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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墓碑 ...

  •   没吃完的小蛋糕被放进了冰箱,李忆灵从房间里拿出两个背面看不出差别的画框,递来给安望。
      “喏,今天下午的成果!”
      其中一个上面是一朵花和一只蝴蝶——安望首先被这幅吸引——蝴蝶由落叶层层叠叠出翅膀的纹理,在水彩笔画出的花上振翅。
      安望的手指在蝴蝶的翅膀上将触未触地划过:“真好看。”
      李忆灵开心极了:“那当然!”紧接着又自己看了看,笑得越来越开心。
      他又拿起另一个看了看,上面是落叶铺成的不规则椭圆形,他看了眼他哥,后者一脸期待地望着他。安望从来不肯违背良心说假话,于是先问安希:“这是什么?”
      “土豆!”
      哦,土豆。
      安望看着这幅作品,一会儿近了仔细看,一会儿拿远点粗略看,又抬头眨眼从脑子里翻出土豆的模样。
      这是一个不规则椭圆,土豆也是不规则椭圆,所以论证可得这是土豆……?
      一旁的李忆灵扑哧了一声又迅速捂住嘴,眉眼还是弯着,看着安希的方向。
      安望的嘴角勾了两次,才堪堪定在一个看上去和善的角度。
      “再接再厉。”他说。
      这四个字让安希松了口气,脸红红的,点头说下次一定会做得更好。安望在等他哥问他再接再厉是什么意思,他没有等到。
      默然了几分钟,安望一双眼睛盯着他哥的衣服,后者正收拾好灵灵家里的盘子和叉子,在厨房里半举着双手左顾右盼,最终他甩了甩手,几颗水珠到处乱飞。他又在肚子上的布料那里擦了擦,被擦到的地方深了一块。
      安希刚出厨房就迎上弟弟毫无波澜的眼,他上下眼皮互殴三次,将手往背后放时往安望背后寻找灵灵。
      灵灵换好衣服了,她穿长款外套时显得要高些,短发挂在耳后,还是那么白、那么温和,她的侧面薄得像安望书柜里放着的《普通心理学》,换鞋时,形如枯槁的手扯住鞋带收紧,两只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挽着绳子再一拉,蝴蝶结捆好了。
      小时候妈妈也会督促安希多换衣服,可每次出门一趟,回家时总像在泥里滚过,妈妈耳提面命好几次,只是这些话传不到往安希身上扔沙子的小孩耳朵里。
      安望将握着的钥匙放回衣兜。
      三个人一起下楼散步,一路上安望只听着两个孩子不停扯皮,偶尔有问道他的,他才应答两声。
      回家后他们分开,李忆灵温柔地笑,跟兄弟二人互道晚安。
      进屋后他把他哥放进浴室,等他哥洗干净身上乱七八糟的东西,脏衣服放进衣篓,他又难得愿意帮他哥吹吹头发。
      他坐在沙发上,他哥盘腿坐在地毯上,电视播放着的依旧是动画片,还混着吹风机工作的声音。他哥仰头倒着看他问:“阿望,我以后还可以和灵灵一起出去玩吗?”
      安望手上拨弄他哥头发的动作没停,问:“你说什么。”
      他哥深吸了一口气:“我说,我以后,还可不可以,和灵灵,一起玩!”
      话刚说完脑袋就被扶正,没有等到回答,安希差点低下去的头再次被扶正,呼呼风声混着热气招呼他的耳朵和脸颊。
      吹风机被关掉,安望卷着吹风机的线,说:“可以。”
      安希低下去的头立刻抬起,他的眼睛亮亮地看着安望,安望起身把吹风机放回原位,接了一句:“但是一定要在吃饭之前回来。”
      他哥点头的动作带动刚吹好的头发甩来甩去,嘴角怎么都压不下去。
      晚上睡觉前,安望的脑子里不断回放今天下午的自己——那个过了时间就手忙脚乱找他哥的自己。他默默打开了购物软件,搜索了好几款电话手表和手机。
      当晚他梦见自己为一个看上去极其简约的宝蓝色电话手表付了钱,第二天醒来时,他早早叫醒安希。
      他哥不明所以地揉着眼睛,半眯着眼脚步漂浮地找衣服套好,直到在洗漱台自己一捧水扑到脸上,安希终于将眼睛完全睁开。他甩甩沾在头发上的水,出了洗手间才看向墙上的挂钟。
      他揉揉眼睛又看一遍。
      此时安望已经在吃早餐,安希走过去,看到煎蛋和火腿肠的时候,早起的困倦一扫而空。
      安望咽下最后一口,抽出一张餐巾纸擦擦嘴,问:“安希,你喜欢手机还是电话手表?”
