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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四海钱庄(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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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春庭顿时一愣,下意识回头看向苏辞。苏辞冲他笑了笑,示意他不必担忧。
先前他们已经有过无数次讨论,无论长公主提出什么不赞同的看法,都会有一个合理的解释。
见状,长公主不禁多看了一眼苏辞,浅皱了下眉,继而说道,“方才你那个例子,你有没有想过,倘若那个商人他用不上现银,用银票来交易,你又当如何?”
卫春庭松了口气,还好,这个问题他简直烂熟于心了。
当朝,普通百姓手里流通的银钱同茶馆只有两种——铜钱和金银。铜钱是为了日常使用方便,金银则用于昂贵物品的买卖、亦或是商人之间的往来交易。不知是什么时候起,由于白银运送不易,许多商人联合成立了专营发行和兑换银票的银票铺,供客商们辗转各地使用。
大陵曾经有两家银票钱庄较为受商户的认可,一家是升泰钱庄,一家是康隆银庄。但三年前,升泰钱庄的少东家深陷赌博泥潭,怂恿自家掌柜虚发银票,那时,数万张没有等额白银作为支撑的银票流入百姓手中,到最后却无法兑换,至此,升泰钱庄的信用一落千丈,无人敢再使用升泰印出来的银票。
康隆虽然没有爆发此类事件,但也受到了不小的冲击,自此,商户们宁可选择镖局押运也不敢再收银票。后来几年过去了,康隆受到的风波渐消,但与此同时,它却显现出另外一个弊端——经营不善、规模太小,只盘踞在京畿内外,并不受大陵其他州府商人的信任。
卫春庭絮絮叨叨将这些解释了,最后嘿嘿笑了两下,讨好道,“娘,你久居京城,自然用惯了银票,但您可能不知道,这些票子在别的地方行不通的。”
“......”长公主被他说教了一番,目光颇为复杂,“这些东西你打哪儿知道的?”
“我看的呀。”卫春庭神采飞扬,“娘,你听我说完嘛!”
“......”长公主幽幽道,“你说。”
卫春庭滔滔不绝说了好几长段,“娘,你看,大陵一共六大商帮——洞庭商帮分布江南一带,做的是丝绸布匹、茶业、米粮;秦泰商帮盘踞在山陕之地,经营盐料皮货,甬城一带占了天下银楼、药材还有成衣的八成生意;还有海西商帮,京中上好的木材、海货全是打那边来,龙游商帮的造纸挖矿产瓷器一绝,最末流的是西江的商帮,小商小贾众多,自成一派...”
“娘,我和苏兄打算开一种全新的银庄,名字已经想好了,就叫‘四海’,我要在六大商帮汇聚之地建立分铺,到时候各地商人南来北往,他们一定会需要汇票。
...不过这只是其中一项,‘四海’的业务很多,可以替普通百姓保管钱财,而不仅仅是商户,并且不收取保管费,反而支付一定的利钱。集腋成裘,到时候百姓的存银涌入钱庄,正好放出去吃利息,相比地下钱庄吓人的‘羊羔利’,别人肯定更愿意来借我们的...”
长公主:“......”
卫春庭语速太快,像连珠炮一样,长公主听到一半的时候已然跟不上了,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脸上罕见显得发懵,“庭儿,你慢些说。”
苏辞也抵唇轻咳一声,示意卫春庭别太激动。
卫春庭连忙反应过来,脸都红了,尴尬了一瞬后,干脆伸出手,将手里他亲自总结的厚厚一沓稿纸全递给了长公主。
长公主满怀复杂看了苏辞一眼,接过东西细细看了起来。
这一摞纸张很厚,简直像是本书,但上面每一个字竟然均是卫春庭亲手所写,好多地方还笨拙地补充了注释,一看便是这孩子本人的风格——这已经很让人意外了,但最让人吃惊的是,上面所列条陈之细,不仅囊括了所有业务条目的解释,还写明了如何择地开设钱庄分铺、如何安排异地银两输送、如何运用笔迹、印章、密押来对票据进行防伪、如何设置存银放贷的各级息差...甚至连后期可能遭受对家恶意竞争,必要时需要进行收购并吞,以及利用“入股”办法规范、鼓励掌柜伙计,适当进行分红分成等事项都写了出来......条条目目,俨然精细到了一种十分可怕的程度。
这居然是自家儿子亲自写出来的。
才堪堪看了不到一半,长公主的面色已然变了几变,她下意识将手里的纸张对齐,一双凤眼紧紧盯着苏辞,“这是世子自己想的?还是你教他的?”
“一半一半。”苏辞笑笑,“殿下,无论是谁写的,只是落到了纸面而已。世子心中有数,胸有丘壑,您若不信,稍加提问便知。”
长公主回头看向卫春庭,后者眼睛亮晶晶的,已经扬起脑袋等提问了。
这模样,哪里还用再用,自己的儿子自己清楚,这迫不及待的自信模样,显然已经是胸有成足了。
这孩子...难得他还有这样发自内心神采飞扬的时候。
长公主真是既喜又惊,但心中又几多叹息,好半晌,她幽幽看向两人,“你们的主意打得这样大,可算过一开始要准备多少银钱?”
