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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子夜歌 ...

  •   他时常做梦。

      从幼儿长成少年的孩子总是会梦见一片海。浩瀚,宽广,平静无波,扑扇翅膀的鸥鸟徒劳地发出啼鸣,向着比远方更远处飞去。而他就这么站在海水的表面,碧蓝的波纹在脚底涌动,看见不知从何升起的万千灯火于红纸糊的竹篾笼中跳跃。

      白昼变得极短,夜晚显得漫长,纸灯飘飘摇摇地上浮,丝缕云雾回环于周身。他闻到一阵潮湿的水气,带着海洋独有的些许咸腥,更多的是清苦,清苦中混杂了醇厚的味道。

      景元觉得这气味有点熟悉。他梦见过不知道多少次的海天一色,在恍惚中目睹日轮与明月的东升西落,但总感觉缺了什么。少年扶于腰侧的手指触及腰带,习惯性地向下去勾青玉底下坠着的流苏,摸了个空。

      一身收袖劲装的小少爷这才发觉佩在身上的那块玉不见了踪影。

      与此同时,脚下的海面从水波粼粼变作风暴袭来前的潮头,数人高的浪花重重地坠落。漫天的灯盏不知何时熄灭,水天相接处缓缓攀升的钩月将淘浪映照成雪色,倒映在少年那双金色眼瞳之中的不止是银白的天上宫阙——一个广袖流云,裙裾飘摇的倩影踏着碎琼乱珠缓步走来。他下意识屏住呼吸,立在原地,愣怔地等对方越来越近。

      他并非没有在幻梦里见过龙神。以往出现的仅是像父亲书房里摆的那尊青龙,只是要更加地大,更加地肃穆。景元不知道这龙神的形态会产生如此大的变化,因为玉清君终于不愿忍受一个不听话又不亲近的小孩吗,还是因为他今天回家时意外踏足了一座小庙?

      待到年轻的女子来到身前,他终于夺回了身体的控制权,向后退了一小步。尊号玉清的龙神没有再迈步,她抬起手,指尖拎着磨损出线头的织带,织带的一端坠着一块半透明的青玉。

      切勿再遗失了。

      她的声音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化作一缕流风钻进白发少年的耳朵。景元双手接过玉佩,恭恭敬敬地鞠躬,说了一声:谢谢龙神娘娘。

      “……不要提起这个称呼。”玉清君看了眼面前乖巧地垂着头,把织带重新挂到腰侧,听到这话惊讶地回望的少年,对他说,“唤我玉清即可。”

      好的,玉清娘娘。

      话音刚落,景元觉得自己好像听见黑发龙女不轻不重地啧了一声,凝神去看,却发现对方依然是那副端庄的模样。

      “唤我玉清,即可。”

      她再一次重复。

      司掌风雷与万物生发的龙神自觉与人世隔绝了太久,否则也不会时隔多年又遇上一个如此跳脱的小孩。之前那个得到神明偏爱的孩子有一头用鎏金花苞的长簪挽起几缕的黑发,还有一双通透如琉璃的红眼睛,是位老朋友的弟子。那孩子比景家这位小少爷要讨喜得多。

      ——龙神娘娘。

      年轻女人默念道。大概率是应星那个小孩传出去的,她猜测,否则人间对龙神的称呼只会是玉清君。允许匠人为自己的人形塑像,并在罗浮当地建个小庙供奉已经是退了不知道多少步的举措,结果不知为何一个两个都开始在那尊号后加上“娘娘”的后缀,又从“玉清娘娘”演变成现在的“龙神娘娘”。

      景元终于乖乖地喊了一声“玉清”,不过语气里没多少尊敬,这无所谓。玉清君盯着少年肩头蓬松的白发看了片刻,最后伸出手,往他头顶轻轻拍了几下。能够梦见她的均为与龙有缘之人,譬如应星的师父就是为龙神祭祀铸造礼器的工匠怀炎,而应星他本身也是在流浪期间溜去龙神庙里偷吃过贡品的。

      她想起被自己归还的那块半透明的青玉,雕琢的手法只需瞧上一眼便知道出自那个长出白发以后就再没见过面的小孩——技艺足以镂月裁云,又有胆识去镌刻龙鳞的匠人。向眼前卖乖的少年询问他的家族究竟是如何请动一位立下誓言的巧匠已经没有意义,对方想要逃避旧日时光的愿望是她亲自颔首的应许。

      行至少年身侧,戴着银镯的手臂搭上他的肩膀,将景元朝着银月的方向轻轻推去。

      这场梦,你已经做得够久了。

      女人这样说,抬手召来浪花与烟云缭绕周身,景元转头想要去重新握住她的手,最后只是看见一阵消散的云。

      醒来时已临近正午,睁开眼,候在一旁的侍女急匆匆地去喊来景夫人。自跟随剑首镜流习武那日起,景元从没有睡到日上三竿的时候,往往是天未将晓就从被褥里爬起,换好衣衫前往院中舞剑。他坐起身,撑着床铺的手摸到放在枕边的那块青玉,才恍然想起他梦见了什么。母亲步履匆忙地赶来,见独子神色如常后便松下一口气,说,你父亲已经遣人向镜流阁下替你告假,今日就在家中好好歇着吧。

