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人间》二十又青

37、第 37 章

　　午时，魔域中昏天暗地，到处都覆着一层厚厚的黑雾。从前最为繁华的朗宁城，今时今日也死寂般的安静，步伐声格外明显。

　　“奇怪。”闻月章扫了一圈，不由得嘀咕出声。

　　他早年来时，魔域并不是眼前这样。

　　那时候魔域与人界其实无甚差别，子民安居乐业，长街连着水，水后绕着山，处处长着地仙子，淡黄色小花迎风而动，奇香弥漫。

　　即使魔族远走，人族在此盘踞多年，也不该变成这样。

　　“你忘了他们说的？说不定就是因为朝天阙那层结界。”付留云道。

　　闻月章脑袋微点。

　　他们在来的路上便知晓了月前楼千远趁仙门不备，未曾耗费一兵一卒便一举夺回魔域，可谓大获全胜，狠狠打了仙门的脸。

　　只是朝天阙似乎出了点问题，楼千远扣下当时留守在此的修士，声称要仙门解开朝天阙的结界，否则永远不会放那些人离开。

　　眼下瞧着，倒真是挺严重的，楼千远扣着人不放也实属正常了。

　　只是，他倒不知仙门何时竟有了这样的本事，能以结界封住朝天阙？

　　闻月章想不出。

　　他甩了甩脑袋，将脑中思绪抛开，望着前方昏暗，不解道：“好不容易抢回手上，千远也不派人看着？就这么大咧咧敞开城门，可不像是他的作风。”

　　他们一路西行，从昭平进入魔域，之后便一路畅通无阻，进入朗宁亦是如此，始终未见一兵一卒。依当下仙门和魔族的关系，委实不该是这样。

　　付留云默默瞥了他一眼，闻月章当即改口：“少君，少君——啊不对，现在该喊魔君才对。”

　　闻月章心下不禁发笑——多少年的旧账了，某人一直记到现在，如今更是越发出息了，连名字都不许叫。

　　付留云未置言辞，拿出一个袋子递过：“你带着他。”

　　他身上没多带天海珠，便将元川给了闻月章防身。

　　闻月章欣然收下，晃了晃手中袋子，扰得元川头晕脑胀，从那袋中冒出头对着他一顿呲牙列嘴，被他一掌拍了回去。

　　“这可是魔族，安分点。”闻月章将袋子收入袖中。

　　行至宫门前，一直未曾见过的守卫终于出现，见着他们全无半点惊讶，脱口便问：“二位可是闻公子和付公子？”

　　闻月章眉尾一挑：“正是。”

　　守卫躬身道：“君上早已等候多时，现下仙门中人也在宫内，就等二位到来了。”

　　“仙门人？”

　　“陶老家主带了人来和君上商谈，具体情况二位进去便知。”

　　两人跟着守卫一路行至魔宫正殿外，还未入殿便听一道熟悉的声音传出：“当年之事，是我们几人之错，与这些孩子无关。君上若要寻仇尽管冲着老朽来，莫要扣着这群孩子不放。”

　　楼千远嗤笑一声，“老家主，本座说得很清楚。”

　　“仙门将朝天阙的事解决了，本座自会放那些小修士离开。”他垂下眸光看着手中酒杯，漫不经心道：“你这几日也看到了，魔域已成这般模样，朝天阙之事不解决，本座是不会放人的。”

　　楼千远抬起眼睑，唇角稍扬，皮笑肉不笑道：“至于你们的账，本座自然会好好算。”

　　陶老家主面色一白，硬着头皮道：“这……魔域为何这样我们的确不知，又谈何解决呢？”

　　据他所知，半年前魔域还不是这样，眼下这……朝天阙到底因何出现那层结界，魔域又因何黑雾笼罩，他们的确不知晓，几家多次商讨也始终无果。

　　他们动过念头想向玉泽求助，只是元掌门早已闭关，林怀玉回山后亦是闭关不出，一时之间，当世的三位阵法大师，除他之外皆无法来此。

　　可他于阵法一道的造诣远不如元怀青和林怀玉，在此观了几日，也没查明白朝天阙出了什么问题。

　　楼千远却不管这些，他憋着十一年的火，看见这些衣冠楚楚的仇人就烦。若非为了朝天阙，在他砍了这些人之前，是决计不希望让他们进入魔域的。

　　“不解决就这样拖下去，本座倒是有时间陪你们耗，只是不知那群小修士等不等得起。”他像是想起什么，话锋一转，饶有兴致地审视着站在阶下之人：“不如这样，老家主不妨去试试请闻月章来，他虽年轻，可也是举世难得的阵法大师，老家主去他面前哭一场，说不定他还能再帮你们一次呢？”

　　陶老家主身形一颤，失了话音。

　　座上围观的谢悦插话道：“千远，你何必如此。”

　　“师姐，”楼千远肃声唤了一句，“这是我和四家的恩怨，与玉泽无关。”

　　谢悦暗自低叹一声。

　　楼千远目光重新落回到陶老家主身上，“怎么样，老家主，本座这提议可是实打实的为你们好，说不定真能解你们燃眉之急呐！”

　　瞧见陶老家主越来越难看的脸色，楼千远轻笑，刚想说话，殿外炸出一句，楼千远一怔，坐直了身子看向殿门处。

　　“君上请我来是要我在这听你的编排吗？”

　　闻月章步入殿中，环视全场，心下了然。

　　到场的只有陶老家主一人，算不得仙门与魔族的正式谈判。

　　对上谢悦的目光，闻月章提起微笑，躬身行礼：“谢师姐。”

