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人称》桢懿

2、Chapter2

　　“人生是由很多意外组成的，我没有想到和他的分别来得让人这么措手不及。”

　　2011年，八月末，夏日的尾巴。

　　舒满走出家门口，抬头望了望天空，大约东南方向聚满了浓厚的积雨云，云层阴沉沉地压得很低，天气异常闷热。

　　但这并不影响她的好心情，因为今天她也同丛也约好，要努力学习，维系友情。

　　在出门后的第二个巷子口，舒满突然停下了脚步。
　　她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好像是她的弟弟舒楠，此时此刻正东张西望地往另一个偏僻的小巷子里走。

　　“舒楠不是在集训吗？”她喃喃自语。

　　舒满疑惑着，思考着，转过身继续朝丛也家的方向走，却在门口兀的停住脚步，收回了敲门的手。她思来想去还是不放心，于是原路返回，一路狂奔。

　　转身折返几步路的距离，舒满却找不到舒楠了。她茫然地站在巷子路口，世界宛若天旋地转。

　　暴雨在一瞬袭来。
　　铺天盖地的黑，铺天盖地的雨。

　　“舒楠！”

　　昏暗的巷子尽头，雨脚密集地砸下，拳头的碰撞与闷哼声，这是一场阴暗的霸凌。

　　“别过来！”舒楠被拎着衣领，他只能被迫偏头制止她，“快走啊！”

　　舒满稳住心神，她暗暗握拳，刻意压着声线不想让自己露怯：“你们想要什么？钱？”

　　“你是他的谁？”为首的人挑了挑眉，松开了舒楠的衣领，已经卸力的舒楠倒在墙边。他步步向前，居高临下地看她。

　　“他做了什么，需要承受这些？”舒满不答反问。

　　为首的人垂下不辨情绪的目光，嗤笑一身朝舒楠的手臂猛地一踢：“铆足了劲往上爬，总不是个明智的决定，你说呢，舒楠？”

　　“放开他，你这是在犯罪。”

　　“不在乎啊，你能拿我怎么办？”

　　这副目中无人的态度叫人恼火。舒满快步向前与他对峙，余光落在喘着气，瘫倒在青石板上的舒楠，雨水中混杂的血腥气息叫她晕眩。

　　“我会报警，和你拼命。”

　　“舒满，别管我。”
　　她的手腕被握住，无力地，紧紧地。
　　“别管我了。”

　　“舒？亲缘关系啊，既然这么舍不得离开，那就替他去死吧。”

　　挥出冷光的棒球棍被高高举起，在一瞬挥下，率先而来的是干净的皂香味，与暴雨格格不入的、温热的、陌生却熟悉的怀抱。

　　不远处的警笛声在暴雨里轰鸣。

　　“别怕。”
　　铁锈一般的，血腥味更浓了。
　　“只是台风来了。”

　　“别怕，满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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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昏暗的巷子转到通亮的急诊室，从喧嚣的雨到来往的过客身影。”

　　“我以为温热的该是雨。当我站在洁净的大理石地面上，隐约映衬出的是狼狈的、浑身是血的我。”

　　“我开始畏惧消毒水的味道。因为在令人心安的皂香味下，在近距离的拥抱里，我闻到了和那时那刻一模一样的、令人心生绝望的消毒水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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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舒楠在病房里养了足足一个月才渐渐好起来，不过他缺席了集训，最后没能赶上考试，失去了本该属于他的第一名。

　　那伙人最终的去向，舒满不得而知。
　　只是在她看到舒楠从手术室出来后，被人莫名拦下。

　　那人西装革履，与她泾渭分明，舒满局促不安。
　　他只说，一切已妥善处理。

　　再无其它。

　　2011年，台风天。
　　梧桐树沙哑作响，丛也不告而别。

　　-

　　梧桐树从碧绿到金黄，纷飞的落叶与潺潺的秋雨，一直落到十月末。

　　舒满单手托着一侧脸颊，望向格子窗外一簇一簇的枯叶。

　　放学铃声响起，教室里一阵哄闹，他们争先恐后地穿过小道，拥挤着出门。

　　“舒满，还不走吗？”

　　舒满回头应道：“今天我值日，收拾完我再走。”

　　“那我们先离开啦。”她们正准备离开，又转头嘱咐，“记得早点走，天气预报说六点要降雨。”

　　“好，明天见。”

　　教室里空荡荡的。等舒满打扫完，窗外的天色与室内的光亮形成分明的界限。
　　她戴上耳机，背着包走过层层楼梯，走过亮起昏黄路灯的廊道，站在无人的公交站台上。

　　淅淅沥沥的雨声越入沉默的耳机。
　　只是在那一瞬，音乐暂停的间隙，恰好细雨降临。
　　只是恰好，在她垂下眼眸的那刻，光感抵达交错的雨滴之间，她见到了擅自闯入的人。

