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吻山茶花》卧剥莲蓬

3、一朵照片花

　　“叶卿妹妹，见字如面：
　　今天是个好日子，我所有的心想都事成了。今天，我成功录取到了南珠市一中，今天，我终于正式初中毕业了。毕业了，校园里又飘起了栀子花香，以前我只觉栀子花香太甜腻，一到六月就不喜闻，可这个六月，我沉浸在栀子花香中，驻足久久。我不想走，我不舍走。我曾以为，毕业是将书撕飞的狂欢，是和好哥们儿勾肩搭背的晚归，是即将迈入高中生涯的壮志。可如今我发现，原来毕业，是向老师们挥手告别的含泪，是走过校园每一寸印记的回味。哎呀，瞧我，一不小心又感慨了这么多。卿卿，我是希望你一定要在学习的道路上坚持下去，要体验完整的校园生活，那真的很美好。钱的事不是问题，别担心，我妈妈一定会支持你到读完大学的，所以要努力考上（比耶）！听闻你的期中成绩很好，又是班上的第一名，太棒了！哥哥真为你骄傲（疯狂竖起大拇指）。”

　　“扑”，小姑娘看到这，又是没忍住笑出了声，她脸上挂着笑意，继续往下看：

　　“这次小升初的考试要加油，等你的好消息，我已经为你准备好了神秘礼物，记得拿好成绩来换哦。这个暑假我要和小伙伴们去美国研学，写信可能没有这么方便了。到时候我会给你寄明信片，等我回来再慢慢给你讲讲那边的见闻。相信我，总有一天，你会去到任何你想去的地方。祝卿卿小升初取得理想成绩，考入重点中学。PS：信封里附了一张毕业照，找找哪个是我，猜中有奖哦！江怀 于南珠市云上山庄 2003年7月5日。 ”

　　毕业照？程叶子心猛地一跳，不由自主开始打起鼓来。通信三年了，自己还从来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儿呢。她心中一喜，急忙忙捏起信封，往下一抖，一张照片滑落出来。她捡起照片一看，差点没晕过去：那是一张全校大合照，所有初三老师加上近八百个学生，密密麻麻的头挤在一起，恍若蚁群。

　　程叶子把照片一放，冲进屋子：“奶奶！您的放大镜呢？”她把后奶奶用来看针线的放大镜搜罗过来，整个人趴在照片上，透过放大镜的凸面镜，一个头一个头地查看。

　　“卿卿，你又在哪儿干嘛呢？”妈妈拿着锅铲从厨房里走来，看到她人趴在桌上，菜篮子就这么撂在地上，又是气不打一处来。“臭丫头！叫你干点事儿磨磨唧唧的。”妈妈忍不住数落着。

　　“等等，我马上就好了！”她眼睛盯着照片，急不可耐道。“还等等等等，再等我们都别吃饭了，一起饿肚子好了！”她嘴里碎碎叨着，捡起菜篮子往厨房去了。

　　“找到了！”她心中雀跃，拿起蓝色圆珠笔，小心翼翼将一个人的脸圈起来。其实她是随便选的，三年的通信，并没有任何蛛丝马迹能够提供一点他长相的线索。不过，也不能说是完全随便，她怀有私心地，从全校男生里挑了一个最好看的。

　　夜晚，家里人吃完饭，妈妈开始收拾桌子。继父又吭哧吭哧地将后爷爷、后奶奶搬到桌子边的小炕上。他们身体不便，常年就躺在炕上，很少离开这间逼仄的小房间。炕的正前方摆着一台电视机，14寸，黑白的。电视刚打开没多久，又飘起了满屏雪花，里面的说话声也断断续续起来。继父眉一皱，抬手在机顶重重拍两下，电视机又吱吱呀呀地，艰难运转起来。

　　屋子里黢黑黢黑的，只有一丝几不可查的光线，须得睁大眼睛才能成功避开障碍物。就为了省那点电费，继父一向是不到最后一刻绝不开灯。妈妈拿抹布在餐桌上一擦，扫掉剩余的菜汁：“好了，崽崽，来这儿写作业吧。”继父听着，连忙开起电灯，一边回头道：“爸，妈，给你们把声音关小点啊，卿卿要写作业了。”说着，转动电视机旁的按钮。

