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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 2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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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夜,戌时刚至,丹阳城内已然张灯结彩。仙门弟子,寻常百姓,几乎都出了门游街赏灯,长街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酒楼中,闻月章戴了顶帷帽静静坐着,对着手中的符文发呆。
他今日本不想出来的。
此次来丹阳,他从没想过要上街逛什么。其一,若是遇上哪个熟人,可就麻烦大了;其二,人挤人的事他如今也没兴趣做。
只是耐不住某人今天傍晚时分便消失不见,他找了许久,才见一只拟行符化成的蝴蝶扑棱着翅膀飞到他跟前,丢了张字条给他。
于是闻月章依着字条上的内容来了此地。
只是眼下已到戌时,该来的人却迟迟未到,连个影子都没。
闻月章又倒了杯茶,心道这茶他都喝了不知道几盏了,某人要是再不来他就走了。
他木着脸,茶杯才托起便被按下,抬眼正对上来人视线。
“付大公子,你这一张字条把我约到这来是想做什么?”他浅笑道。
付留云并未回他话,递来一样东西。
是张半脸面具,白皮雕花,红纹弯绕,看不出来像什么,却让他有些眼熟。
他拢共也没来过几次丹阳,应是错觉。
闻月章摇了下头。
只是,中秋夜给他这个做什么?
付留云叫了小厮来上了一份面,抬手示意他吃。
“?”闻月章越发摸不清头脑。
大费周章约他出来就为了吃个面?
“你做的?”他接过筷子,没急着动,“付师兄,弄得这么神秘,不会就是让我来这吃面吧?”
付留云默认了最开始的问题,只道:“先吃,过会儿你就知道了。”
见他卖关子,闻月章眉间一挑,也没再追问,低下头听话吃面。
他胃口其实依然不好,每次吃的都不多,甚至某些难受的时候,不论吃什么都会吐出来。
付留云为了让他少遭些罪,挖空心思改进,厨艺在这段时间内称得上突飞猛进,眼前这面虽简单,味道却正对他口味。
待到面吃完已是戌时一刻,闻月章推开碗,好整以暇撑着头,另只手扣在桌上漫不经心敲着:“现在可以说了吧?”
话音刚落,付留云已经凑近,掀开帷帽一角,拿起面具替他戴在脸上。
闻月章一怔,愣愣盯着近在身前的人。
帷帽不大,两人凑在一处便显得有些拥挤。
脸贴着脸,气息缠着气息,付留云专注系着他脑后的绳子,似乎并未发现,以现在这么个姿势,任谁随便动一下就能亲上。
前几番他们不是没贴近过,可这个角度倒是头一遭。
闻月章匆忙低下目光,却不偏不倚,正好落在面前人唇上。
他第一次发现,付留云的唇很薄,颜色也有些淡,配上这张看起来永远不会动感情的脸,像极了那些话本子里的薄情寡义之徒。
话本子里果然都是胡写乱编的。他心道。
思绪乱飘之际,他无意识地动了下,下一刻,被人扶正脑袋,低沉的声音几乎贴着耳朵闯入:“别动。”
耳根一麻,闻月章心跳登时乱了,僵着身子一动不动坐在原地。
燥热感笼罩不多时,温热的呼吸退开,接着他眼前一亮,帷帽已被付留云取下。
闻月章掩饰地捏在自己仍在发热的耳朵上,没去看对侧的人,对着桌板悄悄盯了良久。再抬首时,发觉付留云也戴上了一个和他样式相同的面具。
见他望过来,付留云好似笑了下,拉上他出了酒楼。
街上人来人往,不少孩子新奇地左瞧瞧右看看,找见感兴趣的东西便只顾往前跑,后边大人慌忙跟着,又是挤又是推的。
小摊边、铺子旁,围着成双作对的年轻男女,看灯的、买灯的、看节目的、买香包的,熙来攘往,络绎不绝。