      突然被问到的人抬头看着安望,他嚼东西的动作都卡住,但提问的人还在等待,他只能通过两次眨眼快快让大脑重启,嚼吧完了嘴里的食物,吞下去后才说:“阿望,你在说什么呀。”
      “你先回答我,喜欢手机还是电话手表。”
      安希对着这个问题再度卡顿,好在这次不太久,他摸着下巴作出沉思的模样:“唔,手机。”
      安望下巴放在交叠的手背上,对这个回答小幅度点了点头。看他哥没再动叉子,只管看着他,他又开口:“快吃吧,吃完把衣服晾了,一会儿带你出去买东西。”
      “真的吗!”
      不待那声“真的”说出口,安希把盘子里剩下的那个流心煎蛋一口塞进嘴里,还没嚼两口就拿起牛奶仰头一灌,鼓着两边腮帮子,把自己的盘子和安望身前放着的盘子一并收进厨房清洗,洗完之后又把两个喝干净了的杯子洗好,才小跑着到了洗衣机跟前。
      他首先从洗衣机里找出那件运动外套衣服,轻轻抖了两下再扯平整,套进衣架,举着晾衣杆,将衣架顶到上面用于晾衣服的横杆。
      这是安望给他买的第一件衣服,和他的身体完美契合。每到春秋季,晒干了他就老是穿着这件,上面布料被染作的颜色有很轻微脱落的痕迹。
      两人整装待发,安希在电梯里问:“阿望,我们买什么呀?”
      “手机。”他看着前方电梯门缝,整个人像是定格,不知正在思考什么。
      “噢。”安希答,他看看弟弟,又朝着弟弟看着的电梯门缝瞅,他什么也没看出来。
      刚走到小区大门口,两兄弟在早餐店前被一只李忆灵抓到,女孩儿又换了衣服,简单的鹅黄色卫衣配长裤,她穿这身看上去没有那样瘦弱。
      她刚接过店家递来的包子,向店家道了谢。她张嘴咬一口,露出里面的豆沙,她问:“希希、望哥,你们去哪里呀?”
      安希的目光和姑娘手中的包子连成一条线,他答:“灵灵,这个馅儿的包子好吃吗?”
      灵灵嘴里有东西,笑起来声音呼呼呼,看安希凑上来也没躲,“好吃”两个字因为口型不能标准而听上去滑稽。
      安望又被他哥那样看着了——低着头向上看,睫毛微微颤动,上嘴唇微微上翘,眉毛也要微微皱起来,角度控制得当,不能轻得像看不出来,也不能太夸张像用力过猛。
      二十秒钟后,包裹着豆沙的冒着热气的包子被握在安希手中,他吃到嘴里,闭着眼用舌头把豆沙的口感和甜度刻在脑海。
      “我和阿望一起去买手机哦。”他终于回答了灵灵的问题,在问题提出的三分钟后。
      女孩儿复制了安希用来得到豆沙包的表情,她看着安望:“望哥,我也想去。”
      安望点头的动作略有卡壳,两个孩子弯着眼睛咬豆沙包的动作如出一辙。
      专柜很亮,店里顶上全是全力发亮的白炽灯,展柜上不同的样机很难看出分别,柜员女士微笑着走过来,看着三个人中最高的那个:“请问您需要看点什么?手机还是其他产品呢?”
      安希瞪大眼后退一小步,又扯了扯外套袖子,声音小,声调却很高:“手机……”
      说完他缩着身子看他弟,安望朝着柜员点点头;“要个接打电话的就行了。”
      柜员脸上维持笑容的面部肌肉僵硬了一瞬,说:“接打电话的话,我们这边比较推荐电话手表呢……”
      “不行!”
