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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 2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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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二,暮色降临,热闹非凡的丹阳城灯火亮了一街,临近中秋,又逢陶家大摆酒席宴请宾客,仙门各派接踵而至,满城人山人海。
看着人挤人的街道,闻月章不由得低叹一声,放下车帘。
眼瞅天将黑,以如今丹阳城的情况,客栈估摸着也找不到空的。如果不是有付家安排,他们怕是要露宿街头。
到了地方,闻月章扶着付留云的手下了马车,边活动筋骨,边抬目打量四周。
朱门绿瓦,亭台轩榭,依桥傍水,映日晚霞,是典型的水乡宅院,古典端庄。
相比陶家,倒更像付家风格。
陶雨喜素喜静,一直不甚喜欢陶家大摆排场的作风,年少时常出门游历,回到丹阳也不爱返家。恰巧此处距陶家不远也不近,在整个丹阳却算偏僻,素日十分清静,陶老家主便买下用来讨女儿欢心。
后来陶雨出嫁,院子就空了下来,常年只有一些洒扫下人在,外人皆知这是陶家地界,也不敢贸然打扰,如今倒是方便了他们。
周平是个闲不住的,连日坐车坐得他浑身不舒服,刚一下车就伸展起四肢,又跑又跳。
闻月章眼角微弯,还未开口说什么,就见拐角走出一位中年男子。
来人面相和善,含笑掬手,像尊落了俗世的弥勒佛,步伐矫健,眨眼工夫人已到跟前,弓起身子对付留云行了一礼。
“公子,老奴在此恭候多时。夫人几日前便派人来过,特意嘱咐了让你来了后去见她。”
他眯缝着眼,越发慈眉善目,周身气息隐隐波动,姿态恭敬,却不显卑微,一副仙风道骨的样子,叫闻月章想起曾经教他符道的二长老。
“雍叔不必多礼,母亲那边我明日便去。”付留云温声回罢,转过身子对闻月章介绍道:“这位是雍叔,付家的管事。”
雍叔一脸心领神会的表情,对着闻月章又行了一礼:“想必这位便是闻公子,久仰。”
闻月章眉间一挑,不动声色瞄了付留云一眼,扬笑回道:“雍叔好。”
周平不知何时跑到他们身边,听他开口,跟着喊:“雍叔好!”
“天色已晚,还请公子先去休整一番,饭食稍后便送至院中。”
“嗯,雍叔,你去忙吧,不用管我们。”
雍叔道了声是,缓步退下。
付留云在前带路,最终停在一处院子前。
趁着付留云给周平安排住宿的空当,闻月章大致扫了眼正院。
院子清净典雅,院中种着一棵桂树,廊下尚有些刚落的桂花,清风一瞬,淅淅飒飒,满园飘香。
是个谈论风月的好地方。
送走周平,闻月章望着上方匾额,赞道:“清平居,这字不错,你写的?”
“是,从前牌匾断过一次,后来补上时我便顺道写了。”
闻月章幅度极小地点了下头,目光转了一圈,漫不经心似的落在付留云身上,笑问:“诶,老实交代,雍叔怎么知道我是谁?”
他虽与付留云相识多年,可甚少去清河,每每去也都是为他事奔波,浮光一眼匆匆而过,反倒是付留云经过兰溪被他留在闻家的次数多一些,照理说,雍叔不该认识他才对。
付留云顿了下,解释道:“那日与母亲传信,她猜到的。”
闻月章一怔:“这么好猜?”
他十一年前身死昭平,此事仙门人尽皆知,陶雨因为一个传信就能猜到他身份,未免太容易了些。
除非……某个人早就露了馅。
“付师兄,你是不是跟他们说过什么?”他眼睛稍眯,威胁一样揪住付留云衣服,“喂,他们不会早就知道……”
不会早就知道自家儿子喜欢他吧?
付留云浅笑,无奈道:“早年母亲自己看出来的,虽然我也不知为何,但他们确实是知道的。”
闻月章一噎,心里又羞又气。
这才刚意识到这事几天,就让他得知付留云父母早就知道了,那当年他和付亦尘见过那么多次,付亦尘会怎么看他?
