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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线条 ...

  •   这是安望关于“墓碑”最多的记忆。
      他还听见了自己的名字和墓碑出现在一句话里,这更加大事不妙。
      安望皱着眉,突然心跳得迅速,冷汗直冒,他的目光瞟到床头柜上的手机,他把安静躺在那的它抓起来,找出上午新存的号码打了过去。
      等待的铃声只响了一声,他哥试探性的声音先响起来:“……阿望?”
      “……嗯。”
      他因拿手机而悬在半空身子躺了回去,方才晾在空气中的皮肤重新暖和起来。
      “哇!真的是阿望!阿望打电话给我啦!”他哥的声音活跃而跳脱,然后他听到熟悉的女孩儿银铃似的笑。
      “嗯,你和灵灵在做什么呢?”他问。
      “我们在画画呀,灵灵好厉害的,画出来的阿望一模一样。”
      灵灵的声音在不远处:“虽然长得一样,但是我画的是希希啦!”
      “但是这么好看,肯定还是阿望。”
      女孩咯咯笑,透过手机的话筒,依旧听得出原本的清脆。
      “咳咳。”过了一会儿,安望轻轻咳了两声,“回来的时候注意安全,那我就先挂了。”
      “嗯……”他好像看见他哥耷拉下来的呆毛了,但又很快再次支棱起来,“阿望拜拜!”
      他“嗯”了一声,等着他哥挂电话。过了半天,嘟嘟声也没有传来,他将手机从耳边拿开一看,通话时间还在流动。
      “喂?”
      “阿望!”
      “怎么不挂掉电话。”
      “哦……”
      时间依旧累积。
      “安希,挂断。”
      “哦哦……”
      嘟嘟声终于响起,安望收起手机之前看了一眼时间,睡了将近一个小时。他起身的动作比平时轻而慢,他沉默着把房间门反锁了。
      电脑的午睡随着主人的唤醒也已结束,他再次打开文档,奋键盘疾书一个下午。
      他的新女主角预计会占领他比其他前几位主角更多的时间。
      当言预潇洒坐在大课第一排时,他会为她写一个老师叫她上台讲述答案的场景,尽管和他的大学经历半点搭不上边,但言预用那淡漠的表情赢下所有人的掌声时,他会愿意为言预多增加一段更加细致的动作描写。
      他写她偶尔在食堂吃饭,低头时长直发垂落一缕,冒起的热气让她金丝细边框眼镜中的镜片蒙上一层白雾。这时她会从容地摘下眼镜,一只手将垂到前面的头发别回耳后,露出眼角下的小痣,再从包里找出仿佛可以闻到香味的眼镜布,垂着深色的眸子擦拭眼镜。
      他写她独来独往却人缘极好,一切的状似无意都尽显魅力。
      他也写她总在下午的课结束后,一定经过学校区的美食街,买一份价格便宜的小吃,缺乏表情却熟络地同老板打招呼,她只需要用“和以前一样”来概括她想要的口味。
      当然了,因为言预是主角嘛,主角一定要有过人之处的,没有人想看以普通人为主人公的故事。要是不美丽不聪明,那就需要动用世界观让她拥有一件什么神器——安望从来不这样写。
      他还是庸俗地写着拥有漂亮皮囊的主角,希望言预可以原谅他不厌其烦提及她的美丽。
      和言预说再见时,距离晚饭时间已经只剩半小时。
      他打开反锁的房间门之前只犹豫了不到一秒,一分钟后,他在厨房斟酌今天的食材要准备多少,要比平时多一点,但又不能太多。再一分钟后,他一边切芋头,一边准备排骨,再次拨打了他哥的号码。
      “阿望阿望,我们在回来的路上啦!”
