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人间》二十又青

35、第 35 章

　　闻月章心头乱得很。

　　他从前做那些事其实并没有想太多，只是觉得他力所能及便要去做，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在这种情况下得到这么多句感激。

　　兰溪是他从前的家，是他自以为是守护了许多年的地方。这里一土一寸都有他的痕迹，每一处街巷都曾是他的回忆。

　　后来那么多事发生，即使回到这里，他也感慨逃避多过怀念喜悦。

　　可是如果没有回来，他或许真的错过这些了。

　　闻月章沉默许久，再开口时已经哑了声音：“你们……”

　　“小少主，那些事我们听说了。闻家怎么样我们不管，后巷每个人都曾受过您的恩惠，只要您好我们就满足了！”

　　“是啊，小少——啊不，闻仙君，闻家的事是他们的错，您是您，和他们无关，您对我们的好我们从没忘记。”

　　阿秀走上前，柔声道：“闻哥哥，您在我们眼中永远是当初那个您。”

　　闻月章哑然失笑，心境前所未有的开阔，那死了十一年的道心好像终于有那么点复苏的迹象了。

　　“谢谢。”他轻声道。

　　阿秀莞尔一笑，摆了摆手招呼各家人回去，带着两人往巷子深处走去。

　　手被轻捏了一下，闻月章侧眸看去，正对上付留云目含询问的眼神，他轻笑一声：“我没事。”

　　视线扫过巷子各家敞开的大门，扫过尽头熟悉的房子，眸子中映出一街明星灯火，最后收于付留云一人。

　　“阿云，”闻月章唤了一声，“你看，我那短暂的一生也是有意义的。”

　　他所求的从来没错，他所守护的那些也没有错，那些迷惘的、徘徊的、犹豫的念头，如今看来，是自己把自己困在了其中。

　　仙门如何，正道如何，他所求的不过是安乐乡——一个人人能安稳生活、安居乐业的红尘安乐乡。

　　仙门做的事从来都只是仙门，只是那几个人的私心贪念。这天下，这人间，与他们是不同的。

　　而他仓皇可笑的一生也并非那般可怜，恰如眼前这一盏盏透亮深巷的灯，恰如昔日灯会上那朵朵璀璨的烟花，只这一瞬，便已足够。

　　见他笑开，付留云亦难掩欣慰地笑了下，正巧到了阿秀家门前，两人握紧手，相携入门。

　　寻常人家，粗茶淡饭，闻月章却吃得津津有味。

　　这是再好不过的一顿饭。

　　饭后，阿秀和乔生给两人备了间房，置好床铺便离开，留两人在房内谈话。

　　付留云拿出先前收了雪狐的袋子，封了个结界将它放了出来。

　　“哎呦！”

　　雪狐落地还懵着，没注意到摔了一下，两只前爪伸长了揉着头，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们。

　　闻月章眉间微挑。

　　运气不错，还是只会说话的雪狐，怪不得修为颇高。

　　他托起一盏茶，不咸不淡地问：“你为什么来这附近？”

　　雪狐喜冷，多生活在北境，不该在这一代出现才是。

　　雪狐噤口不言，默了半晌才张口，委屈巴巴道：“北境都被魔族占了，我就跑出来了。”

　　屋内两人俱是一愣——原来这么多年魔族一直在北境，怪不得仙门丝毫没有察觉。

　　“那你为何追那个男子？”

　　闻言，雪狐顿时更委屈了，爪子扒着地，弱弱道：“我饿了嘛……”

　　“冬天一到，只有兰溪这边还暖和一点能找到吃的，北边都找不见食物了。我哪知道刚过来就碰上一场大雪，林子里半根毛都找不到，他正好撞上，我饿极了才想抓他的。”

　　它胆子小，这也是第一次抓人进食，哪知道出师不捷，初次尝试就踢到了铁板，实在倒霉。

　　闻月章抽了下嘴角，也没想到是这种情况。

　　“你先前未曾伤过人？”付留云问。

　　“没有没有！”雪狐直接炸了毛，爪子抬起，一股劲的摇头，“我要是为非作歹那么久，你们人族修士早就把我抓起来剥皮做衣服了！”

　　闻月章一手支着头，慢悠悠道：“那你不怕我们现在把你剥了皮拿去做衣服？”

　　此话一出，雪狐似乎才反应过来，浑身哆嗦了一下，刚还左右摆着的爪子下意识捂在身前，一脸惊恐望着他们。

　　闻月章实在憋不住笑出声，道：“放心，不剥你皮，我们才没那个闲工夫。”

　　雪狐一愣，试探着看向一边的付留云——就是这人差点拿剑砍了它。

　　付留云点了点头，肯定道：“嗯，不剥皮。”

　　雪狐这才放下心，松了爪子趴在地面，狐尾不住地摇着。

　　“不过你得跟我们走。我们可以帮你找吃的，只一点，你不许伤人。”闻月章道。

　　“？！！”雪狐脸巴巴皱着，纠结极了。

　　闻月章顺势又添了一句：“你若是不愿意，那要不还是剥皮吧，这样我们也放心。”