      淋了雨也不去厨房盛碗姜茶喝。眉眼和善的妇人伸出手指,不轻不重地点点少年的眉心:都已经是这么大一个少年郎,怎么还是学不会照料自己。

      景元对此只是握住母亲的手,露出一个总是能从她那里蒙混过关的乖巧笑容,告诉她,娘,我又梦见了玉清君。

      “是一个很漂亮,很漂亮的神明。”他跳下床,一边套上外袍,穿上鞋,一边问母亲,“从师父家往这里的必经之路上,有一座建在路边的龙神庙,您进去过吗?那里供奉的神像就是玉清君化作人形的样子。”

      那座小庙?我记得那地方的神像是一个工巧大师叫徒弟送来的,送来的时候还没给塑像点眼睛。

      “最后给塑像画眼睛的是那个徒弟。说起来,那位巧匠还给你琢过玉。”

      向景家老爷推荐人选的是龙神庙里借宿的道士天同,他告诉景老爷,隐居罗浮的匠人应星曾经也是与龙神娘娘结下因果与缘分的人。

      可应星先生毕竟立下过誓言,不再打造任何与龙神有关的器具——景老爷话音未落,就听见天同说,只要您告诉他这是玉清君的口谕,再将神使送来的物品展示给他看,他一定会同意的。

      “竟然还有这样的故事吗……”景元回想一番那个有些模糊的梦,玉清君似乎没有提到过关于工匠的事情。

      用过午餐,回到卧房换了一身衣装,带着佩剑向侍从通知一声后,白发金瞳的少年独自前往临海的那座高山。从景家的宅邸到罗浮的龙神庙用不了多久,徒步走去也只消半个时辰。景元已有多年不曾登上山巅,今日再会,站在供奉龙神玉清的庙宇前回望后路,所见的也不再是碌碌地攀着石阶向上而来的信徒。

      过去能够吸引景元主动来龙神庙的只有新春时举办的庙会。串在竹签子上,裹了一层透亮糖衣的山楂葫芦,彩绳编织的驱邪长命缕,还有戏台子里上演的传奇,无一不在罗浮的每家每户口中被不断提及。伶人口中唱的是持明时调,讲述龙神的一位族裔与凡人女子的生离,偶有几位俊秀的年轻男女,化了妆,戴上琉璃打造的龙角,提上那刀剑扮作神明座下的六位尊长,跟在人力操控的翻飞在广场上的巨大苍龙身后。

      罗浮人最爱看的戏目是神策将军和饮月龙尊的戏文。凡躯俗体,却在岁月里被百姓神化了的那位将军在故事中因一壶好酒而与饮月君结交,此后一杆长枪,一匹烈马,同挚友一道守护脚下的土地。

      承认自己在挺长一段时间里都把那位将军视作人生目标对于景元来说也不是什么开不了口的事情,像他这样的孩子数不胜数,而他只是数字里的一个零头。不过与其他人有差别的是,景元向往的并非将军的职位,也不是能够和饮月君引为至交的机缘。他想要的仅有一匹好马与一把趁手的兵戈,然后,他就能够拥有自由。

      登上石阶,跨过门槛,走入龙神庙,久违的香烛燃烧后散发出的清苦气味钻进景元的鼻子,他想起来自己在梦中恍惚间闻到的似乎也是这样的香气。少年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双手合十,向着琉璃烧制的青龙塑像鞠躬,双膝轻轻地落于软垫,垂下脑袋诵了一句祷词。

      香火钱就不必投了。他的目光轻巧地落上木制的功德箱,状若无事地从旁边走过。龙神娘娘如此宽容慈怀,想必也是不会介意她偏爱的孩子前来祭拜时少投了几个香火钱。走到神像的后方,守着内部大门的几个侍者想要阻拦的动作在看到景元腰间那块青玉时停下,转而侧过身体任由他踏足。灿金的眼瞳瞥了他们一眼,随后不再投注过多的视线,步入内里。

      坐在里面的是一个身着素色道袍的年轻男人,约莫二三十岁,手里摇一把蒲扇,翘着脚读一卷不知内容的书。见到来人,对方也只是轻巧地向景元摆摆手,示意他自便。过了片刻,景元开口,问那道士为何近十年过去依旧容貌未改。

      那人只是笑,神秘莫测又意味深长。

      能看见你往这里来一趟可不太容易,是不是?天同放下手中的书册,景元眼尖地瞄到封面上空无一字。他望向道士那双与自己相似又显得沉郁了许多的暗金色眼睛,说,我今日来此仅是想参拜一下玉清君。

      “小少爷,若是真如你口中所言,就不会在这里与我相见。”天同拄着桃木的长剑,从蒲团上站起,来到束着一头蓬松白发的少年面前:我知道你想要问什么,这本来也是我最近打算前往景家告知你的事情。

      ——你会遇见她的,不仅仅是在梦里。

      “上祷于龙,必蒙垂听”从来都不只是一句形式上的祷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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