　　风伏过他的眉眼，在他眼里下了一场烟灰色的雨。
　　潮湿的，铅色的台风天。

　　穿行而过的车辆，由远而近的灯光，他们僵持在四目相对的瞬间里，谁也没有开口。
　　直到丛也不自主地开始咳嗽，苍白的脸色因剧烈咳嗽而泛起不正常的潮红。

　　阴冷的雨，他发着低烧。

　　“成年快乐。”
　　光影迟缓地划过他的侧脸，淅沥沥的雨声吞没了他的尾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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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欠他无论多少句‘对不起’都无法弥补的抱歉，可他却从一开始就没有怪过我。”

　　“他说，是他该抱歉，错过了我的成年礼。而我当时竟怔住了，没有疑惑我究竟何时与他交换过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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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送舒满回家后，丛也强撑着，一路磕磕绊绊地返回，直到躲进自己的安全领地，他才卸下所有的伪装。
　　他像是失去所有力气一般只能依靠门的力量，缓缓下移直至跌坐在地面。

　　九月下旬，丛也才从重症监护室转到普通病房。他被困于帝京，拘束在四方空旷的白色房间，唯一的念想，是手中的画笔，是笔下的她。

　　丛也本就久病缠身，基因所带来的遗传性病变，再加上一场暴雨，一根棍棒，没有上帝眷顾，成了永远不幸的人。
　　他的生命是一片腐烂的死海。

　　“…会呈现进行性进展…皮肤粘膜出血…眼底出血…消化道出血…甚至是颅内出血…”

　　“如果要救治，不能再离开帝京。”

　　每一句话，他都回忆得不算真切，断断续续地，和他此刻急促的呼吸一般，痛苦扼住了他拼命自救的灵魂。

　　丛也昏倒在门边，而围在门背后的专家团队立刻一拥而上。

　　从他做出返回碧梧巷的决定时，便坦然接受了生命的倒计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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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经历一晚上惊心动魄的抢救后，程适推开卧房的门，丛也正倚靠着枕头，他很安静。
　　密不透风的方寸之地里，孤零零的一根输液管，仿若能听到滴管里液体缓慢下坠的声音。

　　丛也平和地向他打招呼：“舅舅。”

　　程适一向是个开明的长辈，丛也的母亲，他的姐姐，在丛也幼年时因病离世，而丛也的父亲对丛也也并不上心。商人重利，一个体弱多病的孩子，从医生宣告病情开始，结局便是如此简单明晰。
　　于是，程适作为丛也的舅舅，给予了他加倍的关心与爱护。但这一次，他心疼得竟然不愿意再放纵丛也做出这般不爱惜自己的决定。

　　“我们回帝京吧。”

　　但意料之中的，等不到一句回答。

　　程适继续劝说：“小也。”

　　“在这里，我才觉得自己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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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月8日，精神恢复的不错，我坐在阳台上，看着她路过，和我打招呼。

　　11月15日，今天她又选择了爬树，说是敲门没人应。我想我应该跟舅舅说说，不要再拦着她。

　　11月20日，她发信息给我说要来维系友情。从舅舅那里借用了一整瓶香水才掩盖住消毒水的味道，希望她不要发现，这会让我难堪。

　　12月1日，一整夜失眠，天刚刚亮我推开窗，一束绚烂的气球在窗前晃动，与此同时手机震动，她的信息抵达——“新的一月，祝你开心”。

　　12月11日，我眼里的世界开始模糊，我想再多看几眼，再和她多见几面。如果可以，再让我多画几幅画像吧。

　　12月25日，圣诞节，她说她期待圣诞老人，挂了圣诞袜在床头，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12月31日，病情反复，我昏迷着忘记回她信息，没能和她一起跨年。

　　1月5日，父亲来了电话，他问我，她是不是就是满满。我没有回答，是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我该……让她回到那座牢笼吗……

　　1月20日，我看到了姜家的人。如果最后的结局是一定要回到那条荆棘丛生的来路，我不要她被困囿于四方天地之间，沦为家族的工具。

　　1月30日，大雪日。我想，我还能为她做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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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收到过一份礼物，分量太重，我还不起。”

　　“我踏上帝京这片繁华之地时，第一个见到的人，不是我陌生的父母，是丛也的舅舅。”

　　白纸黑字宣誓的爱意太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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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月15日，我想天天见她，却不敢再让她看见我。

　　2月22日，最近几日阴雨连绵，好不容易等来一次天晴，明暗在我眼里已不太分明。她说风筝落在我窗台，我仰头望向梧桐树的方向，我听到她喊我，一声“丛也”。

　　2月29日，明年的29日，该有一场风，该有一棵碧绿梧桐。当我推开窗，见绿也见她。

　　“下一个春天，我们见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