　　电视声音下去了，头顶的电灯亮起来了，程叶子在桌上铺开作业，认真写着。完成所有作业，她喜滋滋摊开信纸，终于可以给江怀哥哥回信了。

　　滋滋滋，电灯的光开始一闪一闪，像闪电似的在头顶炸开，村里的电灯就是这样，时间一晚，电压就开始不稳定了，继父在一边又开始骂骂咧咧。

　　嘟哝的骂声，忽闪的电灯，程叶子却恍若无闻，她嘴角含着抹淡淡的笑，一笔一划地写着：

　　“江怀哥哥你好：听到你考上了市重点高中，真心为你感到高兴，虽然你听不到，但我还是决定，明天早上在门口给你放一串鞭炮庆祝。最近家里事情又变多了，爷爷奶奶身体越发不好了，妈妈总是要围在床边照顾他们，继父的工作也很辛苦，他要养活们我们一大家子人，我必须帮家里分担一点。昨天的猪草又是我打的，小猪们也是我喂的，它们拱着鼻子吃东西的样子，其实还挺可爱的，虽然臭是臭了点，嘻嘻。不过你放心，虽然事情多，但我学习一点也没松懈。上周我们刚考完小升初，我自我感觉还挺良好的，等成绩出来了，一定第一时间告诉你。PS：我已经在毕业照里把你找出来了，看看我找对了没呀？叶卿 2003年 7月 18日”

　　她写完信，长舒一口气。电灯还在闪着，继父已经不骂了，电视机里的声音断断续续起来，炕上的爷爷奶奶悄悄打起了呼噜，外面，寂静的乡野里，响起几声遥远的狗吠。她笑着，将信折好，同那张照片一起放进信纸。

　　自从将那张照片寄出去，程叶子从未这么期盼过。她日日往院门口张望，等啊等，终于有一天：

　　“叶卿，有你的信！”邮差员熟练地将信扔下，摇着车铃扬长而去。程叶子打着飞毛腿从屋里冲出来，捡起地上的信，站在大门口边就要拆。撕了没两下，她忽然顿住了，转身又回了房里，门一关，开始趴在床上拆信封。

　　她两只手掌抵住信封的边缘，上下摇着一股脑往外倒，连同信纸掉落的，还有一张照片。她顿住了，心蓦地在胸腔猛跳，深吸一口气，拿起那张照片。

　　照片里的男孩儿，十三四的模样，穿一身击剑服，右手拿剑，左手抱着头盔，被身旁高大的外国教练揽住肩头。他个头还不算很高，可那双修长的手指和优越的头身比已显示出未来身高的潜力。他咧开嘴笑，头发湿漉漉的，碎发耷拉在额前，掩不住那双精致的眉眼。真好，他正像是那个年纪最阳光、最自信的少年该有的模样。

　　程叶子看着，笑着，她翻个身，仰面躺在床上，高举手中的照片，又看着，笑着，嘴角直要咧到耳朵根。那支蓝色圆珠笔，它没有圈错，她的江怀哥哥，果然是全校最好看的那个男孩子。

　　“嘿嘿。”她傻笑着，这才翻过身，拿起那张信纸阅读。里面正在分享他为去美国研学做的准备。程叶子正看得高兴，突然，结尾地一句话将她笑容凝固了：“卿卿，我们要公平分享，既然你已经看到了我的照片，那是不是也应该给我寄一张你的呢？静候佳音。”

　　程叶子蹭一下从床上跳起来。江怀哥哥要看自己的照片？危！她连忙跳下床，打开衣柜，衣柜内门里镶着一扇全身镜，镜子上错落着斑驳的锈痕，连带的，似乎映着镜子里她的脸也灰头土脸了起来。

