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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华胥引 ...

  •   不知是不是因为天同在龙神庙中对景元说的话实在印象深刻,回来之后的一连数月,景家的一众侍从已然习惯了小少爷每一句话结束时必然要顺带上的龙神娘娘。他们多少有些惊异,毕竟这位舞刀弄枪的小少爷向来不愿意去和鬼神打交道。敬是有的,他去父亲的书房里找东西的时候会去擦一把那尊小像上的薄灰,但他向来只是用手指擦个龙头,还有那双天青的琉璃眼睛。

      景元如今不必再像从前那样攀着书柜,像是杂技艺人饲养训练的瘦猴那样爬到顶部去找想要看的书籍。随着年岁一同增长的是身高,供其他大人使用的可移动阶梯终于不再是他心中取之无用弃之可惜的摆设,他站到最顶的那一阶,伸手取下一本棋谱。师父镜流近段时间里在教他下棋,从山巅搬来那座小庙暂居的那位道士也是,不过剑首阁下教的是隔开战局的楚河汉界,天同落下的棋子是经天纬地的黑白两色。景元翻开棋谱,记下上面描绘的路数与残局,看了一会儿,对着空气说,挺还有意思的是不是,玉清娘娘?

      然后他就看见书桌摆着的烛台上点燃的灯火在一缕不知从何而来的风中晃动,笔架投射在墙面的影子溶成一团黑墨,化作一个顶生角冠的人形,抬起手臂,长方形的玉笏板的影子落到他头上。景元轻笑了一声,合掌向那只有轮廓的影子告罪,规规矩矩地喊了句“玉清君”,那一团黑影才重新变为笔架的模样。

      家里人对他的行为没有过多干预,只有景夫人叮嘱过独子勿要总是叨扰龙神娘娘。

      “我不是被她偏爱的孩子吗。”景元反问道,“玉清君如此慈怀,一定不会介意的。”

      她肯定不会介意。天同在四方的棋盘上落下一子,轻描淡写地撕开了景元费下功夫设的局,抬手挡下无能狂怒的少年伸过来的魔爪:玉清大人对旁人向来宽容,仅是这种程度还不会触怒到一位神灵。

      神明发怒时又是什么样子呢?

      对此,天同只是说,你不会想要见到那一天的。

      就像凡人无法想象神的死亡,普通人究其一生或许都不会见到那一刻。但神就像一个普通的人,一件平凡的器物,终有一天要迎来属于她的终末之日。

      龙神的上一次死亡是个离现在不长也不短的时候。道士慢悠悠地摇他那把边缘残破的蒲扇,挂在腰间由红绳串成一吊的铜钱因姿势的改变而发出金属摩擦碰撞的冷硬声响。暗金的眼睛望向坐在棋盘对面研究局势的少年,对方的双手撑着棋盘的两边,看着那两色棋子的目光像是在看一场行军的对垒。在此期间,他回忆起自己选择拜入龙神座下之前的日子,没有什么值得说道的,仅是一个落魄到只能往脸上贴张狗皮膏药扮作瞎子为路人算卦混口饭吃的穷酸道士。他那短暂而又潦倒的一生当中唯一的奇遇就是目睹一位神灵的死去,又从被呼唤来的风暴与海啸里重获新生。

      “如何,看出些什么名堂来了吗。”天同停下摇扇的手,撑着脑袋看景元从容器里摸出一粒子,稳稳当当地摆在某一处。

      哎呀——

      他暗叹道这仙舟延续了上千年的试儿习俗果真有它的可取之处,否则这一式不曾被记录于任何一本棋谱中的“死局”不会在如此短的时间里被解读。饶是见多识广,与昔日的神策将军还有饮月龙尊有过数面之缘的道士也得承认,景元是天生的将才。

      破局之后的对弈就变得迅速许多,落子的位置也愈发地刁钻。景元抿着嘴唇,看着天同操控黑子一步步地将白棋围追堵截。

      落败,毫无疑问,目睹最后一子被对面的天同放上棋盘的那一刻,景元甚至觉得自己松下了一口气。他一直都知道对方不是什么普通人,也曾在被道士用围棋反复碾压的时候暗骂过一句“老妖怪”,败在这样一个人手上数百次不管怎么看都正常。

      我有没有说过,你的确很有天赋。

      天同瞥了眼近乎占满了空间的棋盘,捡出里面的白子,放入容器中,余下的黑棋在棋盘中形成一个模棱两可的图案。像是繁生的枝杈,又像是横亘在棋盘的中间,向着四角延伸的龙。他说,这就是我今日要为你卜的一卦,小少爷。

      景元缩在小庙的一隅,抬起头就能看见玉清君塑像的侧脸。白发金瞳的少年是最后一次来找天同,因为再过上几日,他就要跟着师父前往军营。父母已经向龙神祈过不知道多少次的愿,希望信仰的神明能够保佑独子的平安归来。而每一次天同都说,没关系的,没关系的,景家少爷是被龙神娘娘偏爱的孩子。

      景元抱着膝盖,听将要离去的道士解读棋盘上的图案。他说此为吉兆,虽军旅一途多凶险,却必定能够逢凶化吉,破而后立。

      那玉清君呢。

      少年的头搁在臂弯里:她会继续陪着我吗?