付留云握紧了闻月章的手,似是早有研究,特地绕了条路,避开最拥挤的地方,过程中还时不时帮闻月章挡一挡人。
终于,到了个不那么挤的位置,付留云停下脚步,在喧闹的人声中抬高了声音道:“这里人没那么多,也刚好能看到。”
闻月章循着他视线望去,见一队人自街尾处跑出,在乱哄哄的人潮中穿街而过,手上举着的那条火龙火星飞溅,流光溢彩,伴随乐声蜿蜒飘荡,欢呼声、叫嚷声、震天的鼓声,花天锦地,热闹空前。
这样的场景,他似乎明白了什么,恍神注视着那越来越近的火龙与星星点点的光,怔在原地。
人流不止,顺着徐徐靠近又顷刻远离的火龙继续流动,下一瞬,付留云又带他出了人群,沿着反方向一路穿行。
他们十指相扣,走过光影缭乱的小巷,穿过明暗相接的灯市,看四处围成圈子的人群,或看杂耍,或赏舞乐,或成群结伴自身畔嬉闹而过,最终消失于人海。
付留云带他将所有热闹一一看过,却每处都不多停留,有目的似的继续朝前走。
到了一处,付留云护着他挤进人圈,站到最前边。
闻月章抬目看去,对侧明灯挂了一壁,各式各样,五颜六色,中间还有一盏六角宫灯众星拱月,样式与当年那盏一般无二。
“中秋的灯谜不及上元,但丹阳城也有不少。”
他示意掌柜的将灯谜取下,递到闻月章面前。
“红娘子,上高楼。心里疼,眼泪流。打一物件。”
“蜡烛。”
“风中空候立终宵,打一字。”
“夙,夙愿的夙。”
“明月江中起,打一字。”
“鸿,惊鸿的鸿。”
熟悉的灯谜,早已知晓的答案,他逐一答过,接过被递来的宫灯。
通体流光溢彩,坠着的小穗子迎风而动,宛若翩跹起舞,恰似当年夺目。
闻月章立在原地默然良久,周遭嘈杂,他心底却越发静,像驶入湾头停泊靠岸的船。
他动了动唇,想要开口,就听到不远处有熟悉人声传来,他循声望去,看到两个熟悉的人影。
“那宫灯被人拿走了啊!”陶吟泄了口气。
“阿吟,你若想要,不如我去和他们商量一下,看能否买下来?”
陶吟望着这边摇了摇头:“算了算了,毕竟是人家拿到的,换一盏吧。”
她拽着人想走,徐朝寒却停住,扇子在手中轻一下重一下地点着,“我怎么觉得哪里不对。”
“阿吟,你有没有觉得他们有点似曾相识?戴着面具,还隔了这么多人,我有点看不太清,但就是……说不上来什么感觉。”他回过头,示意陶吟。
陶吟再次望过去,却已没了两人身影。
“你看错了吧!”陶吟歪了下脑袋,收回目光,一手扯上徐朝寒衣袖,催促道:“走了走了,一盏灯而已。”
徐朝寒本也只是匆匆一眼觉得熟悉,眼下人已找不见,便没多想,反客为主牵住陶吟,闯入人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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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厢,挤过人群行出长街,跑了好一段的两人停下,闻月章一手扶着付留云,缓了半晌。
再抬眸,映入眼帘的是一道长河,绸缎一般蜿蜒而下,水面上繁星点点,不时有人行船而过,带起层层涟漪,颤动群星。
两堤上站着不少人,观灯的、赏乐的、看舞的、祈愿的。靠岸处还停着一只灯船,挂满了光灿灿的灯,花香弥漫河岸,酒香扑鼻溺人。
“挂上去吗?”付留云望着灯船问。
闻月章轻点头,将手中一直攥着的宫灯挂在灯船上,看小灯迎风起舞,一闪一闪的,煞是好看。
后来,付留云又带他去买了河灯,一如从前,他们一起写下各自所求,放于水中,任其顺流而下,没入无尽天际。
再回神,付留云不知从哪找了壶酒,只给他倒了一点。
“桂花酒,今天允许你喝一点。”
闻月章轻笑不语,接过一饮而尽。
入口清香甜中又带着苦,回味无穷。
说是酒,却不醉人。
他放下杯子盯着水面,自己都不知道是在看什么,就这样盯了许久。
“你写了什么?”