      安希的说话声混着风声,通过手机添加了一些电流音,跳进小小的厨房。
      “嗯,不要离开灵灵身边,路上小心。”
      他说,刀刃切开食材落到菜板,咚的一声。
      “嗯嗯!”那边回。
      芋头切完了,他看了一眼手机,流逝的时间通过他手机屏幕上累加的通话时间来体现,安望再次开口:“安希,挂电话。”
      嘟嘟嘟才跟着扩音功能传遍整个厨房。
      李忆灵第一次来他们家里吃晚饭,他不知道女孩儿的喜好,但中午吃饭唠嗑的时候,他顺口问了她有没有对什么过敏,或是有什么特别不爱吃的。女孩儿很直接地就说自己对鱼过敏,不爱吃的只有内脏。
      说来真是有些巧,他们家也不吃鱼。
      很小的时候安希被鱼刺卡过喉咙,爸妈没考虑过任何土方子,径直把大儿子带去医院,安望也跟着去了。折腾了好久,安希才终于大哭着从诊室出来。
      不过被吓得最惨的反而不是遭受了钳子入喉的安希,而是家里的其他三个人。那天开始,家中再不见有鱼了。
      至于内脏,他哥也不吃,说是觉得吃动物的内脏很恐怖,也很残忍。但每次安望把肉端上桌时,从没见他哥怜惜一下那些猪鸡鸭鹅之类的。
      总之总结下来,他们的口味很相似,不用有太多顾虑。
      他将排骨和芋头摆好盘,弄好调料,再简单炒了个素菜又做了个汤,就把大门虚掩着,打开电视调到动画频道。
      他饭还没做好,门铃响了。
      两个孩子刻意忘记望哥将钥匙挂在了希希脖子上,也忽略了门开着。安希低沉的声音从门缝传入:“长官,属下回来了!”
      灵灵紧跟了一句一模一样的,显然是没和另一位商量好,要么就是数一二三的时候有人没反应过来。
      安望震耳欲聋的沉默持续了不到一秒,勉强配合着随意摆了个长官的架子:“进。”
      话音刚落,小的带着大的,都抱着个画本挺直了背,步伐一致地走了进来,进来之后先面向他并排站着,然后这两个家伙一起对他敬了个礼。
      安望竭尽全力抬起手回了不到一秒钟的礼,他只说让俩孩子先等一会儿,马上就能开饭了。
      安希鼻子收缩两下,嗅嗅的模样很像昨晚散步时,楼下看到的可爱萨摩耶。他首先认出了今晚的晚餐:“阿望今晚做的粉蒸排骨耶!”
      “耶——!”两位下属立刻将礼仪抛之度外,为这个菜和即将吃到它的喜悦欢呼。
      李忆灵很快再次拾窦自己,敬礼问安望:“长官,我可以坐下吗?”
      “准了。”他接话的语气沧桑,倒真的有些像电视里久经沙场的的长官。
      坐下之前,女孩儿把素描本翻开给他看,上面是一个人像,应该是背着光的,大部分地方都用铅笔排了几层线,只有人脸很侧边的地方被橡皮擦出逆光的感觉。
      那张脸是他哥没错,因为表情平淡,乍一眼看上去确实会以为是他。但安望脑子里有过这样的安希,他哥专注着做某一件事的时候,也会是这样的表情。
      “和安希一模一样。”他下了定论。
      望哥的话让李忆灵得意地坐下,她仰着头笑着看安希。大个子丧气了一瞬,然后据理力争:“这明明就是阿望!”
      “哼哼哼哼,我的希希哟,承认吧!这就是你!”她模仿着欧美动画电影中中世纪恶毒女巫夸张的笑声,还举起一只手,挡住小半张脸。
      安希徒劳地“呜”了两声,将怀里的本子抱得更紧。他注意到阿望在看他的本子,他的手指扣住本子的边沿,又将怀里四四方方的它往身后藏。
      强扭的瓜不甜,安望将关心放到厨房中孤零零工作的蒸锅上。转身的动作还未发出,姑娘猫一般的步子未曾发出声音,伸手轻轻一抽,那个被保护得并不是很好的本子就来到安望面前。
      安希抢夺的手来得太慢,那幅画已经被李忆灵翻开,映入安望眼帘。
      光看技巧,他哥在画画上没有一点慧根,领悟力和背唐诗的胡图图差不多。他看了一会儿,沉默着未曾给出任何反应,安希低着脑袋嘟囔:“阿望不要说难看。”
      他抬眼,安希还在手指抠手指,盯着鞋尖那点难以发现的污渍,在灶台工作的声音中等待弟弟的审判。
      “很温馨。”安望说。
      那大块头斜看过来的时候也撅起了嘴:“真的?”
