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人间》二十又青

13、第 13 章

　　朱字弟子剑十分少见，每每现身便会引发一阵热议，若是谁能得到，最迟不过三日便会传遍整个玉泽，乃至整个大陆。

　　只是在闻清疏印象中，并不曾听闻林怀玉赐过谁朱字弟子剑，眼前这位师兄是何许人也，她实在判断不出。

　　闻月章对此更是心知肚明，敛起满面阴沉，轻轻一笑。

　　他年少时不爱用剑，跟人切磋大多时间也根本用不着剑，没得到凌沧前，惯常是用练符的笔，弟子剑拢共也没用过几次。

　　后来得到凌沧，弟子剑便被他丢入储物袋再未拿出。

　　也因此，只有极少数人知晓，林怀玉也曾赐过一柄剑，给他最出色的弟子。

　　想到此处，闻月章不由得心底一叹。

　　是他辜负了师父的期望。

　　“闻师妹不必多礼，我姓章，单名一个问字，师父高徒众多，我不过无名小辈，无足挂齿，师妹不知也在情理之中。多年不曾回山，不知师父他老人家可还安好？”

　　他说得轻松，闻清疏却暗自翻了个白眼。

　　什么无名小辈？

　　有朱字弟子剑的无名小辈？

　　她干咳一声，提着笑回：“师父一切都好，前些日子还在研究新符术，打算找个时间再闭关一次。”

　　闻月章欣慰而笑，俄而，从储物袋中拿出了个深蓝色手串，递给闻清疏。

　　闻清疏不明所以地接过。

　　手串上的玉石色泽均匀，颗颗圆润，质地细腻之余，还带有漂亮的金星，叠着深蓝，像是暗夜闪烁繁星，深旷而明净。

　　“这是？”

　　“这是我多年前于西北境内意外所得，上边的玉石名为青金石，戴在身上能养神凝气。今日你我初次见面，这东西便当作师兄送你的见面礼吧。”

　　闻言，闻清疏立刻便想将手串退还，只是被他按下。

　　“章师兄……”

　　“收下吧，不算什么。”

　　闻清疏没能推辞掉，只得将手串收下对他道了谢。

　　闻月章摆了摆手，问道：“小师妹，你们缘何在此？”

　　闻清疏想起正事，连忙向他解释了事情经过。

　　几日前，渝州城上报玉泽山，说这里出了事，请玉泽派人援助。适逢下月陶老家主过寿，于丹阳大摆宴席，同道庆祝自家孙女与徐家少主结亲，玉泽便派他们过来探查是怎么回事。待到事情了结，再去丹阳贺寿，替师门送上薄礼。

　　他们前日才到，带队师姐谢悦去了邻镇办事，本是让他们等在客栈，只是那天几人吵了起来，争吵之间，有人闹着要来这里。

　　久久僵持不下，为保安全，最后便所有人一起来了，只是未曾想屠庄之事没有查明，他们自己反倒被困了一日，至今没有找到出去之法。

　　听完所有，闻月章哑然失笑。

　　该怎么说这群年轻人呢？

　　不知道深浅就贸然前来，还没留个人在客栈给谢悦报信，要真出什么事，谁都救不了他们。

　　他没训人，付留云倒是先行开了口。虽只有几句，声音却冷，配上那面色格外唬人。一众小辈自知不对，只能低眉顺目，缩起脖子乖乖听着。

　　“付哥哥，对不起嘛，下次再不会了。”闻清疏凑上前，可怜兮兮地注视着他。

　　付留云一贯拿这种招数束手无策，只得止住了嘴。

　　这姑娘变得倒快，看付留云停下，立刻便笑意盈面，彻彻底底换了副模样。

　　闻月章唇角不禁微微弯起，转过话题：“跟我们说说你们这一天的经历和发现。”

　　聊到这个，几个小年轻便兴头上来，你一言我一语，须臾便把这一天的情况说了个干净。

　　“我们昨天午后来的，刚进来时只看见庄子里的尸体，在这里转了一下午也没找到任何可疑的东西。”

　　“但是到了晚上这庄子就变了，尸体上伤痕显现，血迹也露了出来，只是依然一无所获。这庄子是医庄，除了巡查守卫带着剑，余下的根本就找不到任何能伤人的东西，诡异极了。”

　　“天色已晚，我们就想着先离开，第二天再来，走到外边才发现那多了个结界，不伤人，但也出不去。”

　　“后来，约莫快子时，我们就开始莫名犯困，谁也不记得怎么就睡着了，直到白天才醒。只是白天也很是奇怪，明明结界消失，庄子也恢复如常，可我们依旧走不出去，所有的术法都没用。”