“好啊付留云,”闻月章白他一眼,咬牙切齿道:“你真是好样的,我还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你就悄悄让我‘见过公婆’了?”
他忍不住捂上脸,甚至忘了自己话中歧义,下意识将头抵在付留云肩侧,撞墙似的撞了数下,哀嚎道:“付伯当年是怎么看我的啊?他会不会拿我当拱了他家白菜的猪——啊不是,拐了猪的白菜?”
他可不当猪。
付留云嘴角自方才起便一直没压下去,看闻月章死死埋着脸,迟迟不肯抬头,他终于勉强发了善心,笑容微敛,安抚道:“当年没有,是那件事之后。”
闻月章犹不相信,缩着脖子问:“真的?”
“真的。”
付留云低下视线,想到刚刚闻月章的话,他压低声音,问:“你怕什么?丑媳妇见公婆?”
话音才落,闻月章已经一手锤向他:“你才丑。”
“嗯。”付留云没躲,淡淡应了一声,附和道:“我丑。”
他拉下闻月章覆在脸上的手,“没事,你就当什么都不知道,不必在意。”
闻月章叹了口气。
他倒不是怕见付亦尘和陶雨,只是时隔多年,如今又有这么个事横在这,他还没想好该怎么面对他们。
他需要点缓冲时间。
“明天我不用去吧?”他闷声问。
“不用。”
见他一脸衰相终于得到拯救,付留云唇角微弯,伸手拢了下他先前蹭乱的发丝,“母亲只是找我了解情况,你在这好好休息就行。如果有人来,你只当没听见,一切交给雍叔处理。”
闻月章抬目,不解道:“会有人来?”
“陶吟和徐朝寒还在这。”
“对啊,把他们忘了!”
经他提醒,闻月章恍然大悟,这才想起自己忘了此次陶家宴宾的初衷。
陶吟和徐朝寒若是知道付留云来了,必然会找上门,他不想见,便只能当缩头乌龟避开他们了。
“好吧好吧。”
若是放以前,被困在屋子里哪也去不了,他定是要生场闷气,事前事后跟人夸大地倒一倒苦水,如今却不同,能避开这些老熟人,他乐得清静。
到了第二日,付留云起身时闻月章还睡着,听到动静,半梦半醒间拽着他衣角嘟囔了一句“早去早回”,随后便沉沉睡过去。
自臭肺一魄找回后,他总是格外嗜睡,前些时候在马车上便是,拿着话本看不了多久便要小憩一段,像是要把之前欠的全都补回来一样。
迷迷糊糊间,似乎有人轻手擦过他侧脸,在他颈侧停留许久。
待到闻月章醒时已至巳时,身畔余温不存,颈侧还留着若有若无的触感,连同久睡的迷蒙,叫他有些恍惚。
缓了良久,终于清醒,门外乱糟糟的动静便迫不及待闯入耳内。他坐起身,唤了人来。
“外边是什么人?”
“公子,是闻家三小姐带人来找小周公子,正在外面说话呢。”
闻清疏来了?
闻月章一怔,快速收拾一番,步至院中,看到坐在一起说笑的闻清疏一行人。
“章师兄。”见他出来,闻清疏忙不迭起身行礼,眉眼弯起,凑上前问:“多日不见,师兄身体可好些了?”
“不妨事。”闻月章侧眸扫过其他几人,“你们这是?”
“昨日听说付哥哥来了,我便想着你们应该也在,就来这看看。”
话音刚落,一旁的余盈跟着补充:“明日是中秋,街上热闹得很,阿平在这人生地不熟,恰好我们约了去游街,便想着不若让阿平与我们同行,这不就来请章师兄的允准了。”
闻月章方点头,还未开口,周平已经拽上他衣袖,满含期待望着他:“哥。”
闻月章心底发笑。
这孩子,分明他也没拘过人,怎么像是他管多严一样。
他心下暗自一叹,低下头,伸手抚上周平头顶,“去吧,丹阳繁华,好好玩,注意安全就行。”
“放心吧师兄。”闻清疏跳到前边,一手举起,信誓旦旦道:“保证把阿平全须全尾的送回。”
“对了师兄,付哥哥呢?”
“去付夫人那了。”
“哎呀不是。”闻清疏连忙摆手,解释道:“我是想问付哥哥明日怎么过?你们一起吗?”