      安望这一声让在场其他三个人都惊了一下,柜员女士的嘴角是上翘的,但眼睛睁大了瞳孔微缩,额头上陡然出现三道抬头纹,突兀地夹在精致的妆容之间。
      “麻烦你了。”他左右捏了捏右手手掌,声音降了下来。
      柜员专心解释,基础的机型他们已经不买了,但是同品牌的儿童手机可以在网上购买,三天之内就会到货。
      安望往店门外看了一眼,收回目光时说:“那智能机,谢谢。”
      柜员拿出样品,介绍着那些和安望手机并无二致的功能,安望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低头点开了支付系统。
      李忆灵和安希大睁着眼睛听,发出了好几个拖长声音的“哇——”,此起彼伏的,像是在乡下池塘边听青蛙开演唱会。
      直到柜员点开手机自带的游戏商城,安望的耳朵像是突然被唤醒,他看着他哥在白炽灯下发亮的眼,沉吟了一会儿。
      安希比其他孩子特殊些,别的孩子能够在某个年纪之后会懂得人的一天不能只看电视度过,但安希没有电视看了会哭——或者至少会心情低落——不管在哪个年龄。
      正在柜员女士随意拿软件里的某个游戏作示范时,安望再度开口:“还是电话手表,实在是麻烦你了。”
      于是同一款式不同颜色的电话手表在三人面前一字排开,安望的眼睛冲破赤橙黄绿青蓝紫的其它,落到黑色上。
      白色也很好,白色也很百搭,但是白色对于孩子来说容易弄脏,还是黑色最好,怎么搭都没问题。
      但是他收回了目光,仰起脑袋问他哥:“喜欢哪个?”
      安希迎上弟弟的目光眨了眨眼,又往空无一人的身后看了看,才指着自己:“我、我吗?”
      “因为是给你买的。”
      “这是给我买的?”他看看弟弟,又看看排列整齐的五颜六色,红着脸和耳尖,苹果肌因为欢愉而略略鼓起,他耸着肩膀扯着衣服下摆,缩在袖子里的手指了指那个宝蓝色的。
      那个和安望梦里一模一样的宝蓝色。
      “喜欢这个。”他说。
      话音刚落,柜员女士很快为安希戴上,李忆灵夸了一句好看,安希冲着安望露出八颗白牙。
      于是安望买了这个。
      和他梦里一样。
      回去路上,安希勾着身子和灵灵说悄悄话,随后李忆灵从小小的斜挎包里拿出自己的手机,那是一个套着白粉色小兔子手机壳的手机,兔子耳朵直直竖起,她低头摆弄一会儿,安希“哇”的一声举起戴着电话手表的手。
      他按照柜员女士教的方法接通,又放在耳边,于是他的身旁和耳边都响起了一声:“喂喂,你好,我是灵灵,收到请回话。”
      他笑的时候呼吸都有些乱:“收到收到,灵灵你好,我是希希!”
      两个人玩了一路“收到请回话”,回到家后,他小小手表中的通话簿里有两个人了。
      保姆刘阿姨刚好出门买菜,李忆灵绽开笑容,喊刘阿姨多买点菜。
      她拉着安希的衣袖左右摇摇,眼睛眨巴眨巴,看的不是安希而是安望:“望哥,反正我晚上都要去你们家蹭饭的,今天中午就来我家吃呗。”
      安希很快加入灵灵,安望没有表情的脸在沉默中没有任何变化,不过他点了点头:“麻烦了。”
      “不麻烦不麻烦,望哥从来也没有嫌我麻烦的。”
      安希在灵灵阵容中连连“嗯嗯”附和。
      一分钟后,安望坐在沙发上捧着水杯,时不时抿两口。另外两个孩子对着电视里的摔倒的鼠头小人放声大笑。
      午饭时他们一齐坐在餐桌上,电视没有关,鼠头小人和猫头小人交流的声音清晰可闻,安望第一时间选了能够看见电视的位置,安希坐在背对着的位置频频晃着身子回头望,安望没有说他。
      刘阿姨的手艺很好,安望每个菜多吃了两筷子,吃完后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手掌感受到腹部传来的温暖,他唇角的弧度很小,却很明显:“很好吃,谢谢。”
      李忆灵埋在碗里的脑袋抬起,稀奇地看着安望,又眯起眼睛笑:“望哥笑起来很好看啊,和希希一样好看。”
      捕捉到自己名字的希希咬着筷子重重点头,安望勾起的唇角过了好一会儿才放下。
      饭后三人再度回到明亮的客厅,那个还装着半杯水的水杯放在安望面前的茶几上,安望没有拿它。
      另外两人以同一个姿势摊在沙发上摸着肚子,厨房里丁零当啷清洗餐具的声音,混合着客厅里你一声我一声的“好饱”,还有电视里的背景音乐,安望的眼皮子开始打架。
      于是他申请回家睡觉,两个孩子没有异议,并且郑重承诺下午饭点之前一定回家。
      安望一个人回到自己家里,门落锁的那一刻,屋子里安静得有些过了头。
      以往存在于另一个房间里他根本听不见的呼吸声不见了,或者在沙发上盖着毯子看动画片,或者找出安望很久不再使用的纸笔。
      它们暂时地、又真切地不见了。
      安望很少有独自在家的时候,小时候父母出门会经常把他们两个人都带着,就算父母都在忙,他也一直和安希待在一起。
      初高中和大学都有室友,后来搬出来住他也没有一个人在家过——当然派安希出去买酱油这点时间不算。
      安望又想起那个因为他说他不能跟着一起去上课就哭到声音嘶哑的安希,即使后来他有意留安希一个人在家里,一开始安希也还是哭。
      虽然哭,但是安望一回家眼泪就立马收住。
      不过这时候他没有办法陷入回忆太久,他的大脑渐渐催促他进入梦乡,他被蛊惑了,不知不觉再次与未来见面。
      短暂而失去画面的梦境,他漂浮在灰色的虚无之中,脚没有办法落地,手也抓不到任何。他在不能落地的一片乌有中,捕捉到安希断断续续、轻轻的、带着颤抖的声音。
      ——“阿望……也会……墓碑吗?”
