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开门》岁长青

12、第十二章

　　日子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过着，比起每日要给祖母和母亲请安，有时还会接到小姐妹的邀请出门的李三娘，云青青才是真正地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整日窝在李三娘的院子里潜心学习着语言和文字，并用不断用蹩脚的毛笔字在纸上写着东西。

　　住进来大半个月，除了那一日拜见过窦夫人外，云青青和偌大唐国公府的其他主人没有过交集，但她却对这些人的动向并不陌生。

　　因为有两个小耳报神时不时要来跟云青青吐槽一下。

　　比如——

　　“大兄与友人通宵宴饮，阿娘劝了几句，却被大兄告到祖母面前，引得祖母训斥阿娘阻碍大兄结交同僚。”李世民不满道，“祖母实在偏心！”

　　李玄霸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劝告：“二哥，这话你可不能在他人面前说，传出去会影响你的名声的！”

　　“哼！”李世民愤愤不平地咬了一口果子，终究没再说下去。

　　又比如——

　　“四郎昨夜因为侍女没能奉上他最爱的点心就命护卫打人！”李世民愤怒地在屋内打转，气得跳脚，“若不是阿娘去得及时，他只怕就要因为一盘点心活活打死一个人了！”

　　一听李世民说起这个弟弟，素来脾气好的李玄霸也不免露出一丝厌恶。

　　“他倒是在祖母和阿耶面前装得乖巧，私底下却动辄打骂下人，他的侍女偷偷哭泣我都遇见好几回了。”

　　“祖母不让阿娘教养四郎，她自己又没有心力管束他，倒是让他肆意作恶起来！”

　　李世民在心底偷偷补充，祖母对四郎纵然有几分疼爱，但这疼爱是远远不及大兄的，所以祖母愿意事事为大兄考虑周到，却只叫仆妇们悉心看顾四郎，万事都顺着他的意思，反倒让他骄横猖狂起来，上不敬母亲，下不悌兄长，连三郎都被他仗着年纪小明里暗里地欺负过好几次，若不是我不惯着他，敢招惹到我面前我就敢动手揍他，只怕除了大兄以外的兄弟姊妹们都要被他吃得死死的。

　　再比如——

　　“听阿娘说，阿耶来信，说有意为大兄相看妻子，也不知未来的大嫂出身哪家？”李世民眨了眨眼，十分好奇。

　　李玄霸放下笔想了想，犹豫着道：“阿耶如今在荥阳任太守，会不会是荥阳郑氏的女郎？”

　　“荥阳郑氏？五姓七望的那个荥阳郑氏？”李世民张大了嘴，“他们不是自诩清高，不欲与我等‘同流合污’吗？更何况，我们这等人家不是素来与勋贵结亲？”

　　比如李三娘和柴绍的婚约。

　　两个小孩想破头也不想不通这桩暂时只是捕风捉影之事的前因。

　　云青青静静地当着兄弟俩的树洞，听他们吐露那些不能在人前说出口的“惊人之语”，虽然偶有因“见证历史”而有些恍惚，又联想到了许多留存在她恶补的知识库之中的记载，但她最终暂且压下了剧透的想法。

　　.

　　云青青终于有了机会出门。

　　窦夫人要去大兴善寺上香祈福，既是为了卧病的独孤老妇人，也是为远在他乡的李渊。

　　当然，窦夫人也抱着几分“让三娘在成婚前多松快一下”的想法。

　　这一行，上到李建成、李三娘这两个年纪稍长的子女，下到李建成、李玄霸、李元吉这三个小的，窦夫人一个不落全带上了，而在李三娘的恳求之下，云青青也得以随着李三娘一起出去放放风。

　　——这可是最初的长安城！

　　云青青兴致勃勃地任青墨摆弄着头发——实在难为青墨将云青青稀疏的头发也挽出了一个漂亮的发髻，换上色彩清丽的真·隋唐制汉服，跟着李三娘一起登上了马车，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大兴善寺而去。

　　唐国公府坐落于通义坊，而大兴善寺位于靖善坊，要去大兴善寺就必然要经过大兴城的中轴线——即外郭城的明德门到皇城的朱雀门再到宫城的承天门之间的这条大街，也就是传说中的“朱雀大街”。