“……大概。”闻月章没把话说死。
闻清疏凑到他身前,一脸凝重道:“徐家大哥在,他若是来,师兄你千万别让付哥哥见他,。”
闻月章一顿:“怎么说?”
好好的,徐朝寒这又是造什么孽了?
他心里正疑惑,就见闻清疏面上凝重的神色已然退去,取而代之的是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表情,像欲哭无泪,也像怨气滔天却死命压抑故作笑颜。
闻月章越发好奇。
“他不是要和陶姐姐结亲嘛,明明只是定亲,还没到正式完婚的时候,他就已经疯了一样,见着熟人便要念叨个没完没了。陶姐姐为此骂了他好多次,一点用没有。”
闻清疏两手一摊,想起自己这些时日的遭遇,不由得按上心口,哀道:“只这几日,我们便听他反复念叨了足有十数次,耳根都要起茧子了,谢师姐上次差点动手他才勉强停住。若是他见了付哥哥,必然又要长篇大论絮叨一番。师兄你喜静,付哥哥也不爱热闹,还是不见为好。”
临近宴宾,若是他们为此打起来,那就丢大发了。
闻月章心下一惊。
谢悦的性子他是知道的,稳重沉静,平日里待人不怎么热络,却素来宽厚,遵守礼数,以和为贵,直接动手委实不是她风格。
能把谢悦说得忍无可忍,徐朝寒真是越来越有本事了。
“是啊章师兄,我们这几日可被念叨惨了!”
“没错没错,就像是苍蝇在耳边来回转,一刻都不得清净。”
“放心,会的。”听到其他人七嘴八舌的补充,闻月章木着脸应下,“等他来我就把门关上,让他一步都进不来。”
“这样就对了,避一时风平浪静,可保小命无虞。”闻清疏坐回桌边,抬手倒了杯茶。
适才几句话说得她口干舌燥,只是想想记忆中的场面,便让她出了虚汗,可得喝口水缓缓。
闻月章牵着周平坐下,打量了一圈,至此才发现,眼前这群人比之北定山庄那时少了一个。
他收回视线,手指在桌上轻扣了两下,问道:“怎么只有你们几个,孙浮呢?”
谁料闻言,其他几人登时变了脸色,闻清疏头也不抬,坐在那闷不作声地喝茶,余盈无奈一笑,解释道:“上次的事谢师姐通报回了师门,师门的意思是让谢师姐代为处理。这次寿宴孙家主也在,所以到丹阳后谢师姐便做主把人送回去了。”
闻月章了然,目光在其他人身上转了一遍,刚想问他们这表情又是怎的回事,便见其中一人翻了个白眼。
“说起孙浮我就气!”他面色铁青,拳头握紧,“当初就是他先提的北定山庄我们才跟着去的,后来白白困了一天差点被死尸砍了不说,回去还被师姐罚抄门规,我抄了足有半月!”
另一人如出一辙的表情:“对啊对啊,我也是。天天抄,歇脚要抄,赶路也要抄,手都要断了,我恨不得能多长出几双手!”
一经开口,余下几人都忍不住骂出了声。
虽个个都在抱怨抄书,却又知道是自己理亏,怨不得谢悦罚,便只能将所有罪过推到孙浮身上骂个痛快,一人一嘴,叽叽喳喳,听得闻月章忍俊不禁。
玉泽门规不多,但真抄起来也要费好一番工夫,这半个月怕是能让这几个孩子好好长长教训了。
“还说呢,他居然还骂闻师兄!闻师兄年少成名,是仙门鼎鼎有名的大人物,后来也是为仙门献身而死,他怎么能那么说?”
闻月章一愣。
怎么话题突然扯到他身上了?