问题一如当年,答案也一如当年。
“秘密。”
闻月章嘴角泛起浅笑,“现在还不能跟我说?”
“再等等。”付留云眸光微动,意有所指道:“很快你就知道了。”
视线相接眼神碰撞,明明暗暗的灯影打入眼帘,往日沉沉的眸子迎着光,亮晶晶的,有什么东西正挣扎着向外闯。
闻月章莞尔一笑,应道:“好。”
我等你开口。
“接下来呢?做什么?”他重新问道。
付留云引他坐在岸边的亭子上,看着不远处的人群和水面的游船,“在这里歇歇,还有最后一项,到了时间我带你去。”
闻月章没再追问,不声不响低下头,侧身倚在付留云肩上,深吸了一口气,察觉到付留云动作一滞,随后,肩上一暖,他被人揽进怀中。
其实以前在玉泽那时候,他便总是靠在付留云肩上偷懒小憩,可当下,或许是他心境变了,也或许是这些时日抵足而眠,叫他悄无声息冒出了某些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心事,这感觉大不相同。
月光柔和,清辉洒向人间,温暖的怀抱隔绝晚风,只留下不时传来的乐声人声隐隐在侧,显得格外渺远,反倒是耳畔清晰可闻的心跳声更加明显,不知是谁的,一下一下,像是有某种节奏一样。
明明桂花酒只有一点,明明不醉,闻月章却觉得有些不真实。
一切都不真实。
过了不知多久,付留云带他起身,拿出一件厚披风为他系上,而后突地抬手,伸向他戴了一晚的面具。
闻月章下意识要躲,因着距离没能躲开,面具摘掉的下一刻,他还没反应过来,便被人打横抱起。
“诶?”
闻月章急忙环住人,再回过神时,他已被放至檐上。
付留云坐在他身旁,指着一侧道:“看。”
子时的钟声自城中心荡开,漆黑夜幕中蓦地炸出一片绚烂,千万火星如飞鱼入海,又似珠雨落船,迸发、喷洒,漫向各个方向,坠入人间。
紧接着无数的烟花绽放,将黑夜映成白昼,灯光暗了,只留下漫天缤纷夺目。
远处闻欢呼雀跃,近处有晚风轻拂,抬头见火树银花,低头是万家灯火。
老人、孩子、夫妇、青年,商贩、舞女、书生、乐师,各人各形,各行各业,是百态人间。
他怔怔环视,在这样的晃神中听到身畔之人出了声。
“从前在南安,你问我河灯上写了什么,我那时没说。今日,连同方才那盏,我一起告诉你。”
“十九年前,我写的是人间,如今亦然。”
闻月章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心底乱糟糟的,有什么东西在怦怦作响,东一下西一下,跳得他思维凝滞,只能愣着问:“人间?”