　　云青青掀起帘子往外看去，先看到的是队伍前头骑着高头大马的李建成，唐国公府精心教养出来的大公子剑眉星目、身材挺拔，称得上是容姿俱佳的翩翩公子，目光越过开道的护卫，云青青这才看到了远处的大街。

　　说实话，云青青有些失望。

　　眼前的城市与她从前在西安所见过的灯火辉煌、摩肩擦踵的不夜城完全不同。

　　她所在的百米宽的大街固然令人震撼，身后遥遥可见金碧辉煌的宫城也委实让人目眩神迷，但云青青目之所及，除了极具巧思的华美建筑、满街的香车宝马、衣冠楚楚的往来行人，还有蓬头垢面、衣不蔽体的乞儿和容色憔悴、神情麻木的男女老少。

　　这一刻，这座华夏历史上最伟大的城市在云青青的眼里是灰色的。

　　“原来，这就是古代的都城。”云青青靠在车壁上无声道。还是经历了隋文帝的开皇之治之后的都城。

　　长安犹如此，遑论乡野间？

　　从内史府到唐国公府，两次长留的旅程云青青都幸运地落脚在了钟鸣鼎食之家，这些锦衣玉食的日子过多了，她恍惚之间都要忘了自己身在何时何代，只以为天下都是这样的日子。

　　盛世之下，尚有阴翳，而这世道这低下的生产力，下层人拼死拼活也不过能够供养出一个上层人的盛世罢了。

　　更何况，如今在位的又是那位青史盖章的奇观爱好者广大帝，云青青此前已经问过如今的年份，正是大业二年。

　　杨广甫一继位就称“关河悬远，兵不赴急”，又道“南服遐远，东夏殷大”，下令每月役使丁夫二百万人营建东都，这项工程规模浩大而进度严急，史料记载“役丁因劳役而死者十之四五，载尸车相望于道”。

　　这座人命铺就的新城在今年春终于初初建成，杨广立马便迁都洛阳，虽名义上行两都之制，实际上此后杨广都几乎不会再回大兴城。

　　在营造东都的过程中，杨广还同步营建显仁宫、西苑等宫室；又发河南、淮北诸郡民夫百余万，开通济渠；发淮南民十余万开邗沟；同时，还在北方联突厥对契丹用兵……

　　而这还只是一个开端，自此以后杨广在位的十余年里，千万黎庶一点点地被敲骨吸髓，逼到绝境之后终于决意提起刀掀翻桌子。

　　海内虚耗、民生凋敝、户口减半，历史书上读来只是一句轻言、一串数字，直到真切踏上这片土地，亲眼看到这些麻木又鲜活的面孔，云青青才深切地意识到，这些都是活生生的、会哭会笑会痛会累的人。

　　“我来了，我看见了，那我能改变什么呢？”云青青出神地凝望远处，李三娘看看着她空茫的双眼，一时竟以为自己看花了眼，不然她怎么会仿佛在其中看到虚无，又仿佛倒映了众生百相？

　　说起来，这位神秘来客仿佛对她和二郎三郎有着别样的包容，她们姐弟不断试探，却只得到了云青青步步后退的结果。

　　不论是那些神奇的吃食和器物，还是精巧的技法和知识，云青青都毫无保留地传分享出来，甚至不介意她们以此牟利——如今李三娘的几间陪嫁铺子里，就在出售那些精油、香皂和脂粉。

　　虽然云青青说什么“技术入股”要分走一分利，但也从未询问过进账如何，也没有向她们提出过什么要求。

　　虽然最初有试探与怀疑，但在感受到云青青的赤忱之后，李三娘渐渐将她当做知心密友，李世民兄弟俩也因此与她日渐亲近。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人。”李三娘转开视线，目光落在云青青的发髻上，“好像万事万物都能让她好奇和愉悦，但又好似无欲无求。”

　　难道，她真的是从三千大千世界中无意落入此间凡尘？

　　那、那大兴善寺的得道高僧颇多，是否会看出她的跟脚？又会不会因此对她不利？

　　李三娘突然坐立难安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