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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结束和开始 ...

  •   多少年过去了,章武三年的春天却是一直定格在他的心中。春日渐暖,阳光一天比一天明媚,而刘备却是一天比一天接近死亡。弥留之际的老皇帝虚弱得仿佛一个婴儿,头脑却十分清醒;便是要死,他却也要把自己一生的棋局好生交托了。于是诸葛亮差不多每日都陪在老皇帝身边,从日出直到日落。天天只是议着联吴抗曹,南征北伐,乃至法治人事这些军国大计,便有多少痛彻心扉的离别之情却也都埋在了这最后的修我甲兵,与子偕行里。

      待到春日渐渐化作初夏,刘备已是昏沉的时候多,清醒的时候少。那时他们也不再讨论国家大事;诸葛亮在刘备榻边设了一张桌案,平日便在那里安静地处理公事。有一日,诸葛亮正在清算益州各郡军力,却突然听刘备说道,“孔明,朕自去,却当真苦了你了。”

      老皇帝瞪着屋顶的梁柱,眼神飘忽空洞,让人完全猜不到他却是怎得突然想起来说这么一句。诸葛亮微微一愣,抬起头来,还未组织出应对的话,便只觉胸中一阵剧痛。

      刘备稍稍坐起来一些,朝他伸出手,于是他忙赶上前去,坐在刘备榻边。刘备拉过他的手,喟然道,“朕什么也不能留给你,只有这一副重担,孔明,却还要你来挑。最后又能得些什么,朕也不知。当真苦了你了!你这般人,却不该生在乱世里。”

      诸葛亮握着刘备仿佛枯枝的手,轻声说道,“若非陛下知遇之恩,臣不过荆襄一乡仕。便非乱世又如何?便是太平盛世,又有几人能得遇明主?臣此生无憾。”

      刘备带着几分恍惚地说道,“若有太平盛世供孔明驱使,孔明可为董仲舒,可为霍子孟,教化四海,德泽天下!”

      “陛下!”诸葛亮扬起长眉,缓慢而清晰地说道,“臣定不负陛下之志,兢兢业业,为陛下中兴大汉,重造太平盛世!虽不敢轻言成败,然自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太平盛世,”刘备叹了一声,迷迷糊糊地说道,“我逢了这乱世,从街头贩履,到统领一方,也算是撞对了年头。孔明,孔明却是生不逢时…如果能重来一次,却希望是盛世;看客也罢,能看着太平时的孔明,定也是好的。”

      这一番颠三倒四的话说到后面,就渐渐没了声音。刘备闭上眼睛,神色安详,却也太安详了一些。握在诸葛亮手中那枯枝一般的手掌也渐渐凉了。初夏的阳光从窗格间洒进来,将刘备灰白的脸照得亮堂堂的,却是怎么也照不出一丝暖意来。诸葛亮不说话,只是握着那只越来越冷的手掌。

      “砰——砰——”五更最后的鼓声的从院墙外飘进来,标志着又一天的开始。诸葛亮缓缓睁开眼睛,一如既往地看见自己的手掌中只握着一缕透入屋内的晨光,旧都长安的晨光。

      又做这个梦了么?他带着几分叹息微微一笑。

      如果——盛世——

      如今却是盛世:王朝正一甲子,经三代明君,仿佛盛夏的旭日一般势不可挡;天皇座下有千里疆土,百万雄兵;农乐于耕,士勤于学,商运兴隆,万民富庶。大汉倾灭多少年后,这片古老的土地终于又迎来一个真正的盛世华年。只不过盛世里诗人墨客锦绣文章如同繁星,却少了许多铁血英雄。当初刘备说过,自己若生在盛世中,怕是只能为一届看客。莫说刘备这般兴于草莽的乱世枭雄只能为看客,便是堪为人臣楷模的诸葛亮,如今看来也不过就在良吏传上多添一笔罢了。

      他起身穿衣洗漱,仔细整齐了朝服官帽,然后披着清晨的曙光,踏出了家门。来到大理寺的时候大门也不过才刚刚打开;几员小吏正在洒扫。见他到了,众人皆是放下手中工具,躬身施礼。他合手向众人一一还礼,这才踏入室内。

      今日要阅的卷宗昨晚已经一起堆在桌案上了;他特意安排的比往日少了三分之一,只因刑部终于答应今日一定会将需要重审的案件卷宗送来。尽管如此,一直到了下午,待他将手头的卷宗都已批阅完毕,刑部的文书才好不容易送到。刑部有月余未曾送来需复判的案件卷宗,这一次便送来近两百文书——只怕今后几日要一气耗在旧案中了。他无可奈何地将卷宗略略理了一遍,心下忍不住暗自盘算今后这小半月却当如何安排才能追上进度。

      好在刑部做事虽嫌拖泥带水,却是极其认真的。每个送回来要求复审的案件卷宗上都密密麻麻写满了情由,什么人犯老母病重望徒刑延期,或者人犯年少,除功名永不录用太过苛刻;虽常违法度,却也在情理之中。他翻着卷宗,一一查看刑部批语,再核对案件实情,徇情斟酌复判;十数案子看下来,他倒也未有太多异议。于是当他刚看到某篇卷宗里竟只有“此人当斩”几字,却是吓了一跳。他将卷宗反复看了三遍,不由皱了皱眉头,心下暗自奇怪:如今法治从宽,刑部诸人也非铁面无情之辈,为何这一案却是没来由得严苛?误斫皇陵柏自是大过,但撤职除名足矣,何需偿命?

