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盛世：鱼水编》露浓

18、结束和开始

　　关中一向是个富饶而多灾多难的地方。他来到宁州的时候，面对的便是这样一片混乱。渭水河堤虽然还算牢固，但灌溉水系却是年久失修，沟渠干涸，直让原本肥沃的田地逐渐荒芜；胡汉杂居，民风彪悍，盗贼强人多不胜数；苛政杂捐更是让百姓怨声载道。踏入宁州境内，他便将皇城中发生的一切全部收起，压在内心的最深处；之后便是一心修渠治水，劝农植桑，抚和戎汉，整兵御敌——做一切他早已做习惯的事情。忙碌之余，他并没有闲暇寂寞，就像当年一样。

　　弘道元年末，天子驾崩。

　　讣告传至宁州的前一天，有一名羽林侍卫亲自送了一封信到他府上。送信的人将盖着御印封泥的锦囊递到他手中，神色肃然地说了一句“圣人让我送于狄使君的”，这便匆匆离开，一刻也未曾停留。诸葛亮当时正在查阅户籍统算。他望着羽林卫远去的背影，怔了半晌，却又是低下头去接着算户籍。

　　他大约能猜出那封信里面写着些什么，于是反而不愿拆阅，只是随手将书信搁置一旁。能迟上一刻便迟上一刻吧！就好像当初在永安宫中，他也是这般坐在榻边，握着老皇帝渐渐冰冷的手，却怎么也不愿站起身来。且让主公多睡一两个时辰，他平和地对战战兢兢跪在屋外的众人说道。

　　第二日讣告便到了：天子驾崩，举国服丧。

　　诸葛亮觉得自己比预期中的还要平静些，或许是因为一直在无声中静候着这一日，亦或许是因为这终究是第二次，大约也算是习惯了。这几日他仍是忙碌，直到忙完了国丧之际的诸项事宜，他这才又拿出几日前送来的锦囊，小心翼翼地拆开。锦囊中只有两张薄薄的纸：其中一张是一份地契，竟是襄州樊城镇外某处；另一页纸上只写了寥寥九个字。

　　若不能事，归去亦不妨。

　　既无托付，亦无嘱咐，竟连一句告别的话语也没有；剩下的，只是当初承诺他的那一句——孔明啊，长安，洛阳，终有一日都会回来的，还有你的隆中草庐。但其实他早在几百年前便对隆中没有牵挂了。于是他将锦囊复又封上，锁进了书箱最深处。

　　先帝驾崩后一个月又三天，新皇被废为庐陵王，豫王立为帝。他隐约听说，裴炎与太后议定废立之事后，刘祎之、程务挺、张虔勖三人勒兵入宫；不过半日便一切处置妥当。一个月又三天，他心下暗叹，总算是比霍子孟慢了几分。

　　他只是没想到，新皇登基后方才十日，便又有赐物从皇城送到宁州刺史府上。“这是太后送狄使君的赠礼，书信也在其中，”陌生的信使恭恭敬敬地递过来一只木匣，然后也不多说什么，径自施礼告辞。

　　木匣盖子方才拉开一条缝，一股浓郁而略带辛辣的花香便扑面而来。诸葛亮微微一怔，然后顿觉心直往下沉。他几乎是带着两分慌乱地打开木匣，果然就看见满满一盒晒干的丁香花蕾。他的手一颤，木匣便落在了地上，“哐当”一声，响得仿佛雷鸣。

　　“使君？哎呀，这是怎的…”他的书童刚走入屋中，不禁惊愕地看着一地的丁香花，然后忙蹲下收拾。

　　“一时没握住，”诸葛亮轻声说道。

　　“都收拾好了，” 年轻的书童将木匣放在桌上，又递过来一方叠好的绢，“还有这是木匣里面的。”

　　诸葛亮接过那方绢，随手抖开，便只见上面写着两行字：今奉鸡舌香五斤，以表微意。然若不能共事，归去亦无妨，聊胜日后悔恨。

　　他静了片刻，竟是轻轻笑了一声，笑声中藏着三分锋锐。他将绢书收于袖中，转头问书童道，“你怎这么早便到了？卷宗可从法曹大人那里拿来了？”

　　“都拿来了，进来时便放那儿了，”书童答道。

　　“既然你眼下无事，且替我跑趟腿，”诸葛亮说，“你拿了这盒鸡舌香，再去后面书室里取那架上的两盒白芷和青木香，一起送到城东药坊，让他们配些香饼。”

　　“使君这是要做什么？”书童好奇地问道。

　　“也没什么，”诸葛亮淡然应道，“这些香料就这么搁置着也是可惜，配了香饼尚能熏衣物。”

　　书童应了一声，捧起木匣，却又忍不住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却不记得使君有熏香的爱好啊？

　　待书童离去，诸葛亮也未多停留，而是径自转回卧房，打开书箱，翻出了一个月前收到的锦囊。他点燃油灯，抽出锦囊中的两张纸，径自置于火上。不过一弹指间，那迟了五百年兑现的承诺便化作了飞灰。

　　隆中从来不是他的牵挂。江山社稷，百姓万民，这才是他和他的主公共同的执念——盛衰成败都不曾变的执念。

　　而隆中，早在五百年前，便已是回不去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