　　她小嘴一瘪，砰一声关上了柜门。思量再三，她还是踱步到了厅房，妈妈刚给奶奶擦洗完身子，正在给她掖着被角。

　　“妈妈。”她轻声唤道。“哈？怎么了？崽崽？”妈妈直起身子，端起炕上的水盆，朝她望过来。

　　“我……我想照一张相。”她小心地开口。村子里是没有照相馆的，要照相必须要渡过那道白水河，再坐近一个小时班车，去到二十公里外的镇子上。

　　吴美文看向女儿，愣住了。是啊，闺女都已经十二岁了，快要是个初中生了，马上该是女孩子爱美的年纪，从小到大她还没照过几张相哩。她放下水盆，蹲在她身前，理了理她额前的细发，笑道：“好，明天妈妈给你扎个漂亮的头发，咱换上新衣裳，带我们崽崽去镇上照一张相。”“嗯！”程叶子咧嘴一笑，点点头。

　　第二日一早，程叶子早早被妈妈叫起床，她还迷迷糊糊中，妈妈已经利索地给她梳好了两条漂亮的麻花辫。她们必须赶最早的一班车，中午前还要赶回来给爷爷奶奶做午饭。

　　妈妈带着她，摇摇晃晃渡过那道白水河，又在铁皮破旧的班车上颠簸了近一个小时，这才来到了镇子上。妈妈牵着她，进了一家照相馆，她坐在一条木凳上，面前打光灯开得亮亮的，照得在她脸上，很是不适应。

　　“小姑娘，来，看镜头，笑一笑！” 她僵硬地扯出一个笑，咔嚓一声，还未来得及调整，就已经定格。

　　“真好。来，妈妈要不要一起来一张。”那人转过头朝吴美文招呼到。她想了想，还是摇摇头：“不了，就帮我们把这张洗出来吧。”一张照片五毛钱，五毛钱，能用来干什么不好？她心里盘算着。

　　照片洗出来了，程叶子接过那张照片，心里头直打鼓。彩色画面里，小姑娘穿着碎花短衬衣，辫子梳得平平整整，可那头发又细又软，透露着营养不良的黄。照片里她扯开嘴笑，小虎牙大拉拉露在外面，似将右边嘴都顶得歪了出去。

　　真丑。她拿着照片，差点就要哭出来。

　　“呀，瞧瞧，我们家卿卿真好看，都长成个大姑娘咯。”妈妈摸着她的头，笑容慈爱。她瘪了瘪嘴，调整一下呼吸，抬头，冲妈妈露出一个笑。

　　夜里，程叶子坐在床边，就着微弱的油灯端详自己的照片。半晌，她将江怀的照片拿出来，摊在床上，和自己的并排放在一起。

　　更丑了，她心想。蓦地，一股热意涌上鼻头，她吸了吸鼻子，跳下床，从柜子里翻出把剪刀，一下一下沿着照片里自己的脸剪成一朵花的形状。她将那朵照片花随手压在一本笔记本里，从此，再也没有寄出去过。

　　*

　　程叶子单手圈着玲娜贝尔，惬意地躺在床上，她望着手上这朵照片花，细细端详。十三年前的照片，早已泛黄褪色，画面中小女孩儿面目已然模糊。

　　程叶子想，或许正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自己对他升起了一股莫名的情愫，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清晰，渐渐浓郁。可她的这点心思，最终还是死死压在了那叠笔记本中，照片越压越薄，可思念，越堆越厚。

　　她打开手机，点进去他的头像。对话框里空白一片。自从加了微信，他们一句话都没有说过，她只是翻遍了他的朋友圈，在每一条下面都点上一个赞，连句留言都不敢。她本不奢望同他能有什么交集，她甚至暗自庆幸，他从未见过自己的样貌。只是像现在这样，他静静躺在自己的通讯录里，偶尔能看到他朋友圈的最新动态，只是这样维持着一种若有似无的关联，她就已经很满足，很满足了。

　　困意袭来，程叶子打了个呵欠，最后又检查了一遍闹钟，确定设下了6:20、6:30、6:40三个闹钟后，这才放下手机，满意地睡去。

　　明天可是新生报到的第一天，自己必须以最饱满的精神面貌去迎接学生和家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