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云归何处寻（雀踏金铃索）》一瞬暗红

2、第二章

　　第二章落娇红
　　“我瞧这件最好，师傅这样一做定少不了人抢了。”鹤音看着师傅修改衣裳，原本的平淡样式瞬时带上了一袭富贵之气，禁不住出口赞叹。长案前的男子并不答话，只微微一笑，像是有些自傲的样子。
　　店外传来一阵声响，马车刚停下，尘土还未落之前，店门上悬挂的西域风铃便响了起来——“玎玲……”紫秋霖花的色彩翻飞，越发显得刚进来的女子面容如画。是个小女孩，身后还有两个身着贵气的男子，不过十六七岁模样，相貌却让应门的鹤音悄悄红了脸。问了声：“姑娘要制衣裳吗？”
　　那女孩却不答话，斜眉瞥了她一眼，便走进门去。鹤音不禁仔细打量她，长裤下尽是尘土。正思量间，内厅传来了娇嫩的声音：“我瞧这件好，色彩跟样式都好。表哥你说呢？”鹤音正要进厅，风铃声却又响了起来。“怪了。”鹤音嘀咕，“没见过一连来得这么紧凑的。”再仔细一看，又不禁露出欢喜的笑容：“浸溪姐姐！好些日子没见你了，锦姑娘也来了吧？”
　　“诶！”浸溪边说边走，“小姐得过会儿，我先在这里等呢。你最近还好吧，听说锦绣坊的衣裳越卖越好，连皇亲都时常光顾。”鹤音为她挑开帘子，却不答话，只抬头向里头叫一声：“师傅！浸溪姐来啦，锦姑娘一会儿子就到！”
　　浸溪进得内厅才发现有旁人，不自主地一僵，便停在了门口。桌案后的男子方才抬头，道：

　　“锦姑娘怕是又走过来了吧——我专为她制了几件衣裳，全是素净的料子。”浸溪闻言笑起来，紧走几步到了桌案前说：“小姐总说师傅最了解她的喜好，这话真错不了。我记得小时候师傅可是经常跟小姐一起玩呢。”
　　“这衣服能试一下么？”进门不久的小女孩指着桌岸上的衣服询问，不时还回头看看身后的男子。“瑜妹妹要试便试，这么蘑菇我可受不了。”浓眉大眼的男子有些不耐烦地挥挥手。倒是另一个不紧不慢的踱到桌前说：“你就不能安静点——表妹，你试试吧。”
　　蘅络将刚改好的衣裳拿给少女，道：“我看这衣裳很适合你。”那被唤作“瑜妹妹”的女孩拿了衣裳便跟着丫鬟去换，小丫头不住说：“小姐穿着定会更美！”
　　浸溪看了一眼，又向蘅络说：“小姐这次来，怕要添置一大家子的衣裳，络师傅可有的忙了。”师傅敛了眉，原本工整的眉心立时打了个结：“我这次也有些事情要烦劳锦姑娘，倒称不上什么好事情——我们邻家的李老爷没了，他生前也算半个文人，这会儿到处寻能写悼词的人物，不知这事情，锦姑娘是否能帮个忙。”

　　浸溪本是个直肠子，正要将事情应答下来，门口的声音恰巧响了起来。鹤音忙道：“怕是锦姑娘来了。”
　　锦瑟亲自掀了帘子进厅，看到众人都有些愣神，便笑道：“大家合着等我呢，真对不住。”浸溪迎了过来：“络师傅刚说起有事情要小姐帮忙呢，我瞧着是见能助人的事情，小姐是不会拒绝的。”锦瑟和漫溪不禁一笑：“你这丫头不用多说好话，是不是要办的我自然分得清楚。”
　　蘅络瞧着，只得将事情又说一遍。鹤音倒是不担心，她也瞧着这位锦姑娘断不会拒绝帮别人的事情——一向是四乡邻里皆认的好姑娘，岂有不帮之理？