      “真的。”
      真的。
      粗糙而杂乱的线条,素描纸页有些地方被橡皮擦得变皱变薄,这些地方留下很多修改的痕迹。铅笔的灰色被安希右手小指的一侧给染开,画面脏脏的,构成人形的是几根方向走向不同的线。
      戴着眼镜的小人牵着短卷发的小人,另外两个矮一点,被放在一左一右,他们的手只是几根线交叉地画在一起,眼睛的弧度向上,嘴巴的弧度向下,被眼镜小人牵着的那个小孩不一样,他的眼睛是两条短竖线,嘴巴是一条短横线,没有表情。
      画上还有铅笔画的太阳和云,还有几棵并排放着的树。
      李忆灵轻轻说:“希希画了自己,还有爸爸妈妈和望哥呢。”
      “嗯,很像。”安望说。
      安希低着的脑袋终于又抬起,他对阿望的夸奖没有回复,但他伸手拿回本子时自己又看了看,笑起来的模样和他画中被妈妈牵着的自己一模一样。
      这顿晚饭两个孩子如同打仗,明明肉足够吃了,偏偏就是要抢对方即将下手的那一块,阿望什么也没说,只在他们每一次争夺战的中场休息时间伸出自己的筷子,尽可能地多夹一点到自己碗里。
      李忆灵的肚子装不下那么多,但比安望预估的还是要好一些,饭菜份量刚刚好,等他安希吃完最后一口,洗碗的任务就归了他。被委以重任的安希重重点头,响亮地“嗯”了一声,收了餐具打开水龙头开始工作。
      安望看一眼李忆灵,她安静地坐在沙发那里,看着之前安望调好的儿童节目。
      女孩儿右手背上还有留置针,左手背上也有很多针孔,它们没有耽误那些美丽的手工和绘画经由女孩儿的手诞生于世。
      他像她这么大的时候很喜欢写一些故事,那时他也不曾将这些作品展示给父母,后来繁重的学业压在他头上,他不再写了。整天只是不停翻课本、做题,顶多空了写点杂文和小诗,依旧不给任何人看。
      他在学习上只是比许多人多那么一点点天赋,更多的是刻苦,老师们会因为他的分数青眼于他,恭喜他好不容易考上理想的大学,没人知道他曾经写过东西。
      现在他有很多时间写故事,但是已经写不出来十五六岁时的天马行空了。
      那些写满字的笔记本,装着尚不成熟的文笔和许许多多奇思妙想,最终被压在无数课本之下,再也没人翻过。
      三个人像昨天那样一同散步,回来后又一次互道晚安。各自洗完澡后,安望又和他哥在沙发上开电影盲盒。
      这是一部讲外科医生的故事的电影,算不上无聊,安望看得还算津津有味,可是他偶尔转头看安希,他哥难得会把眉头皱起来。
      他倒了两杯白开水,递那个蓝色杯子的过去,又抿一口自己的玻璃杯子后放下,用手背碰碰他哥的额头:“怎么了?”
      安希看着电影画面,嘟囔道:“我不喜欢这里面的味道。”
      安望回头看,画面上正是医院走廊,身为主角的医生走过一间间诊室,又对着经过的同事打招呼。
      看个电影还把安希的味觉给影响了,但他哥紧接着又说:“今天下午,灵灵去医院里吊水了,她在白色的床上教我画画。我不喜欢那里面的味道,但是阿望教过我不可以对着好人说不喜欢,只能回家和阿望说,我就没有说。”
      李忆灵今天下午带着他哥去了医院,她要输液。
      安望在记忆里搜刮了一下,她确实之前都是上午去的,但今天上午她和他们一起上街给安希买东西去了。
      安希又说:“医生说,灵灵要长期治疗。阿望,什么是长期治疗?”
      “我知道感冒了要去医院开药,阿望发烧了要去医院吊水,但是去过一次就好了。灵灵为什么每天都要去?”