　　闻月章了然点头，眼神在院内各处扫过。

　　这倒是奇怪，让他们睡着的应该就是这庄子的阵法。只是，听他们的意思，他们今天一天都在庄子内，可为何他和付留云在此一下午都没能察觉？

　　还有之前显生符的结果，幻境，是什么幻境能有这样的效果？

　　他一时难以想通，和付留云过了个眼神，决定在此待一晚上看看情况。

　　-

　　临近子时，几个年轻人围坐在火堆旁闲聊，孙浮也在，却坐得与其他人隔了一段距离，神情郁郁，没有参与其中。

　　闻月章坐在一边廊上，抬首望天。

　　忽然，身上一暖，一件披风围在肩上，来人坐在他身旁，问道：“怎么？”

　　“没什么，这月亮还挺圆的。”他含笑回道。

　　离子时越来越近，圆月高悬，院中越发明亮，不时有凉风吹过，花藤微颤，飒飒落下几瓣花来。

　　若不是院中汩汩流过的血水，萦绕鼻尖挥之不去的血腥味，还有远处被他们堆在一起的尸体，也算个花前月下的好时候。

　　——等等，月圆？

　　闻月章灵光一闪，视线没动，呢喃问：“今天是什么日子？”

　　“今天？”

　　付留云一愣，转瞬便反应过来闻月章说的是什么，眉间微蹙：“今日是十四，过了子时便是中元。”

　　闻月章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见院子中本在说话的几个年轻人不知何时停了声，有三四个已经半梦半醒，一只手撑着头，一点一点的，看着马上便要步入梦乡。

　　他眸光一沉，拿起剑一人拍了一下。

　　“哎呦！”
　　“啊！章师兄，你打我干嘛？”

　　闻月章握紧手中剑，付留云走上前和他站在一起，惊阙也已抽出。

　　“清醒点，到子时了。”

　　几个年轻人呆了一下，旋即手忙脚乱地爬起，拿出自己的武器横在胸前。

　　“一会儿你们小心点，绕着那些尸体走，时逢中元，不要碰不该——”

　　蓦地，院中声音响起，打断了他的话。

　　闻月章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原本被堆在一处的尸体一个个站了起来，没管他们，彼此厮打起来。

　　明明这些人手中空空，打斗时却仿佛握着刀剑一般，手划过之处，对面之人身上便会出现一道伤口，道道入骨，翻出里层的肉，血顺着伤口流下。

　　白骨可见，鲜血淋漓，这些人却好似感觉不到疼痛，仍旧缠斗着，虽死不休。

　　几个小辈站在一边，看得目瞪口呆，失了言语。

　　闻月章更是心下发沉，若有所思望着对侧。

　　他或许知道这是什么阵法了。只是，还需要验证。

　　付留云见他思索，附身询问：“看出什么了？”

　　“还不能确定。”闻月章轻轻摇头，眉头紧皱：“这种情况有些像我曾经看过的一本书上的法阵，只是那时我并未仔细看，有些拿不准，即使确定了，解法也需要再研究一下。而且，正逢中元，阴气重，过一会儿会成什么样很难说。”

　　这时机赶得真是不好。

　　“需要做什么？”
　　“等。”
　　“等？”
　　“嗯，等，并且看好那几个小朋友。”闻月章回望付留云，沉声道：“如果是我猜的那样，再等大约一刻钟，这些尸体就会朝那几个孩子过去了。不止是这里，也许整个庄子内的尸体都会聚过来。”

　　闻言，付留云让几人退至身后，封死了院子大门。

　　“你还记得那年上元我跟千远去看阵法吗？”

　　“嗯。”

　　闻月章继续往下说：“那时他给我看的是一本魔族阵法书，我随便翻了翻没仔细看，但那上边的记载过于新奇大胆，我留了点印象。其中记述着一种名为五行血阵的阵法，见血气便不会停止，是个名副其实的杀阵。”

　　“五行血阵以血气为媒、日月相对，五行相生相克制约平衡。白天是迷宫困境，入阵之人只会在里面打转，永远不会找到真正的出路。到了晚上则是杀阵，或者说是一种催眠术法，也可以理解为幻境，你当时看到的幻境应该就是因为这个。而你们之所以犯困，也是因为这种催眠术。”

　　“入此阵者，第一天并不算完全入阵，只是陷在阵中。但只要在阵中留足一日，就会被阵法同化，进入幻境。幻境会将人置身于生平最害怕的场景，缩小恐惧五感，放大怨念杀念，与幻境中的东西搏斗，听起来像是在克服恐惧，实际上是以杀止渴，让人丧失理智沉溺在幻境中。”

　　“在我们看来，他们是互相厮杀，可在他们心里，只会认为自己是在攻击曾经畏惧的东西。这种厮杀不会停止，太阳升起时暂停，夜幕降临后继续，在日复一日的轮回中循环往复，直至身形俱灭。”

　　人总是胆小的，能将曾经不敢面对的东西抹杀干净，便会生出成就满足感，名为勇气的欲望填满胸腔充斥感官，然后变作巨兽将主人一口吞没，自此陷入无休无止的杀戮中，成为彻头彻尾的怪物。