　　“闻师弟。”谢悦几不可见地笑了笑，很是不常见。

　　看清楚来人，陶老家主愈发激动，似是想上前说些什么，却又不敢，脚步被什么东西绊住了一样，欲言又止地瞧着他，甚至忘了跟着他进来的付留云。

　　闻月章视若无睹，未有言语，抬眼望向上方之人，“阿平呢？”

　　楼千远快步走下阶梯，最终堪堪停在两人身前隔了约有三步的位置：“你……”

　　话没有说完，楼千远顿了下，松开不自觉握紧的手心，语气轻松答道：“在自己殿中，我没做什么，他一切都好，你放心。”

　　“朝天阙出什么事了？”

　　楼千远摇头，解释道：“外面覆了一层红色结界，看不出是什么东西，只是隔断了朝天阙与魔域，还生出这许多黑雾。”

　　“所以你派人等在外面，是希望我来后同你一起去探查？”闻月章挑眉。

　　“不错。”

　　楼千远视线貌似不经意地扫过一边的付留云，道：“师兄不妨同去。”

　　闻月章思索片刻，对上付留云的眼神，“一起。”

　　毕竟魔域变成这样也有他的一份，上次楼千远还送了他一魄，他必须得去。

　　况且，他们在朗宁走了许久都未曾找见胎光所在，去朝天阙试一试也未尝不可。

　　见他应下，楼千远勾唇一笑，回身冲着谢悦道：“劳烦师姐看着阿平，我们去去就回。”

　　“嗯，放心。”

　　楼千远瞥向一旁默然良久的陶老家主，面上仍带着笑意，语气却格外冷：“陶老家主不是一直想知道朝天阙如何吗？一起去吧。”

　　也不等人作答，他便顾自上前带路。

　　闻月章对陶老家主亦是不想多管，只是这毕竟是付留云的外祖，他还是回头望了一眼。

　　付留云面色平平，上前躬身行礼，恭敬唤了一声“外公”，却并未做太多其他动作，问完礼便牵上闻月章离开。

　　朝天阙位于魔宫之后，掩在一片雾中，赤色结界伴着浓郁缭绕的黑气，格外阴森，全不似传闻中的登仙之路。

　　闻月章打量着红光，心下有些疑惑——不知为何，他竟觉得这红光为有些眼熟。

　　想到之前那些类似的红光，他心下一动，侧头问：“我能凑近看吗？”

　　“能。”

　　连日研究，楼千远早已熟悉这结界，轻抚其上，介绍道：“这结界不会伤人。”

　　闻月章点点头，走上前仔细端详，犹豫了下，随后，他伸出手触向结界。

　　结界登时大变，红光大亮，缭绕的黑气骤然窜动起来，也不攻击人，就四处飘着绕着，卷成数条黑龙。

　　闻月章尚未来得及反应，就感到整座朗宁城活了过来，天摇地动，他撑住手欲要开口，那红色结界陡然破碎，化作点点星光飞入他体内。

　　意识被吞没前，他似乎看到前方出现了一道白光。

　　再醒来时四下已变了模样，偌大天地空空荡荡，只有他一人，他却不禁有些惊喜。

　　——这是胎光。

　　想到朝天阙，闻月章恍然大悟。

　　当年他散魂是在魔族，魂魄碎片亦是在魔域炸开，前几魄都与魔族有关，最后这一魂在朝天阙，也不无道理，他早该想明白。

　　只是这景象有些奇怪。

　　可以看出面前是一座军帐，他甚至可以猜到，从前的他这个时候应该孤身坐在军帐中，面前桌案上还会放着一串蓝色珠串。

　　“还有两月有余就是小妹生辰，去年她就看上了阿娘那串，这串送回去定也能哄她高兴一阵。”

　　熟悉的场景，不出所料的话，唯一不同的是他站在帐外看到了十步开外的陈婉林。与当初截然相反，陈婉林提着食盒在帐外徘徊许久，最终没有走入帐中，转身离去。

　　这不对。

　　闻月章心知肚明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陈婉林应该走入帐中，将那碗备了许久的热汤交给他，目睹他喝下，然后他将人送走，找寻凌沧无果，却没有放在心上，依旧带着人出了城，之后便是缚魂、阳魂二阵。

　　眼前这发展，并非他的记忆。

　　闻月章眉头微拧，便见从前的自己掀帘而出，颈上的确没有挂着凌沧。

　　方才的一切如同来去无痕的小插曲，并未产生任何影响，他目送曾经的自己带队离开，跟着一起到了城外。

　　这一次，阵法也并未出现。

　　一切过往仿佛一场空梦，渺无踪影，这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天。

　　甚至后来，回到军帐中，那个闻月章唤回了凌沧。

　　大战仍在继续，死去的人还在增多，一场场血淋淋的厮杀后，他看到是另一个闻月章亲手将凌沧刺入魔君心口，在魔宫上扬起了仙门旗帜。

　　最后，那个闻月章满载荣誉与夸赞回到兰溪，和那个约定好的人坐在不尽欲中，一起饮完了那壶醉相逢。

　　而他自己，自始至终站在一旁，与所有人擦肩而过，像个彻头彻尾的外人，静默无声地看完了所有。

　　直到两只酒杯碰在一起，清脆的响声闯入耳畔，闻月章不可抑制地笑出了声。

　　“镜花水月，自欺欺人。”

　　他走上前，按住两只酒杯，微一用力，面前的一切便随着酒杯一同散为齑粉。

　　再睁眼，酒楼不再，故人难寻。

　　依旧是那座军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