“......”
这问题可谓正中靶心,恰好是两人最担心的问题。卫春庭心虚地摸了摸鼻子,低着头,先是摊开了左手掌心,朝他娘缓缓竖起了左手五根手指,继而又伸出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小心翼翼比了一个‘剪刀’。
“...需要七百万两嘿嘿。”
卫春庭缩了缩脑袋,却又支着亮闪闪的眼睛,一脸讨好相,“那什么,娘,您可不可以先帮我们垫呀?”
七百万两。
长公主顿时气笑了,“卫春庭,你真是好大的口气!”
一见这架势,卫春庭立刻凑到了她身边,又嘿嘿傻笑了两声,“娘,我也不想的,可这么大的摊子就需要这些。再说了,这些钱只是先放到钱庄里,没人会花的,你相信我,不出一年,我一会把这些连本带利都收回来的!”
长公主没好气地将他推开,抬眼睨向一旁,“苏辞,你呢?你怎么说?”
苏辞上前恭敬地行了一礼,语气平静,“方才世子说的,只是钱庄明面上的盈利。”
然而饶是眼前这个青年表现得再内敛谦逊,长公主已经无法再居高临下,完全从一个上位者的角度来审视他,她不自觉地敛去了佯怒,淡淡道,“哦?说来听听。”
苏辞缓缓道,“天下百姓,无非士农工商。”
“商,若钱庄运营得当,便能凭借小小一张汇票,兑换揽尽各地商帮的现银;工、农百姓,只要钱庄开创短存长贷,合理设置利钱,再寻求官府合作,辅以抵押担保手段,便能充分收纳小户之家绝大多数的流银。光这三样,便已经算是能实现四海通汇,坐拥大陵江山大半金银。”
四海通汇。
坐拥大陵江山大半金银。
真是好生狂妄!
长公主猛地抬眸,“苏辞,你好大的胆子!”
属于宫廷上位者独有的威势赫然已经对准了苏辞,然而后者却像是毫无所觉,只道,“殿下,最重要的部分,在下还没有开始说。”
一旁的卫春庭显然是察觉不妙,但又不明所以,赶忙道,“娘,你怎么生气了...”
这个傻小子,还不知道苏辞心里打了多大的算盘。
长公主第一次略过了自己的宝贝儿子,径自起身走到苏辞跟前,凤眼凌厉迫人,“你还想说什么?”
苏辞平静地说着未完的话,“届时四海通汇,紧凭一张薄薄的票据就可以通行天下,倘若百姓手中没有现银,那么各府、各州的税银自然也是通过钱庄来交付,直接间接影响控制各地财税;再有,天下白银既然握在手中,那么尽可以凭借钱庄信用印发银票,或者渗透各类行当、尝遍各种挣钱的买卖,更甚者,若遇灾年,或者国库空虚,就连朝廷恐怕也要向钱庄借钱,到那时,户部还有其余各部必然要受到掣肘,皇权自然也会低头三分。”
各部受掣、皇权低头。
长公主心下一惊,但已经来不及阻止苏辞,因为对方已经平铺直叙说了下去,“以上说的都还只是正当交易,至于不正当的,说出来怕污了世子和殿下的耳朵。但我想殿下该是清楚的,自古钱权二字不可分,诗有云,一车金银开天道,王公权贵尽折腰,殿下,您说是不是?”
“......”长公主风目沉沉,神色也凌厉无比,但不知为何,一时竟没有反驳。
“殿下。”苏辞放缓了声音,锋芒稍敛,“今日我来,是想以一个合作者的身份问您,这桩生意,您做不做?这七百万两,您愿不愿意先行垫付?”
长公主看着他,好半晌,突然道,“若是本宫不愿呢?”
“那真是有些可惜。”苏辞略有叹惋,面上却并不如何失望,好似什么结果都坦然受之,“那这件事情就此作废,我们另寻他法便是。”
长公主紧紧盯着他,又道,“那若是本宫愿意呢?”
“那自然皆大欢喜。”苏辞声音轻缓,“届时钱权在手,殿下聪慧睿智,自然不必囿于后宅,区区一个如夫人、乃至区区一个国公府,又算得了什么?”
“......”