      醒来时他依旧在漂浮,他的身体侧着躺在床上,却感受不到接触到床垫的触感,他的眼睛已经睁开,却看不见枕头的颜色。
      他落地时,五感逐渐回到身体里,他掀开被子的手虚虚地抓住被子一角,缓慢而用力,耳边不断回响梦中安希听不完整的话。
      “墓碑”这个词,曾经有一段时间在他生活中出现了很多次。
      爸妈被一张白布盖住全身之后,他的亲戚会经常跟他说这个词,他哥也问过他,他给他哥也说过。
      那对辛苦了半辈子的夫妻,疼爱二儿子又纵容大儿子的夫妻,见了人永远和和气气的夫妻,年少心动便白头偕老的夫妻,生活美满幸福、工作事业有成的夫妻……最终——尽管一开始有医生竭力缝补,后面有入殓师尽心修复,最终,还是变成墓碑。
      安望还没有给他们看过自己写的故事。
      现在他们看不到了。
      爸爸妈妈有着一模一样的墓志铭,两块墓碑一左一右,十分相配,除了石头中间的名字不一样。
      安希在曾经母亲不厌其烦的教导中似乎见过这几个代表父母的字,但它们的复杂程度太深,后来母亲不再教他认字。
      上面的墓志铭都刻着“责任与爱”。
      安望对“爱”这个字的领悟仅来源于艺术作品、他的父母、他的哥哥,当然还有初中高中大学时身边谈过恋爱的同学——他不知道最后这个能不能算爱。
      而“责任”,他很小就以自我理解来实行。
      以前他的责任就是好好读书、孝顺父母、带好安希。现在他的责任就是好好工作,写出能让大部分人接受的作品,教安希做个善良且不给别人添麻烦的孩子。
      那年葬礼刚刚结束,安望一言不发把安希从姑姑家出来,第一件事是回家带了爸爸床头那本还夹着书签的书,还有妈妈没学完的菜谱。
      第二件事是带着这两件东西和安希去了墓园。
      上一次所有人都来了,安希其实也在,但那时他不明白这是在干什么,他只勉强能够辨认那上面爸爸妈妈的名字,但他不知道四四方方的石头是什么意思。
      他很想知道,所以扯着弟弟的袖子,又指了指那两块墓碑,问这是什么。
      那时的安望没有回答他。
      安希自那以后也梦见那双眼,那双死灰一般的眼,幽邃而晦暗,空空地看着前方的两块石头,里面像什么都印不出来了似的。阿望没有流泪,也没有像他哭的时候那样大声叫唤,只是很安静地不理人,安静得像没有了呼吸。
      永远年幼的安希在那一刻洞察了来自身边胞弟的哀伤,他静静地站了回去,一直到结束、回去,他也没有再问过。
      这一次只有他们两个人,安望没再像个木头一样戳不动,他把书放在妈妈碑前,把菜谱放在爸爸碑前,只说一句“你们交给对方吧,平时那么忙,这会儿多牵牵手”。
      安希没有问,因为安望先问了。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他顺着弟弟的眼神落在了碑上,然后他摇头。
      紧接着他得到了答案。
      “这是墓碑。”
      他看着神情归于冷淡的弟弟,又看了看这两块石头——或者就是阿望说的墓碑吧,上面有爸爸妈妈的名字,侧边有四个小字,下方还写着些用短横线连接的数字,看上去十分简洁。
      “哦。”他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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