　　“这又怎样？你我都不是拘于礼数之人，怎的这样的事情也如此小心？”锦瑟边说边走向衣料的地方，“可巧等会儿[捕风轩]要将新到的端砚送来，我也可以试试是否合用。”蘅络释然一笑：“这不是我小心，事情原本也太……总之也好。”
　　锦瑟挑出一件香红色的布料，就着湘妃色和胭脂色一起，又捡出茶色和栗色，道：“这几件做成二姐的身样吧。”转身挑起眼下时兴的样式。“我瞧锦姑娘能跟师傅一起开店了，挑衣服最能对人脾胃。”鹤音帮她取料子。锦瑟只是笑：“只是相处久罢了，二姐偏爱暖色的。”又继续选起别的料子。
　　“总觉着有什么地方奇怪，却说不出来。”试衣女孩对着铜镜皱起眉。身旁的丫环似乎没觉得不妥：“奴婢看着挺好呢，海棠红的料子跟这图样正衬。”男子也摇摇头：“表妹，就是有些说不出的不妥。”锦瑟见蘅络回过头，便不禁也偏过了身。
　　却是刚才骑马的女孩。
　　“你这么一穿，倒有些奇怪了。”师傅托起下巴，“鹤音，你瞧有哪个地方不对吗？”鹤音细细的瞧了半天，却也是束手无策。锦瑟凑到她跟前说：“络师傅，您这颜色用错了。这松花色的图案不能用在海棠红上，得用桃红才能显出娇艳来。这么看起来是错了味的古怪。”说罢还用桃红的料子比了上去。
　　“这是了！”蘅络拍起手来，“我倒是没看出来。”正欲再说话，门外又有人来，“锦姑娘！王师傅叫我给你送端砚来了！”锦瑟笑：“这下好，我能帮忙写东西了。”
　　“这李老爷生前有什么作为吗？”锦瑟自己研墨，不待蘅络回答，倒顾自说起端砚来：“这端砚是极名贵的，不仅石质特别幼嫩、纯净、坚实，写成的字有一气呵成之感，制作更是不容易的——小五，师傅又没有吩咐这款端砚的名字？”小五忙点头：“这是师傅专给您挑的，叫‘星团锦簇’，跟姑娘的名字相称。”锦瑟微微吃惊：“真难为师傅了。”说罢拿起笔，在白宣纸上写下一十六个字：天不悔祸，谁为荼毒？念尔遘残，百身何赎？
　　写完后看了良久，缓缓道：“这是苏东坡《祭侄帖》里的句子，悼祭他侄子的……”仿佛回不过神来，直直地盯着字。直到浸溪叫了她几声，她才哂笑道：“瞧我，竟瞎写开了。”当下将字晾在一旁，又写下另一篇。
　　心下却是无法平静了。
　　“若姑娘不弃，能否将字给我？”较稳重的男子问，“我的哥哥喜欢收集书画，我瞧他定会喜欢这幅字。”锦瑟摇摇头：“这不是什么好字，我写个名字，公子自便罢。”
　　写罢又转身选衣裳去了。

　　两个时辰后一切办妥，到了未初。正想告辞，店里闯入个慌张的身影。待漫溪仔细一看，正是老爷身边的奴才李木。皱起眉出口责备：“干什么呢，慌慌张张的！”李木却像是不敢有任何耽搁，又是一副什么都不顾的样子，凑到锦瑟耳边，勉强压低了声音道：“老爷让格格快回府，宫里头下旨了，皇上亲传格格伴驾！”

　　“旨……什么旨？”
　　李木只得重复一遍：“皇上亲传格格伴驾，在太后六旬宴前入宫，说是思念恭悫长公主心切。”
　　“额娘……额娘不是……”
　　“格格您快回府吧，明儿个就得动身了。”
　　锦瑟看着李木，他眼里是一片焦急的光明，亮亮地带着刺。良久，像是承受不住这样的光明，她只有合了眼，不敢睁开。甚至晕忽忽得有些听不明了，却只恨自己有双耳朵。“我明白了，你先回去回话。”
　　“那格格您快些。”

　　锦瑟转过身，对着不明就里的蘅络道：“络蘅，你我是一同长大的。我这里跟你说句贴己话，早日找个好姑娘成家，免得陈奶奶担心——我有段时候不能来了，家里出了点事。鹤音，你得将你师傅照顾好，我可就不操这心了……”
　　蘅络听得好生奇怪：“锦丫头，你这是怎得了？这话像是以后见不着了似的。”锦瑟点点头道：“我说着玩呢，你别当真。这该走了……下次再多说吧，今儿时候不早了。”

　　蘅络只得将她送到门口，看她走出厅口，身子轻盈，却又像有些孱弱。挑起鸦青的帘儿，雪白的腕上红玉镯子一个闪亮便掉进了袖间。最后又回了头，眼底有些什么。待他想看真切，却只见她耳畔的耳坠划出一道线，隐藏到帘子后去了。
　　他怔怔地听着，脚步声却没有。风铃的声音复起，他能想到那颜色是锦瑟极喜欢的紫色，铃铛也是她亲手拴上去的。此刻摇摆不定，叮当作响，似乎从这个温暖的午后响到了更远的地方。
　　无奈自己的失神，转身又瞧那个小女孩，只听她说：“她不就是刚拦住我马的人嘛，看上去像个地道的汉人呢。”心里一动，却哂笑着摇摇头。继续裁剪衣裳去了。

　　锦瑟回府时心口疼得厉害，停到门口喘着气，眼睛却固执的看着门匾，只觉着“敖府”两个字无比讽刺。
　　瓜尔佳·锦瑟。格格。敖府。恭悫长公主。
　　她只觉着这几个字简直要毁了她，毁了她的一辈子。
　　“格格，出什么事了？”漫溪禁不住问。锦瑟摇摇头：“你们也收拾吧，明儿个要进宫，怕是出不来了——你们看着办吧。”刚想抬脚，袖子却被攥住。抬头一看，锦溪的眼睛格外明亮：“格格去哪我们去哪，怎么都不分开！”
　　她看着她，点点头。忽然忆起久远的一个清晨，她用二十两银子买下两个小丫头。那也是秋天了，两个女孩穿得极少，却是顽固地看着来往的行人，也是那样的眼神。风那样冷，她伸手拉起她们，丢下二十两银子，身旁的海棠花火红的瓣也跟着落了下去，飘着飘着，不知道要到那个地方去寻找什么。小女孩擦擦脸，感激地叫她：“小姐”。
　　这中间隔了多少年，她逃了多少年。终究是要来了。那是个明黄的吃人笼子，她的额娘，她的舅爷，甚至她的阿玛。全都没有好下场。
　　恭悫长公主之女。罪臣之后。

　　锦瑟苦笑一下，终于踏了进去。回首道：“我们也许会死在那里的，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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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桃花羞作无情死，感激东风，吹落娇红。
　　《采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