      天同闻言愣怔了一下,告诉对方:是的,玉清大人会陪着你。“她都把玉送给你了。”道士伸出手指,指向景元腰间的那块青玉,“那可不是什么俗器凡物。”

      永远不要质疑一个神明对你的偏爱,永远不要向神灵索取更多——告别之前,景元听到始终年轻的道士这样说。

      “神总是仁慈的,景元,只要你还愿意向前走,她总是会为你指出一条明路。在神的字典当中,行与路有着同样的释义。”

      少年凝着对方远去的背影,看他的身形在一个恍惚之间消失在飞扬的风尘里。回到小庙,将吃剩下的几块糕饼摆上贡桌,仰头去望龙神微阖的眼睛。景元看见玉清君那对天青的的瞳仁于烛光中明灭,像是一个人在缓慢地眨眼。

      “上祷于龙,必蒙垂听。”

      束着一头蓬松白发的少年合拢因握刀剑磨出厚茧的手掌,轻轻念诵祈愿的祷词。天同说他终有一日会在沙场上立下功名,乃至继任神策府的将军,可他想要的不是那身将军的战甲,也不是被握在手中的虎符。

      ——倘若您真的能够听见的话,请赐予我自由选择的能力。

      然后他就听见一道遥远的声音,用平淡的,甚至显得有些漠然的语气说:景元,你早已选择过自己的命运。

      但是呀,龙神娘娘……景元没有试着去仰视神的尊容,亦未曾睁开眼,用目光捕捉神灵的踪迹。他能够闻见熟悉的清苦气味与海洋的潮湿咸腥弥漫在这小庙里,听见丝履踏在青石的地面上发出的轻微声响,还有自身后传来的一道极轻的叹息。

      他依旧立在塑像前,闭目平视着前方的贡桌。

      他说,武者向来不信这飘忽不定的命。

      白玉的笏板沉甸甸地落到脑袋顶上,却没有任何痛感。身形拔高了不少的少年听见身后传来的语句:睁眼,然后转头。

      他乖顺地睁开灿金如光耀日轮的双目,鞋底在青石地砖上蹭了许久,才带动身躯调转方向。一袭华服的神灵依旧抬着手臂,笏板将他蓬松的马尾压得塌下去一截,质地近似琉璃的天青色眼睛近在咫尺,景元下意识地伸出手,像是为小像抹去尘灰那样探向玉清君的眼睛。

      尊贵的龙神不躲不避,神色平静地任由面前的少年在指尖触及她的脸颊之前反应过来自己到底在干什么。他放下手,犹豫了片刻,问她,您遇到这样不敬的动作都不会生气吗。

      紧接着,景元听到她说,因为我能够容忍比这更为僭越的事情。

      仙舟无数有关龙神的传说里都提到过,玉清君是仁慈且宽容的,她的威严与矜贵从不需要由武力来体现。座下的几位龙尊既是神的使者,亦是她最锋锐的兵戈,他们会替至高不朽的龙神完成她的一切谕旨。然而流传在人间的故事里不会提及的是,某一世的饮月君曾向司掌风雷与万物生发的巨龙施加过诅咒。

      光风霁月的苍龙数千年如一日地跪在他的神明面前,桎梏行动的铁链交织于躯体。额生角冠的年轻男子并未祈求龙神的侧目,也从未奢望过不属于自己的情感终有一日会被握在手中,他只是用那双和玉清君如出一辙的,翡翠青色的眼睛悲戚地仰望着女子不曾改变过的慈悲的眉眼。

      神真的懂得如何去爱吗。

      她是将肋骨之下涌动的潮汐当□□了吗。

      “上祷于龙……必蒙垂听……”饮月笑着诵出祈愿的祷词,从眼角滚落的泪珠滴在黑发龙女的掌心。

      我祝愿您为爱所困;

      我诅咒您铭记这纷纷扰扰的恨和欲——

      最后的最后,垂死的青龙感觉到慈悲的龙神印在他额头的一个轻吻,又听见她说:

      ——汝之祈愿,神已应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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