      他斟酌片刻,提笔在卷宗上写下,“罪不至死,持原判;若有异议,可令三司推事。”

      “事”的最后一笔落下,突然听见门外有人报道,“大人,刑部杨侍郎求见。”

      “哦?”诸葛亮忙站起身来,道,“快请。”

      刑部司侍郎杨子仁是他同乡,如今又因职务关系颇多来往,两人堪称好友。“快请”话音未落定,杨子仁已是走了进来,敷衍一般地随便拱手一礼,却是侧头瞟着桌上的文书。只瞟了一眼,他便叹道,“果然!斫皇陵柏一事,我便知道你不会顺着刑部的意思改判。如今亲自来此,也正是为了与你说清楚此事内中缘由。”

      诸葛亮又是微微蹙眉;在杨子仁开口之前他抬起了手,拦下了好友的话头。他道,“意见相左,这却也无奇。若刑部仍觉不妥,当依法三司推事。我属大理寺,君属刑部,如今私下议论,却有徇私之嫌。”

      “怀英!”杨子仁显得有些着急,摇头道,“怀英你听我说。斫皇陵树一事罪不至死,这我岂能不知?只是昨日中书省派人来传话,说是今上向来孝敬先皇,得知此事后甚怒,一心处死犯事之人。便是已知上意,刑部才将你先前撤职除名的判决驳回。即如此,怀英就莫要坚持了。”

      这是当今天子的意思?诸葛亮一时沉默。他虽处于京城,身居要职,却也未曾见过当今天子,各种传说倒是无可回避地听了许多。有人说当今圣上仁厚爱人,以民为本;那一个个故事说来,仿佛如今正是周公吐哺天下归心的年代。也有人说当今圣上柔弱无能,□□昏庸;那些绘声绘色的坊间流言几乎让人以为妲己褒姒并存于当下。但且不论圣上是何等人,如今上意即有所决,又当如何?他只沉思了短暂片刻,随即微微一笑,道,“案子送到了大理寺,自是当按大理寺的章程审判。律法却也是上意,对否?子仁还是先请回吧。”

      待杨子仁离开后,诸葛亮将卷宗整理好了,然后另用一张纸写明“上意属死刑”一事,附在卷宗里,这才将文书交与同僚传阅。按律,大理寺判决需六丞共同署名后方能送出。好在大理寺的同僚,无论亲近与否,都十分了解他的性格,不会试图插手他的判决。果然,卷宗很快便回到他手中,上面署名一应俱全,不过有两人又添了几句,说罪不至死,但是撤职太轻,建议可流放外地。他扫了一眼同僚的评语,又是会心一笑,然后在主判官署名处写下自己的名字,这便让人将卷宗又一次送往刑部。

      他只是没想到刑部甚至不愿浪费时间三司推事,而是直接将文书呈于圣上。于是两日之后,门下省便有人来传令道,“天皇有令,请斫皇陵柏一案主判官明日常参时入宫面圣。”

      诸葛亮恭恭敬敬地应下了,只道这是常理所在,亦不觉有甚可担心。倒是大理寺的一众同僚都是几分忧色,甚至曾任大理寺卿,但已转为侍中近一年的张文瓘老大人也派人送了一封信到他府上。张老在信中说,圣上大为恼火大理寺的判决,又少不了忧心忡忡地嘱咐他面圣时定要小心谨慎,言语要委婉;最后张老还答应他一定会亲临常参,让他不至于在朝堂上孤立无援。张老已因病缀朝月余,也很少理事,此番不顾病情出席常参,纯粹是出于对他的爱护。对于张老的好意,他心下甚是感激,但却又觉得似乎并没有必要。

      第二日君前常参会议足有近百人在席;诸葛亮坐在大殿靠门处,虽静心聆听,但究竟离殿御座太远,君前议事的谈话都听不大清楚。枯坐了一个时辰有余,才终于听到前面有宦官大声宣他上前答话。于是他站起身来,离席向殿首走去。走了几步,果然看见张老在一旁端坐,正严肃地看着他,于是他微笑着对曾经的长官点了点头,表示自己会小心行事。他一路埋着头走到殿首,跪下叩首,道,“微臣叩见天皇万岁。”

      “起来回话吧,”皇上说道。

      那本是最普通的一句仿佛过场戏的台词,却差点将他的心劈为两半;一时间他只是震惊,还有两分莫名的恐惧。他慌乱地站起身来,抬头——

      御座上明黄龙袍的中年男子宽肩修腰,浓眉大眼,面容中全是温厚和蔼,只一双眼睛中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威严和锐利。虽然少了几分沧桑多了几分雍容,虽然气质略有不同,但这俨然正是许多年前敲开他草庐的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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