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人称》桢懿

1、Chapter1

　　泛起雾气的小小玻璃镜框住了连绵的雪山与峡湾。一窗之隔，像是风雪杜撰了一场静谧的谎言。

　　高悬着的圣诞彩灯忽明忽暗，舒满浑然不知地用指尖轻点着杯壁，宛若星星般摇摇晃晃地掉进粼粼的酒液之中。

　　“骗子。”

　　舒满曲起手臂，撑着脑袋，有一下没一下地从杯口划到杯壁，再从杯壁回到杯口，并乐此不疲。

　　此刻小酒馆里仍然闹哄哄的。原璨没听明白，只好偏过身子靠近她，露出不解的神色，问：“你说什么呢？”

　　“我说——”舒满微眯着眼，挽着笑，她高高将杯举起，“Merry Christmas.”

　　“好吧。”原璨无奈地摊了摊手，“拜托圣诞节已经过去三天了。”

　　舒满愣了愣，不可置信地抬起头，目光牢牢盯着头顶上闪烁着的彩灯。

　　“那为什么……”

　　原璨及时打断：“因为你醉了。”

　　“我没有。”舒满立刻辩驳，义正辞严地否认，却仍然仰着头。

　　原璨不准备和一个醉鬼争论，她正想附和，却又一次听见在她咫尺之近的距离里，一句沉得仿若来自遥远的往日回忆。

　　“我没有。”

　　原璨蓦地撞进了一双眼，像是失焦的明烛，在一声不响的悲恸之中燃烧成灰烬。

　　“我没有……”
　　舒满继续否认着。

　　“我在圣诞节许过一个愿。”
　　舒满猛地灌了一口酒，苦涩地抬手遮住眼。
　　“我没有梦想成真。”

　　原璨几乎要落下泪来。

　　2018年，挪威。
　　十二月，凛冬。
　　喧嚣的暴风雪里，思念无足轻重。

　　-

　　“我第一次见他啊……”
　　“是在我的十七岁。”

　　2011年，碧梧巷。
　　七月，盛夏。

　　烈日争先恐后地挤过郁郁葱葱的梧桐树，垂落在水泥地面烫起热气。
　　舒满藏在树荫里，快速地吮吸着草莓冰棒。

　　“小满姐姐！我的风筝掉了！”

　　一个没拿稳，夏日消暑神器就这样猝不及防地砸落，斑驳的光影一同晃了晃，连同她的心。

　　“徐、林、桐。”舒满咬牙切齿地故作凶狠道。

　　徐林桐理直气壮地把手往斜上方一指，哆啦A梦式样的风筝卡在无人的阳台上，此时正摇摇欲坠。

　　舒满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瞥了一眼，没好气地敷衍：“等风一吹就掉了，你‘守株待兔’就行了。”

　　“不！行！”

　　舒满和徐林桐，大眼瞪小眼，僵持着谁也不让谁。

　　忽而穿过一阵风，两人齐齐望过去。
　　舒满正打算环起双臂，摆出年长者的姿态，好好教育这个邻居家的倒霉蛋小孩，不曾想—风一吹，风筝往阳台里侧晃动一下，十分完美地彻底离开了他们的视线。

　　徐林桐哇得一声哭了起来：“你过分！”

　　舒满扯了扯嘴角，抬头看了眼天空，她叹了声气：“倒霉蛋，风都和你作对。”

　　“舒满！”徐林桐一听，更加不依不挠，一一列举她的罪证，“我要告诉叔叔阿姨，你偷吃冰棒，欺负弟弟……”

　　“停。”舒满状似威胁地走近徐林桐，令他收回伸出的手指，“听着，小倒霉蛋，我只有一个弟弟，他叫舒楠。”

　　徐林桐还想继续争论，被一记冷漠的眼刀吓得立刻捂上嘴。他小声嘟囔着：“小满姐姐凶凶。”

　　若是有住户的小楼大可敲敲门打个招呼，麻烦一下主人，可是恰好这栋楼已经许久未住过人。

　　舒满抬眼看着紧闭的门窗，认命地叹气。
　　她咬了咬牙，先瞪一眼小倒霉蛋，然后利索地爬上巨大的梧桐树。她正打算一鼓作气越进二楼阳台，却在触及的距离里犯了难。

　　“有点远啊…”舒满喃喃自语，又皱着眉往下张望，陷入纠结，“一脚踩空会骨折吗？”

　　吱嘎一声。
　　老旧木窗发出了声响。

　　舒满一慌神，差点松了手，幸好关键时刻自救本能让她下意识握紧，她匍匐在粗壮的树干上。
　　像是冒然闯进了被女巫筑起高楼的秘密基地，在这场奇妙之旅中遇见了一位被藏起来的小王子。

