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盛世：鱼水编》露浓

2、君臣

　　“卿便是斫皇陵柏一案主判官？”

　　他陡然发现，面前的九五之尊已经将这问题问了两遍。他慌忙收拾神思，然后恭敬地答道，“回陛下，正是微臣。”

　　皇帝带着两分疑惑，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仿佛正在琢磨他究竟何许人也。片刻，皇帝正色道，“先帝过世不过二十多年，便有人敢斫陵上树，使朕担此大不孝之名！若不严惩，日后何以为戒？必须杀之。朕早将这意思传至刑部，大理寺何故持此轻判，一而再，再而三？”

　　那一刻诸葛亮并没有多想。他抬起头来，直视着面前的九五至尊，毫不客气地直言道，“斫先帝陵上柏树使圣上陷于不孝；然斫先帝钦定律法，孝乎？”

　　言简意赅，坦白而锋利，正是他一如既往的风格。他本以为，面前那人或许会微一愣神，然后哈哈大笑，随即接受他的意见；或许会不以为意，开口反驳，和他来回辩论几句。却只是没想到，面前男子一言不发，只是冷冷地看着他，而他身后却突然一片微弱的倒抽冷气的声音。有人站了起来，呵斥他道，“何处小吏，竟在君前妄言？”张老竟也起身拜倒在大殿中央，说，“陛下，此子向来直言不惮，之前也未曾入朝面圣，言语无礼之处，望陛下宽恕。”

　　“果然是直言不惮，”皇帝说。这一句话平平淡淡地说出来，声音虽不大，不悦之意却很是明显。那一丝不悦被龙袍，御座，仪仗，甚至这太过宽敞的大殿一遍遍放大，到最后竟有了一种让人后背发凉的威慑感。

　　诸葛亮这才突觉心下一凛。

　　他当真是莽撞了。就算还握着前一世的所有记忆，他却也不再是诸葛亮。而面前这一身龙袍之人，便是当真还记得隆中的鸟语，白帝的风声，也一样不会是曾经的季汗昭烈帝刘玄德。更何况，多半只是一张酷似的面容而已。这不是他的主公，这里也不是诸葛孔明的朝堂。他不过一六品小吏，如今入省常参是来答话进谏的，怎容他如此放肆？他呼了一口气，却也没有下跪叩首，反将头又稍稍抬高了一点，然后对皇帝微微一笑。

　　“臣闻逆龙鳞，忤人主，自古以为难，”他说，“臣愚以为不然。居桀、纣时则难，尧、舜时则易。臣今幸逢尧、舜，不惧比干之诛。”

　　这话若要深究，却也有些差池。当今圣上虽非昏庸暴虐之辈，却也不可与古之圣君相比；便是与他文治武功的父亲相比，他也显得晦暗。诸葛亮之前虽未得见圣驾，但这数十年来的大事总是熟悉。今上曾广拔人才，也曾贬谪贤良，大开杀戒，两朝元老都未放过。他曾惩戒小人，更曾庇护奸佞，柔容祸乱，才有了二十年前堂堂大理寺丞遭小人迫死却无处诉冤的故事。这朝堂上固然有言语不敬而未曾遭罪之人，却也有因谏受过之士。不过如今他既要进谏，却也不能一味直言犯上，先丢些好听话出去总是没错的。

　　皇帝的脸色果然和缓了两分，却似乎并不是为这一顶高帽而和颜悦色；他只是饶有兴味地看着诸葛亮，仿佛在好奇或者惊讶他也能说出这般话来。

　　见皇帝神色缓和，诸葛亮便续道，“昔汉文时有盗高庙玉环，张释之廷诤，罪止弃市。魏文将徙其人，辛毗引裾而谏，亦见纳用。且明主可以理夺，忠臣不可以威惧。今陛下不纳臣言，瞑目之后，羞见释之、辛毗于地下。”

　　听得这一席话，皇帝却陡然笑了出来，让殿中群臣，包括诸葛亮，皆是愕然。诸葛亮将方才所说的话仔细琢磨了两三篇，却怎么也想不出却有哪些字眼好笑，心下不免有两分愠怒。不想皇帝抬手指着他，笑道，“辛佐治倒也罢了；卿竟盛言赞魏文帝！”

　　群臣仍是不解，诸葛亮却突然觉得气短。那句评语！还有那无比熟悉的笑声，直让他忍不住怀疑面前之人是否已然想起来曾经对他说过“君才十倍曹丕”。尽管满腔战栗的慌乱和希望，他仍是深吸一口气，平静地说道，“陈承祚评曰，魏文帝未有旷大之度，公平之诚，未能迈志存道，克广德心，虽有才艺，不逮古之贤主。然魏文不为贤主，亦能纳辛佐治之言。陛下不逮魏文乎？”

　　诸葛亮又顿了一顿，已是理清了神思，便接着说道，“陛下作法，悬之象魏，徒流死罪，俱有等差。岂有犯非极刑，即令赐死？法既无常，则万姓何所措其手足？今陛下以一株柏杀一将军，千载之后，谓陛下为何主？此臣所以不敢奉制判死，陷陛下于不道。”

　　皇帝低头思索片刻，叹道，“此言倒也有理。罢，朕会让刑部将卷宗送回大理寺；不用三司推事，就让大理寺再复审一遍。”还未及诸葛亮惊讶，他又道，“此案仍由卿主判，但望卿能聆听同僚所言。革职除名？刑罚终是太轻。这卷宗上张、裘两位大理丞所言，甚合朕意，望卿慎重斟酌。就这样吧。”

　　“臣，遵旨，”他恭敬地弯腰，又是一记大礼。

　　午后回到大理寺，也没等多久刑部便送来了卷宗。他却也没再多想，提笔写下，“改判除名，流岭南”，然后便自将卷宗递于同僚索要署名去了。在他看来，因一株树而流放岭南仍是过了些；但天子即已妥协，他若是丝毫不让，却非为人臣之道。

　　为人臣之道…

　　想到这里，诸葛亮忍不住蹙眉。这么多年了，他从未在意官位声名。经历过一世的战乱硝烟，五十余年的王朝来往，他早把将相大业看淡了。这一世他仍是少有才名，出仕未几年便有名动天下的大士赞他“海曲之明珠，东南之遗宝”。然而六部二十四司统筹的天下不会再有三顾隐士草庐的君主，也没有这个必要，尽管“明珠”就算比之“卧龙”却也是不遑多让。他从未曾在意；近二十年来只是乐此不疲地当他的地方小吏。能为这盛世塑一方清明，尽一分薄力，足矣。

　　如今他却突然有点痛恨自己的淡泊。从六品，这官阶却是太低了点；便是身处天子脚下，却也几乎没有什么面圣的机会。他的脑海里又浮现出大殿中那熟悉而又陌生的九五之尊：那张丝毫未变的脸，那熟悉的笑声，还有那一句，“辛佐治倒也罢了；卿竟盛言赞魏文帝！”

　　难道一次机缘巧遇，然后便从此不见？

　　他心有戚戚，忍不住长叹一声，却只是伸手抽了一卷文书，摊在桌上。为了皇陵这一案他已经耽搁了太多时间，如今却还有百余卷宗，三五日内必须全部重审完毕；若是拖到月底，后面的案子会像冬天的大雪一般迅速堆积起来。便是要筹划他事，至少要将眼前这些卷宗忙完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