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盛世：鱼水编》露浓

17、君臣

　　醒来时诸葛亮发觉自己正在一辆马车中。马车全速奔驰，急促的马蹄声仿佛夏日的闷雷，车身颠簸得直让他觉得几乎要被颠散架了一般，浑身火烧火燎得痛。他忍不住呻吟了一声。

　　“狄少府。”

　　马车里还有旁人？

　　“狄少府，”那人又道，“狄少府喝口水吧。”话毕，那人已将水囊送至他唇边。他下意识地抿了一口，却差点又直接吐了。好苦，竟还带着腥气，浓重的药味直熏得他胃中抽搐。边上那人一把抬住他的下巴，硬是逼着他吞下了口中药水，这才又说道，“这是解毒的药茶，郎中大人，良药苦口。”

　　他勉力又饮了两口，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又问，“你们是什么人？”只说了这几个字，他便觉得呼吸不顺，眼前发黑，却哪有力气坐起身来。

　　“狄少府莫动，”身边那人按住他的手臂，说，“你中的毒相当厉害，只怕这两三日你都清醒不了多久。不过狄少府还请宽心，解药效果甚好。再者，晌午过后我们便能入洛阳城了。宫中御医皆是医术精湛，定能为狄少府解毒。”

　　“你们…什么人？”他又问了一遍。

　　“我与那赶车的皆是羽林侍卫，”那人应道，“陛下令我们二人尾随郎中大人一路往太原来，暗中保护。”

　　尾随？保护？他心下疑惑，却也无力思考，静了片刻便挣扎着问道，“账簿…可还在？”

　　他只是本能地问出了这一句，甚至忘了或许不当直接对这些陌生人提起账簿之事。他的神思渐渐溃散，周围事物再一次得暗了下来。昏迷之前，他隐隐听见“东宫”、“证据确凿”、“穷凶极恶”这些字眼，不知为何，竟只觉得心中无比悲痛。

　　他一直昏昏沉沉，偶尔醒来也只有力气喝药用些汤水，然后仍是昏沉地接着睡去；马车入了洛阳，直奔禁宫，他却全然不知。一片昏暗之间，他突然感到有人握着他的手，正呼唤他的名字；熟悉的温厚声音，一遍遍地唤着， “怀英，怀英，怀英…”

　　他勉强睁开双目，便看见一张熟悉无比的脸庞。

　　“陛下，”他喃喃念道，“陛下…主公！”

　　面前的九五至尊突然沉默，却将他的手握得更紧了，许久低声说道，“太医说，你只要再静养几日，按时用药，便会好起来的。怀英。”然后又是沉默；不知过了多久，皇帝念道，“孔明！”声音却是压得更低了，几乎细不可闻。

　　但他终究是听见了，然后不由得恍惚。或许他还未醒来，或许伤病交加的昏乱中他已忘了今夕是何年；前世今生的所有绕在一起，一团剪不断理还乱的悲怆感叹，却是堵在胸中呼不出来。

　　“你且安心养着，孔明…怀英，”皇帝又道，便松开手，站起身来。

　　“主公！”诸葛亮一把握住皇帝的手，断断续续地说道，“主公，主公！亮有负主公之托，愧矣…”

　　皇帝沉默了片刻，复又坐下了。“你惭愧些什么？”他问，语音出奇平静。

　　“十年奔波，南征北伐，五出岐山，长安仍是遥不可及；留给后人的，更不够重振汉祚。主公毕生心血，亮，终是守不住它。”

　　他大约当真还在梦中；若是清醒，他断然不会容许自己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当年的他至死坚信长安不过一步之遥，而四百五十年的王朝变换之后，他却又觉无颜面对先帝，哪怕面对的不过只是成都城外的一掬黄土和几株松柏。可如今在这似梦似醒的幻境中，望着那张无比熟悉的面庞，埋在心底的一行感叹便再也束不住了。

　　“笑话！”

　　诸葛亮喃喃续道，“便是如今，亮依然无能为力…”

　　“孔明，够了，”皇帝低声吼道。

　　“主公！”他的思绪仍是混乱，只是下意识地唤了一声。

　　皇帝将一只手覆在他的额上，轻声说道，“睡吧，孔明，你且睡吧；有什么事，待养好了伤再说。孔明，听话。”

　　那一瞬间，大明宫的威严，上阳宫的光华尽皆褪去，年月倒转，又回到了开始的开始：公安，江陵，成都；那个尚未称帝，尚能嬉笑怒骂的主公，还会像哄孩子一样地抽过他手中的文书，说，“孔明，睡觉去，听话。”

　　诸葛亮呼了一口气，似乎觉得胸中轻了许多。

　　待他终于完全清醒过来，他觉得自己大约是做了一场梦。他不知身在何处，也不知今夕是何年，周围的一切都透着陌生。他躺在榻上，静静地思索——天子可当真叫他“孔明”？他恍惚记得，那一声呼唤很轻，几乎细不可闻。

　　或许真只是梦境罢了。

　　“今日也是九月初四了，”给他送来汤水的宫女细声细气地说道。看着他喝下了整整一碗莲子云耳汤，又道，“狄少府且稍待。陛下听太医说狄少府这两天便该好起来了，便道今晚会来探狄少府，只怕就快到了。”

　　他环视周遭，茫然问道，“这是何处？”

　　宫女应道，“这里是丽春殿，就是洛河边那片平日里圣人歇息观景的地方。”