苏辞平静地与其对视。
一阵暗流汹涌的沉默。
十月秋阳正好,清风和顺,不知何时送来一阵淡雅的菊花香气,长公主生平最是爱菊,然而此时此刻,她却无心欣赏,一双染尽岁月的凤目沉沉落在了青年身上,审视而又惊疑,试图看透人心。
野心。
眼前这个青年,给她递了一把名为‘野心’的杀器,轻描淡写地问她,敢不敢将其握在手中。
她无从得知苏家一个毫无背景的庶子为何会有如此异于常人的眼界,也无法窥探除青年此番谋划究竟的图谋,但仅凭他对自家儿子这几日的调教,便足以彰显其功力深浅,更何况,这偌大一盘生意经,背后潜藏的巨利,已然让她动心。
任何人都会动心。
时间慢慢沉淀下来,好半晌,长公主缓缓回到座位上,深吸一口气后,霍然抬眼,“本宫应了。”
交易达成。
暗流涌动的紧张气氛消失,卫春庭终于敢冒头说话了,他小跑到苏辞跟前,乐滋滋道,“苏兄,娘答应了,我们成了!”
苏辞望向他,神情放松下来,展颜“嗯”了一声,“世子功不可没,我们再接再厉。”
长公主看着一脸单纯的卫春庭,视线又掠及苏辞眼底真心实意的笑意,一时间,心头不知是欣慰多些,还是担忧多些,她打断两人,开门见山道,“苏辞,你要什么?”
这么大的生意,自然需要苏辞这个主谋来全盘掌舵,那么他的条件是什么?又想得到什么样的报酬?
终于说到了正题上。苏辞沉吟一瞬,“在下需要七百万两的启动银,以及殿下手下的德茂钱庄,用以率先布局。”
“没了?”
“有。”苏辞声音轻缓却不容置疑,“还有四海钱庄最高的经营管理权限,包括钱银分配、人员调用,统一由我调配,以我为先,其他任何人不得越权。”
长公主闻言皱了皱眉,“其他任何人不得越权?”
“殿下放心,您和世子自然不是其他人,自当与我平权,所有事项我会和世子一一商议,并由您过目。一年内必定盈利。至于利润分成,我们可以稍后商议,不过在下也就是出个力而已,说到底,自然是您和世子占大头,除去垫资,四六、七三皆可。”
这话说得简直无可挑剔,长公主沉吟一会儿,抬眸道,“好,本宫应你。”
“殿下爽快。此约既成,切不可废。”苏辞上前郑重地朝行了一礼,“苏辞多谢殿下支持。”
“那是自然,本宫一国公主,绝不会出尔反尔。”长公主起身走到他跟前,“你也不必言谢,苏辞,从今天起,本宫将世子交给你,你若得空,多多指点他一些。”
堂堂世子,哪里轮得到他来指点。不过长公主如此抬举,苏辞自然是投桃报李,恭恭敬敬应下了。
三人又深谈了一会儿,约定等三个月后俩人结束在林樾崇那里的事,便正式开始筹备四海钱庄的开张事宜。
约摸一个时辰过去,谈话才最终结束。
卫春庭拉着苏辞高高兴兴地走出来。
得到了自家母亲的全力支持,卫春庭多日奔波劳累,提心吊胆,这下终于重重送了一口气,刚出了国公府,便兴冲冲拉着苏辞上了马车,说是要找个酒楼,好好大吃一顿。
今天是多宝去甘济堂针灸的日子,苏辞本想着下午早些回府,问问他手腕上的伤势恢复如何了,但如今连晌午都不到,便干脆应了卫春庭。
马车溜溜达达驶去了成贤街。
成贤街,在民间素来有个戏称,名为‘翰林道’。盖因大陵备受学子推崇的国子监便建在成贤街正中,为了给数千学子行方便,两侧建了不少书斋文苑,以及供给吃喝的酒楼茶馆——卫春庭此番就是冲其中一家叫‘金玉楼’的酒楼过去的,说是要为钱庄讨个‘金玉满堂’、‘堆金积玉’的好彩头。
苏辞对此没什么讲究,但也不忍拂了卫春庭的兴,便随他去。马车驶过国子监门口,苏辞撩起窗帘,正要欣赏一下这大陵第一学府是何等气派,视线扫及某处,蓦然一顿,微微眯起了桃花眼——
今天是十月初六,距离科举考试才不过才过去四日,国子监的休沐假期还没有结束。然而此时此刻,本该人影稀疏的国子监门口却吵吵嚷嚷,上百穿着国子监监服的学子挤在门口牌坊处,群情激愤,不少人握着拳头叫喊起来: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老太傅横死家中,七皇子嫌疑最大,为什么朝廷迟迟没有说法?!是不是包庇疑犯?!”
......
“严惩曦王殿下,还文老太傅公道!”
“天下王法何在?!”
“开门,放我们进去!我们要见张大人!”
待听清这些人说了什么,苏辞撩着窗帘的手迟迟没有放下——听起来似乎是在说,言淮,他杀了当朝最受学子景仰的文老太傅?
“世子,烦请让驾车的师傅停一下。”
见苏辞面色忽然间凝重起来,卫春庭连忙叫停了马车,回头道,“怎么了苏兄,你想下去看看?”
苏辞“嗯”了一声,旋即下了马车,正要和卫春庭道个歉,就见后者一副看热闹的神色,也跟着跳了下来。
两人走到近前,细细查问才知道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