　　即便闻月章自己身为人族，却也不得不承认，魔族于此一道的研究胜过他们太多。

　　“可是师兄，魔族不是早就已经……”闻清疏话没说完，自己便没了声音。

　　魔域如今是被仙门修士镇守，可是谁能保证魔族真的已经全部消失了？

　　闻月章转过目光，看向闻清疏一行人，沉声道：“我只是猜测，还需证实。你们在此已待了一日，若那些尸体过会儿来围攻你们，这阵法必然是五行血阵不错。所以小朋友们，拿好你们的武器，护好自己。这里的人修为不高，但正值中元，你们还是多加小心，切记不可轻敌。”

　　几个年轻人吓得哆嗦了下，握紧手中剑，靠在一起，忌惮地盯着对侧正在厮打的尸体。

　　“那章师兄，这阵怎么破啊？”闻清疏颤声问。

　　闻月章摇头：“我只能尽力尝试，但能否破阵，我不能保证。”

　　“你说那么半天，谁知道你……”孙浮话说一半，看到付留云的眼神猛地一抖，收住了声音，后知后觉想起闻月章那把弟子剑，没敢再说话。

　　闻月章没忍住轻笑出声，见付留云望过来，揶揄道：“看来付师兄比我厉害。”

　　付留云似是无奈，问道：“需要我们怎么做？”

　　“这种借助阴阳五行的阵法，核心在于平衡二字，打破这个平衡或许可破。”

　　“阵法的阵眼向来都是有规律排布，只要找到其中一个关键阵眼将之击溃，五行就会缺失一角，制约关系也就顺势破开，所以你是想找其中一个毁掉？”

　　“付师兄果然聪明。”闻月章赞道，“此外，这法阵又结合了阴阳，根据阴阳五行图中的位置关系来看，若要破解整个大阵，只能找水火两个位置。只是，这阵法的分布，我不确定是借地理位置还是别的什么。”

　　不知道位置分布，就意味着必须要出去找。

　　眼瞧时间不多，闻月章当机立断：“你在这里护着他们，我去找阵眼。”

　　他话才说出口，便被付留云否定。

　　“我没胡闹。他们在法阵内待了一天，我们只来了一下午，这些东西会攻击他们，却不会伤害我。你在这里保护他们，我出去也不会有事。”

　　“不行。”付留云仍旧不肯，冷声道：“你想都别想。”

　　闻月章本想半开玩笑地调侃付留云大惊小怪，听到这却不由得微怔。

　　这还是他第一次听到付留云用这样的语气跟他说话。

　　视线相接之际，闻月章注意到，藏在那冷硬声音之下更多的是担心。

　　付留云其实还是不安的吧。

　　闻月章没有愣神太久，闻清疏他们便叽叽喳喳出了声，同样不赞成他先前所说，均帮衬着付留云。

　　“章师兄，我们不怕，要去一起去吧！”

　　“是啊是啊，我们没关系，怎么能让你自己出去呢，不就是死尸吗，没事，来一个我打一个，来一双我就打一双！”

　　闻月章一时失语，第一次觉得自己身上这伤实在麻烦。

　　“好吧好吧。”他轻叹一声，拿出一个小瓶子扔给闻清疏，严肃道：“真阳丹。这里阴气重，小心点，别让阴气入体。”

　　趁他们分发丹药服用的间隙，闻月章对着身旁之人扬起一抹笑，道：“不用拉着脸了吧，付师兄，我真没想做什么。”

　　付留云没有回话。

　　他似乎已调整好自己，走近两步，低声问：“你记不记得我们来时曾在中庭看到一份地图？”

　　闻月章顿了下，眼睛骤然一亮。

　　对啊！

　　他们下午在庄内四处查看时，曾在中庭看到过庄子的分布图，若要知晓这阵是否依据地理位置所布，只需对着分布图进行推演便可。

　　“付师兄，有你在真好。”

　　他笑吟吟地拍了拍付留云的肩。

　　付留云愣了一下，随后眼中竟也泛起笑意，和之前的冷硬大相径庭。

　　是显而易见的欣喜。

　　闻月章眼睛微微张大，出神片刻，直到付留云敛尽笑意，目含询问望着他，他才回过神，意识到自己居然对着这人一个只显于眼中的笑晃了神。

　　他干咳一声，躲避一样偏开视线。

　　就在这时，远处的门突然动了。“嘭嘭”的巨响不断传出，像是被什么人奋力拍着，封死的门板些微震动，扬起尘土。

　　紧接着，紊乱的脚步声闯入耳畔。

　　原本清冷的圆月一瞬变了，带着淡淡血光落入院中，晦暗阴冷，血腥味越发浓重。

　　本就满身血痕的死尸经过一番互相残杀，已然被鲜血染透全身，嘴里甚至长出了尖牙。

　　一些缠斗中被人砍了脖子的死尸仍还□□，声音嘶哑着低吼，步履艰难朝他们走来。

　　每走一步，吊在胸前的头便会晃动数下，几滴血随着脑袋晃动一齐溅出，只余半截的皮肉撕开，脖颈处血痕蜿蜒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