“是啊,说就算了,还当着清疏的面,真是讨厌。”
闻清疏垂下眸光,没有开口。
“闻师兄的事不该我们议论。”余盈不着痕迹扫了出声那两人一眼,将自己面前的点心盘推至闻清疏跟前,“清疏,吃块点心。”
两人反应过来,急忙闭上嘴,满是歉意地看向闻清疏。
“清疏,对不起。”
闻月章被人敬仰闻名天下这不假,可对闻清疏来说,更重要的是她永远失去了自己的大哥。
到底是伤心事,往日里闻清疏便很少提及这些。除了孙浮,其他人也不会自找没趣在她面前提,今日实在是骂孙浮骂的,一时没管住嘴。
“无妨。”闻清疏倒是调整得快,还给那两人递了茶水,“不必在意。”
闻月章回过神,转过头,正对上周平探问的视线,他挂起笑,轻微摇了摇头。
周平爱玩,却一向听他话,看到他动作,立刻不动声色点了点头,冲他连眨了几下眼。
恰此时,门外传来动静。
——付留云回来了。
察觉到院内氛围似乎不大对,付留云步至桌边,挨着闻月章坐下,未曾张口,悄然望了他一眼。
闻月章只轻摇头。
见他回来,闻清疏当即问了声好,将先前同闻月章说的事又重复了一遍,随后也没多留,拉着身边一群人带上周平便出去了。
等人走后,付留云又问了一次。
“怎么了?”
“真没事。”闻月章耸了下肩,捏起茶杯,道:“就是他们提到我,怕清疏不高兴,在那谢罪呢。小孩子嘴快,一会儿就没事了。”
“你——”
他话未说完便被院外人声打断。
“哎雍叔你让我进去啊,我找付留云有事!”
“徐公子,我家公子不在。”
“不可能啊,我刚刚明明听他们说他回来了,怎会不在呢?”徐朝寒满心疑惑,忽然,他心思一动,两手叉腰,拉长声音问:“雍叔,你不会是骗我吧,他就是不想见我是不是?”
“没有,没有。”雍叔如临大敌,着急忙慌摆了摆手,强挤着笑容,再次道:“我家公子确实不在。”
侧眼瞄到刚走出来的闻清疏等人,雍叔不禁眼前一亮,看到救星一样,赶忙道:“你看,闻小姐也是来找公子的,这不没找到也出来了。”
徐朝寒偏过视线,手捏在下颌上,半信半疑问:“真的?”
闻清疏出来后笑容便僵在了脸上,见他转过来后雍叔在后边不住地摆手,她勉强点头肯定:“是啊,付哥哥真的不在。”
“清疏,骗人可是不好的,你确定?”
“嗯,确定。”闻清疏心在流泪。
“好吧,那我信你一回。”
徐朝寒站直身子,一边往台阶下走,一边嘀咕道:“这付留云也不是个爱凑热闹的人啊,出了陶家居然还出去乱跑,真是奇怪。”
“真是可惜了,上次他去东海还是九年前,这么久不见,我还有很多话想跟他聊呢。”他惋惜地叹了声,突地,不知想起什么,笑容灿烂,凑到闻清疏一行人面前,“小清疏啊,你们是不是还没——”
“徐朝寒!”
徐朝寒闻声转身,眉开眼笑,冲来人招了招手:“在这呢,怎么了姑奶奶?”
见了陶吟,闻清疏心间大石稍稍落下,连同身后一行人冲着陶吟问了个好,而后赶趟离开,走得一个比一个急,像被人追着讨债一般。
瞧见这一幕,陶吟自是明白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她提起微笑,压下乱跳的额角,维持着语调平稳问:“你在这做什么?”
“看你表哥啊!这么些年就他最忙,天南海北的跑,人影都找不到,好不容易逮到机会,我还想好好跟他叙叙旧呢,可惜了,他不在。”
瞥见冲自己挤眉弄眼的雍叔,陶吟便猜到,付留云大概不是不在,只是不想见徐朝寒,她瞄了眼里侧,回以一个放心的笑容。
随后,她伸出手,一把揪住徐朝寒耳朵朝外拉,“他不在你是不是该回去了呢?说了这么久口不干吗?你还想留在这让雍叔给你看茶不成?”
语气比谁都温柔,面上也始终挂着笑,如果不是一旁徐朝寒龇牙咧嘴的表情,任谁看了都是一对恩爱夫妻。
“痛、诶痛痛痛!轻点姑奶奶!错了,错了!”
雍叔长松一口气,告知院内两人后便也离开,徒留闻月章和付留云坐在原地面面相觑。
两人无言片刻,须臾,不约而同地笑出声。
这么多年了,这两人还真是一点没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