      他当然不明白,家里身体最好的就是他,生过最大的病也就是感冒,常去医院的是安望这个在妈妈肚子里就被抢营养的弟弟。
      “阿望,灵灵也会变成墓碑吗?”
      这声音轻轻,像飘在空气里,在空中绕了两圈,最终钻进安望的耳朵里。梦中断断续续的话被连接成完整的,安望仿佛被什么扼住喉咙,一阵寒意从脚底直冲大脑,他冷汗直冒,大口地呼吸两下,努力让空气进到肺里。
      安希看到这样的安望,担忧又小声地把茶几上的水递过去:“阿望,你也不舒服吗?”
      “安希,灵灵生病了,所以要去医院治病。”他喝一口白开水,平复下来说,“不要担心。”
      他哥皱了皱鼻子:“我不喜欢那里的味道。”
      安望又一次将杯子放下,那里面的水见底了:“那上午我们就不去打扰灵灵,让灵灵去吧。”
      但安希又皱着一张脸:“可是,可是……”
      他等着他哥“可是”出个结果来。
      “可是,灵灵一个人去那里,好孤单呀。”他看着安望,声音又漂浮到他们头顶上了,“灵灵一个人在那里,也很孤单的。”
      安望看着他哥那双眼,那里面的光随着电影的色调变换。
      “嗯。”安望发出一个音节,又接着说,“只要不给别人添麻烦,你可以自己决定要怎么做。”
      他“唔”了一声,过了很久,又接了一个“嗯”。
      关于“墓碑”,安希已经有很久没提了,他试图回忆自己上次想到这个词是什么情形。
      其实第一次体会到没有爸爸妈妈的实感,是在到了新城市之后,那时他们还在学校附近的出租房里,两个大男人住起来略显拥挤。
      被弟弟带着的新体验,还有经历以前没经历过的事情的新奇都渐渐淡去,他想念爱他的父母,大睁着一双眼,局促而紧张地跟安望说,想要爸爸妈妈。
      安望当时没说话,专注着捣鼓锅里的菜,旁边放着的手机里传出声音,讲述调料要放多少,翻炒几分钟可以将菜盛起来。
      他疑心弟弟没有听见,于是放大声音重复一遍:“我要爸爸妈妈——”
      他确定阿望可以听见,但是阿望没有回答。他呜咽一声,眼泪跟着这句话掉下来,他很多天都没有见过他们了,阿望已经陪了他这么多天也没有送他回去,他想念妈妈做的粉蒸排骨。
      他看着他不为所动的弟弟,就站在那里,哭得满脸通红,声音盖过手机里的教程。
      锅子冒出的烟把安望熏得双眼通红,他关了手机,丢下锅铲,冲着小厨房外面吼:“哭什么!爸妈没了!”
      安希被惊得懵了一瞬,连哭泣卡得像网速过慢的电视画面,他抽抽着小声问:“爸爸妈,妈妈,去哪儿了……”
      锅里还发出滋滋滋的声音,安望看着他哥,他眼前模糊得像糊了一层磨砂玻璃,什么都看不真切:“没了,就是没有了,以后再也见不到了。”
      他哥瞪着眼睛,愣愣地消化完这段话,然后又开始哭。
      安望吸一下鼻子,也大声道:“闭嘴!不许哭!”
      “没了就是没有了,你再怎么哭也不会回来的!”
      安希还是大声哭,眼泪掉个不停,口中断断续续地喃喃:“没有,爸爸和……妈妈了……”
      安望再度提高声音,从他声带中发出的每个字都在泪中颤抖:“又不是只有你一个人没了爸妈!你哭什么哭!”
      可是没有了爸爸妈妈,就少了那么多的爱,世界上哪里有其他人会比他们更爱他和阿望呢?
      安希哭得表情扭曲,蹒跚着步子过来向安望张开双臂。
      他抱住他抽个不停,把眼泪都蹭到对方身上:“阿望阿望,你,你不要,不要哭……”
      “我们……我不会突然……突然死掉,的。”
      那天中午,他们吃了一盘焦黑的菜,但没有人再说一句话。
      那天中午,他明白了墓碑的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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