　　他心下一怔；他竟已在上阳宫中躺了三四天？惊愕之余，他便想坐起身来。一旁的宫女慌道，“狄少府，太医吩咐了不可随意起身…”他无视宫女的话语，挣扎了坐了起来，却突然听见一个沉厚的声音说道，“你扶他起来才是真的。”

　　他坐直了，循声望向缓缓步入的天子，竟突然觉得心慌。也不需吩咐，见皇帝走近，宫女便安静地退开；一时间众人皆是退了出去，屋里便只剩他们君臣二人。皇帝在他的榻边坐下了，仔细打量他半晌，说，“看来是好了许多。你觉得如何？可是清醒了？可有头痛胸闷？”说着，皇帝拾起丢在榻边的锦袍，亲自叠了让他靠在身后，又伸手探他的额头。

　　“陛下…”他应了一声，几乎是下意识地侧过头去，躲开天子的手。静了半晌，他说，“臣当无大碍，只是从太原搜得的证据，皆在那一本账簿中…”

　　他不是庄周，梦境和现实必得分清了，清楚得近乎残酷。大唐天子和狄怀英终究不是汉昭烈与诸葛亮，绝不该如此亲密；如今...倒还是说公事为好。面前的九五之尊挑了挑浓眉，半晌笑了一声，却是笑得两分无奈。“账簿自然在，”皇帝答道，“朕的那两个羽林卫并非泛泛之辈；怀英拿到账簿的那一日，他们便将账簿里的紧要内容誊抄备份送往洛阳。”

　　“陛下，”他的声音顿了一顿，“此举甚是英明。”

　　“朕并非监视你一人。太子叛逆这等大事，朕总不能空坐着。凡是涉案之人，无论是东宫旧臣还是审案的三司大员，朕都派了两三暗卫监视，”天子目光炯炯地看着他，，“思立负伤后，他将手中事务托于你，朕自是知道的。思立的意外多有不寻常，朕放心不下，才找了武艺高强的羽林尾随你一路至太原。再者，你一人在外查证，虽是行事便宜些，但查出的证物有多可靠，总得有旁人看着，哪怕是在暗中看着。”

　　不错，这才是大唐天子的本色。

　　他轻声应道，“若非陛下的羽林卫，臣已是死于非命；活命之恩，无以言谢。陛下既然见过那账簿，不知…东宫一案…”话说了一半，却不知当如何继续。

　　皇帝看了他一眼，却问，“怀英不想知道在你茶水中下毒的是什么人？”他还未及答话，皇帝已是自顾自地接道，“那人正是东宫死士，一直潜伏在太原府回洛阳的路上等着你回京。就算此事不是太子亲自作为，这般穷凶极恶的暴徒，却也是他养出来的。思立之事朕尚抓不住证据，但东宫绝脱不了关系；如今又有怀英一事...只是，即便如此，”皇帝长叹一声，“朕仍是不能决断。他终究是朕的儿子。”

　　“望陛下为江山社稷着想，”他轻声说道。

　　皇帝看着他，似乎在等他说下去，但见他许久无话，便又是叹道，“为社稷着想？是立一个小有才干却心术不正的太子，还是立一个无才无能的太子，将天下交与两三外戚权臣？左右都差不离。”

　　诸葛亮叹道，“此非臣所能言。”

　　天子侧头看着他，直看得他心头颤抖，却又无法避开那人的目光。“不能言么？”天子说，“果然是不一样了。”

　　“陛下，不止是不能言，”他艰难地说道，“这般两难局面，臣亦不知如何…陛下，臣愧矣，如今依然无能为力…”

　　皇帝注视着他，半晌说道，“不在其位，难谋其政；你无能为力也是自然。不错，这种事，朕本就不该问你。朕为何要问你狄怀英？”天子猛地站起身来，顺便掀翻了榻前的矮案。他拂袖怒道，“当初说些什么，如果盛世，如果盛世！！如果有了这万里江山太平盛世，哪里还有旧时的心情？就算尚有旧时的心情，又怎顾得上？如今想来，却还不如初见时一般，什么也不曾记起，隔着大殿当陌生人!”

　　“陛下！”诸葛亮愕然无语，也不知过了多久这才长叹了一声，轻声说道，“陛下，其实臣一直记得。”

　　“哦？”皇帝复又坐下，牵过他的手握着，喃喃道，“孔明果然比我淡然些。”

　　“陛下，亮…”他说了三个字，然后终究还是将后面的话语全部吞了回来，再次陷入沉默。

　　他已是清醒，有些话便再也说不出口了。

　　“怀英，”皇帝突然说，“你还是离京，去做几年刺史罢了。”

　　诸葛亮定了定神，问，“陛下可是觉得关中需人整治？”

　　皇帝点头道，“不错，关中这几年连连遭灾，正需怀英这般的人才治理。二来东宫事发，人员多变，朕欲放些将来可用的人才在两京之外。三来…”

　　很长的沉默，几乎有一刻钟，天子只是沉默地望着面前的故人。

　　“陛下？”

　　“三来，”天子终是轻叹一声，说，“三来，有你在身边，我如何静下心来安排后事？”不等诸葛亮反应，他直接站起身来，握了握诸葛亮的臂膀，说，“怀英且歇着，安心养伤。东宫一案你已尽力，如今就莫要再为此事伤神。待你身体大好了，朕自会让吏部拟定告身文书。”

　　说完他便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步出屋外。

　　主公！诸葛亮想出声挽留，但终究没有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