　　雪狐腾地站起，尾巴一根根支棱起，僵硬着身子，声音也像是僵住了一样，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我跟你们走！”

　　开玩笑，它可不想被剥皮。

　　闻月章没忍住笑了好一会儿，笑够了才移开眼神看向付留云：“眼下不过戌时，酒楼应还开着，咱们带它去吃点东西？”

　　“嗯。”

　　“小狐狸，你会化形吗？”闻月章问。

　　这狐狸会说话，又有那般修为，照理说该是能化形的。

　　果不其然，雪狐点了点头，缩回狐尾，身形渐变，不多时一个翩翩美少年出现在他们眼前。

　　闻月章撇了两眼，揶揄道：“长得不错嘛，就是个头矮了点。”

　　雪狐脸色一红：“我还是只幼崽……”

　　小狐狸修炼已久，对人类来说实不算年纪尚小，但放在狐族确确实实还是个幼崽，化成人形个头也没窜高，看着还没周平大。

　　闻月章了然，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元川，元宝的元，山川的川。”

　　闻月章放下茶杯站起身，路过元川身边时还伸出手在它脑袋上狠狠搓了一把：“走吧元川，带你觅食去。”

　　小狐狸张大眼睛冲着他龇牙咧嘴的，却又在瞄到另一人的同时瑟缩了下，表情强行收了回去，畏手畏脚跟上。

　　-

　　月上中天，雪铺满长街，莹莹发着亮光，不似往常昏暗。凛风袭过，不时卷起屋檐上的雪，啪嗒啪嗒砸下一大片。

　　天色已晚，街上往来人甚少，酒楼中却热闹非凡。小狐狸吃得兴起，两人就在一边有一搭没一搭闲聊。

　　这酒楼他们可着实熟悉。

　　醉饮千觞不尽欲，红尘滚滚一相逢。

　　兰溪甚至是天下最闻名的酒楼，便是这不尽欲。

　　当年他们在昭平分别时，也曾约好到此喝酒，只是不成想，再来已是十二年后。

　　闻月章找回忆一般不停环视四周，漫不经心道：“不尽欲这么多年真是一点没变，酒香与当年分毫不差。”

　　“说起来，那年的酒你喝了吗？”
　　“……没有。”
　　“今日给你补上。”

　　他叫过小二点了一壶酒，正是当年他们没能喝上的新品——醉相逢。

　　这些时日总被管着不让喝酒，闻月章都已习惯，如今地方特殊，也只堪堪点了一壶。

　　闻月章自己倒满一杯，剩下的全推去了付留云那，举杯笑道：“醉中相逢易，酒醒不见人，今日我们却是不醉已相逢，倒是不合时宜，却也算补了当年的约定。”

　　付留云面露浅笑，斟满一杯饮下。

　　入口香醇，似乎带了点甜味，仔细品过却觉得辣，后味无穷，有如梦醒后空留一人好梦不存。

　　闻月章不由得庆幸——幸好当初付留云没来。

　　这样的酒独自喝，还是在他死后，委实难受。

　　元川自顾自吃完，见两人都闷不作声，心下奇怪，一时好奇自己也倒了一杯，哪成想刚喝下去还没尝出个味道，头一晕，“嘭”的一声栽在了桌子上。

　　闻月章当场眉开眼笑，付留云亦弯起眉，伸手将元川收入袋中。

　　酒喝完，吃饭的也已睡下，结过账他们便起身离开。

　　长街仍旧没有人，霜白覆了一地，寒风瑟瑟，枝头微颤着时不时砸下来几簇雪，无声坠入大地。

　　他们手牵手漫步长街，默契极了都没有开口。

　　从不尽欲一路向北，放清阁今日没有舞，浠水上也什么都没有，满城静寂，除去耳畔的风声，整个世界只有他们两人。

　　回过神时，闻月章已被按在树下亲吻。

　　颈侧的手托住下颌，腰间紧紧箍着一抹温暖，撑住他失了力的身子。唇齿间酒香醇厚，明明酒量很好，却也熏得他头脑迷糊，愈发不清醒。

　　蓦地一簇雪落下，正正砸在付留云肩上，吻得火热的两人愣了一下。

　　闻月章抽回挂在付留云肩上的手，雪凉凉的，融化的雪水自指缝滑下，他将手拍在付留云脸上，抹了抹一手湿润，颇有些幸灾乐祸的意思。

　　“当街做坏事，你看，雪都看不下去了。”

　　付留云轻笑着抓住他手，使了个诀将水渍清去，嗓音中尚留着暧昧的哑意：“那回去再做。”

　　闻月章又揽上他肩膀，语调温软道：“没力气。”

　　迎着月色雪色，付留云眉目柔和，蹲下身让人趴到他背上，沿着长街一步步走回后巷。

　　夜依然很静，路依旧很长。

　　他们还有许多个相逢的岁岁年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