　　“小心！”

　　舒满确认安全后，于是大着胆子往前，歪着脑袋往声音方向查看。

　　木窗的侧边小心翼翼地探出一双眼。那是若以盛夏为书时，微风越过扉页，文字间永不褪色的煦色韶光。

　　“小满姐姐！我的哆啦A梦！你够到了吗！”树下的徐林桐仰着头，交错的树枝遮挡着舒满的身影，于是他大声嚷嚷着，“舒满！舒满！”

　　舒满回过神，冲着树下喊道：“没大没小的倒霉蛋，安静点！”

　　四目相对的几秒之间，拂过耳畔的热风与失序的心跳一起作响。

　　“你好。”

　　递过风筝的手，是病态的冷白，瘦削的腕骨藏在皂香味的白衬衫袖口之下。炎热的盛夏里，他像是格格不入地活在另一个冬天。

　　-

　　“和她重逢，是意外之喜。”

　　“我推开窗，风和光一并涌入，而一恍惚，尚还年幼的她朝着我笑。”

　　“我第一眼就认出她了。”

　　-

　　“这是我们的初见。”
　　“你问后来啊……”
　　“我们交换了姓名。”

　　“他说，他叫丛也。”

　　-

　　“丛也！丛也！”
　　趁着月黑风高，舒满又一次爬上了她和丛也初见的那棵梧桐树。

　　木窗吱嘎一声，丛也如期而至。

　　“下次不要爬树了，这很危险。”

　　“别担心，我爬树很有经验的。”舒满摆摆手，“我敲了半天门都没人应我，看你房间亮着灯，我就来碰碰运气。”

　　丛也没搭话，只问：“这次又是什么东西掉了？”

　　舒满摸了摸鼻子，心虚地避开他的灼灼目光。

　　这些日子，她用的借口都格外拙劣。
　　例如她威逼利诱着，徐林桐的风筝已经变着法子地掉进阳台三四次了，再例如昨天她亲眼看着有个不知名的篮球砸在阳台上，于是自告奋勇地上前做热心市民。

　　“没有掉东西。”
　　舒满弯着眼眸，语出惊人。
　　“丛也。”
　　“我是来和你促进感情的。”

　　丛也果不其然地怔愣在原地，搭在窗沿的指尖在无意识之间用力到泛白。

　　“我们算是邻居。”舒满扬着笑，“朋友之间要多多见面才能维系感情。”

　　“还有——我是有事相求。”她故意顿了顿，举起从身后藏着的习题册，“小也老师可以教我做题吗？”

　　“作为报酬，请你吃糖。”

　　昏黄的路灯印着她那看不真切的脸庞，视线在一瞬失焦，却又聚集在她指尖，泛着细碎银光的糖果。

　　星星落在丛也的眼眸里。

　　-

　　“小也哥哥！给你糖吃！”

　　哥哥牵着妹妹的手，妹妹笑着把递给哥哥的糖握回自己的掌心。

　　“别闹，满满。”

　　妹妹小声嘟囔着：“闹你不可以吗！”

　　-

　　“可以。”

　　“很久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可以’这短短的两个字…”

　　真正的含义是——
　　在丛也这里，舒满怎样都可以。

　　玻璃镜上糊着经久不散的雾气，指尖触碰之时是一瞬的冷意，而后体温融化水雾，开始潮湿，如同她溺亡的心跳。

　　“丛也。”
　　“我要忘记你了。”

　　一笔一划的痕迹在转瞬之间融化，沿着玻璃纹路不断向下蔓延。室内的温度攀升着，覆盖原有的一切，在读秒而过的时间里，已消失不见，最后又只剩下白茫茫的雪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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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第一眼就认出她了。”

　　这是丛也回到帝京的第二个月。
　　他的指尖缱绻地轻划过画纸，一遍又一遍地描绘着令他念念不忘的人物画像。

　　他坐在飘窗石台上，纱帘轻晃着，白光从缝隙间挤过。忽而，他抬抬手，掀开晃动的纱帘，阳光在一瞬间铺天盖地地袭来。

　　眼前是白茫茫的一片。

　　丛也阖上眼眸。
　　整洁的画纸上留下了一道干涸的印记。

　　“舅舅，我开始贪心，开始有所求。”

　　贪心什么，所求什么。
　　他前所未有地难过起来。

　　风有千斤重，裹挟着他那不知方向的奢望。

　　“我第一眼就认出她了。”
　　“在我所剩不多的生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