“我自小在付家,父亲母亲因为一些事总觉得他们亏欠了我,既不敢靠近,也不敢勉强,所以我身旁总是没什么人。直到那年兰溪,万家灯火里,我看到了你。”
付留云从没对人这样剖白过自己的心意。
可面前人实在不同。
“阿月。”付留云轻唤了一声。
闻月章,阿月。
在这漫长的十一年中,他曾无数次悄悄唤过这个名字,可即使是在梦中,即使他回到玉泽相伴的时候,这呼唤也从没得到回应。
这个人走得干干脆脆,没留下一点痕迹。
他遮遮掩掩,默不作声,扬扬得意着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瞒了十数年,到头来却连这人最后一面都没能见到。
而今,他好不容易才盼到这人回来,他不想再瞒。
之前闻月章说,要他一点点说给他听,那么今日,他便说给他听。
“我知道你其实并不像表面那样洒脱明快。你喜欢俗世红尘,喜欢一切热闹繁华,但你并不喜欢跟人打交道,不喜欢主动挤在那些人堆里,比起仙门,你更愿意留在人间。可你偏偏姓闻,有很多不得不做的事,所以你给自己背上了一层枷锁,从没真正选择过自己想要的。没关系,我可以替你记下。”
“曾经我一直以为,我们或许一辈子就那样过下去,不时在人间偶遇,不时在仙门相逢,做知己做朋友,遇到了便约着去喝酒,随口聊一聊近况。可我没想到,两族之战来得那么突然,更没想到,会得到你的死讯。”
那时候他在北战场,身陷困局,足足困了一月才脱险,怎料刚出来,便得到了闻月章的死讯。
传闻闻家少主闻月章不忍仙门再添死伤,以身为祭,虽诛尽魔族,却也身死道消魂飞魄散。
旁人眼中,他是为仙门献身的大英雄,心怀天下,也太过决绝,赞他功名之余,或多或少都会感叹一句天妒英才。
只是再多夸赞,再多慨叹,最终还是会被魔族覆灭的喜悦盖过。
死一个人便能换得为非作歹恶贯满盈的魔族覆灭,实在是笔划算买卖。
可于付留云而言,一切都是噩梦。
简简单单的“传闻”二字,在他和闻月章之间划了一道鸿沟,凭他再努力,也跨不过东和北的距离,跨不过那错开的一月光阴。
此后,他迷迷惘惘,行尸走肉一般流浪了十一年,虽生犹死。
可是万幸,现在梦醒了,这个人就在他眼前。
“重逢后,我也知道你心里有很多放不下。我不清楚这中间到底发生过什么,但我想告诉你,无论发生什么,你都是闻月章,是十九年前南安灯会下的闻月章,是唯一的闻月章。”
“那日你说,你找不到自己的道了。”
付留云嘴角一弯,忽明忽暗的光打在面上,似灯火融进眼中,温柔几乎要溢出来。
“这是我找了十一年的人间,送给你。”
烟花依然在燃放,不时炸出的响声萦绕耳畔,可闻月章觉得自己像是听觉出了问题,只能听到付留云的话,还有心底的嘈乱。
熟悉的酒楼之约,熟悉的面具,熟悉的灯会熟悉的灯谜,还有不尽的河灯和耀目烟花。
十九年过去,太多事发生,太多人改变,他从没想过还能回到从前。
可付留云做着和十九年前一样的事,告诉他,他是闻月章,只是闻月章。
他可以放下所有,不背负不妥协,回到十九岁那时候,再去选择,再去经历,去找自己的俗世人间,找自己的道。
他走了十一年,付留云也在红尘中孤身走了十一年。
最后,在这万家灯火中,将他弄丢了的人间送回到他面前。
闻月章眼前有些模糊,心里密密麻麻的疼和酸软之余,某个未曾探索过的地方破开黑暗,爱意连同乱了节奏的心跳一起破土而出,在这片荒芜土地上疯狂滋长。
近一月的困惑难解犹豫不决在此时骤然落定,迷雾散尽,他豁然开朗。
“付留云。”闻月章嗓子有些干,哑声唤了一句,“低头。”
他揪住付留云的衣领,稍稍仰面,在人垂首的一瞬吻了上去。
呼吸交错紊乱,迎着夜风,被他抓住的人身上很烫,短暂停滞后,一只同样滚烫的手托在后颈,接过主动权,背着满天烟花,不得章法地和他纠缠在一起。
桂花酒余香尚存,盈在鼻息间,苦涩又甘甜,是风月醉了人。
闻月章心道,这才是我的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