着他,“也懂工程水利?”

      诸葛亮觉得皇帝似有所感,眸中掠过一丝试图回想起什么的光芒。但那神情一纵即逝,去得太快,他也未曾寄望于此。

      皇帝接着说,“阎老曾给朕看过卿在汴州任职时所作《永徽律案例附注》中几篇,果然是好的;文字古朴,言简意赅,有条不紊,情理皆善。观卿所书,朕心下甚爱,本想即刻招卿入京任职,怎想后来种种!”他笑了一声,带着几分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又道,“汉武可起卫青于马厩,蜀主可访诸葛亮于草庐;朕坐拥天下良吏,却是欲求宝珠而不得。朕本想让阎老正式荐举,他却不时病了,只得暂且作罢。后来咸亨三年年末大考,朕还专程让吏部考功司送来了并州簿册。本来朕也未抱多少希望,只因考功司的人向来吝啬,几乎拿上等当虚设。不想卿竟能接连三年中上,居然还有一年考为上下,当真叫人叹为观止!如此便可按制连升五阶,着卿入京任职。本想给吏部传个条子,不想高丽又战,朕只一心战事,接着又大病一场,不能理事,却是错过了。咸亨四年小考,卿又为上下,朕才终于寻得机会给吏部吩咐下去。张稚圭正伤神大理寺人才凋零,滞案堆积无人能理,见卿治法多年,便求为大理寺丞。不愧是让阎老如此称赞的人才,一年断案一万七千八百,且无有冤诉。呵,便是刘正则这老顽固却也不得不许一个上下之评!朕本想,待今年过去,便可按制再升四阶,使卿入中书省为舍人,却不想突然来此一出。卿不顾同僚之意,刚愎独断,君前妄言——怀英今年的考课只怕是险了。” 说完,皇帝看着他笑。

      这一席话娓娓道来,虽是一味的温和平淡,却让诸葛亮心中一阵激荡,久久不能平息。眼前的君王似乎并不记得三顾茅庐之事,但是所作所为却处处透着熟悉。他低头布子,待棋子落定这才轻声说道,“臣不过一小吏,得陛下如此关注,甚为惶恐。陛下求才之心有贤主之风。”

      “古之贤主求才,留得多少佳话,”皇帝又是带着几分调侃说道,“周文王渭水求太公,公子白释仇得仲父,蜀先主三顾隆中庐;朕自幼习之,引为楷模。然古人难为今用。朕虽有求才之心,又不敢跳出六典规制之外——却还有何处草庐可顾?”

      诸葛亮又落下一子,认真答道,“汉昭烈三顾草庐,求一人尔;先帝成六典,重科举,则天下英雄尽入彀中。陛下几番亲询吏部,察臣作为,此心堪比三顾;而陛下不违制用人,更是求天下英雄之道。汉昭烈起于乱世,可三顾茅庐;陛下守盛世之业,自当固律法,循规制。臣得见陛下,不正是为了劝陛下不可违法定罪?”他本欲接着询问皇帝为何却要不合礼法地招他来此弈棋闲聊,但终究觉得不当如此造次。

      “却又兜回老话去了!”皇帝笑道,“朕已照卿意思赦免了那二人死罪,怀英还未释意?”

      “陛下言重了。”

      棋局已入终盘,厮杀越来越凶险;两人一时无语,只是听着棋子敲落。许久,皇帝这才又道,“朕召卿来见便是想说,其实前日之事让朕觉得,卿当行侍御史职。怀英意下如何?朕只是唯恐卿会错了意,从此不敢多言,那朕岂非得不偿失?有此一虑,这才招怀英前来相见。”

      诸葛亮不禁莞尔。这倒也是,大理丞为从六品上,御史却是从六品下;平白无故这般迁职,倒叫人以为这是被贬了。不过在他看来,御史却正是他心心念念最想要的升迁——从此可以出入朝会,常随圣驾。于是他忙道,“臣听凭陛下差遣;无论身任何职,臣自当鞠躬尽瘁,不敢有丝毫懈怠。”

      “如此甚好,”皇帝笑道,“朕明日便让吏部下告身文书!”

      皇帝一直颇为平静温和,但说到这一句,他竟也显得兴高采烈。一句话说完,他琢磨片刻,“啪”地一声敲下了最后一枚黑子,又道,“这一局棋倒是咬得紧;朕觉得,怀英是输了吧?”

      最后清点目数,却是皇帝输了,输了仅仅一子半。皇帝拍案笑道,“真真奇了!看怀英这一盘棋下的,虽然开局纵横大气,结尾却太是小心谨慎,有些心力不足的模样。朕还以为扳回来了,却不想竟还是差了一目半!”

      “臣侥幸,”诸葛亮轻声应道,却是忍不住无声地叹了一口气。不错,开局纵横策略,中盘稳扎稳打,终局却太过小心谨慎——这也是他累积了多年的习惯,当初便有人这般评论过了。诸葛亮抬头,再一次直视面前的九五之尊。他怎能这样,似乎什么也不记得,却又仿佛什么都了然,无时不刻地重复着那些熟悉的话语动作!记否?记否?!

      “怀英,”皇帝突然又道,“此次之前,朕可是在哪里见过卿?当初阎老给朕《永徽律案例附注》一书,朕就总觉这字迹似曾相识。昨日大殿上一见,朕更觉得,定是在何处见过怀英。”他的语音带着几分困惑,更有几分急迫。顿了一顿,他又道,“定是见过的,为何朕却记不清在何处见过…”说着,他的手扶上了额角,面上竟有两分痛苦神色。

      “陛下!”诸葛亮惊道。今上患有头风症,久病不愈,这并不是什么秘密;他只是想不到,一直看上去精神甚佳的皇帝竟会突然间显出病痛之色。

      “陛下!”他深吸了一口气,急急说道,“显庆五年,陛下曾与天后游并州,广宴官属父老,领百官阅兵。微臣时任并州都督府法曹,有幸得见陛下。怕是如此,陛下才觉得臣有两分面熟。”

      皇帝呼出了一口气,笑道,“这便是了!朕怎忘了当初游并州?说起来,怀英和皇后也算同乡。想来定是在并州见过一面,方才觉得怀英面熟。朕与卿果然有缘!”他的神色复又轻松,仿佛放下了心中的一桩大事。

      “此乃微臣之幸,”诸葛亮微笑着应道。

      其实何曾见过?显庆五年,他年方而立,正在汴州任判佐,甚至还未得见阎老。若是那时便见了,诸葛亮在心下叹道,他何至于又一次让他的君主,来往三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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