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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京华烟云(2) ...

  •   一众人没了先前的矜持,眼疾手快的围在楼梯口,等着人下来,七嘴八舌的问候好。
      “二爷您吉祥!”
      “二爷什么时候回的京啊!
      “二爷!我这有了个门道,您得空我到府上跟您聊聊?”
      蹲在墙边嗑着瓜子的周平,扭头朝一处空地吐了口痰。一抬头的光景,便见到周韶拄着那根紫檀拐杖在人群的簇拥下,慢慢向这边走来。
      他猛地站起,将手中的瓜子抖落干净,急匆匆的挤开人群,小步快走到周见岳身侧。面带紧张的附耳道:“三老爷,我瞧着二爷了?!”
      周见岳坐直身子,一巴掌呼在周平后脑,咬牙切齿道:“老子不瞎!滚一边去!”
      待周韶走近,周见岳换上一副和蔼可亲的面庞。
      “映中?前些日子还听闻你在天津做事,怎么赶着今晚回来了?”
      “碰巧今晚会了位贵人。十六的日子,本想再赏个月。怎奈云遮雾绕,甚为可惜。听闻此处是风月之地。”
      周韶说着,眼睛却直直看向台上:“不过是一时兴起,来瞧瞧人间之月。”
      周见岳哈哈一笑,站起身子拍拍周韶的肩膀。
      “难得难得,你既喜欢,那便收了房。就是当个姨娘,想来老爷子也不会说什么的。”
      周韶浅浅一笑,往前走了一步,将自己三叔晾到一边。
      “人间之月难得,便是银盘琥珀黄金屋也不可承载。”
      紫檀拐杖一下一下轻点地上,发出咚咚轻响。
      众人自觉让开一条路来,鹿饮溪怔怔地看着那人走近。
      时隔七年,又是极其容易忘事的年纪。岁月将人从记忆中磨去,便只轮廓也不太清晰。
      依稀记得,最后一面是在大狱里头。稻草在雨水中腐败、鼠蚁在泔水般的吃食之上跳跃。此间种种都与这位名门望族之人的出现不想符合。平日里威风跋扈的狱卒仿佛变了个人似的,口称着周二爷,一边点头哈腰的将人请了进来。
      她又累又饿,呆呆的扒拉着木头栅栏,看着那人拄着拐杖走近。紫檀木一下下点在泥地上,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竟让跛脚也成了一丝特点。瞧起来有一种说不出的舒适,仿佛是江南水乡踏歌而来的仙人,温润如玉。
      然后呢,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她已然忘得一干二净。只记得母亲按着自己的脑袋,给那人磕了三个响头。
      “难不成你想娶她当继室?!‘话一出口,周见岳倒是自己先吓了一跳。
      场中顿时安静下来,没人再敢开口说话。
      “若是姑娘愿意。”周韶站定在她身前,没有说出下半句话,但是鹿饮溪知道,一旦自己应承下来。对面这个人将会承受些什么?
      留洋学法七年。在大学便和几个洋人贵族同学合伙做起了买卖。上可向英、法各国银行借贷,下可和葡萄牙、西班牙舰队远航。偌大国家没几个人弄得懂的新型股票,在他手里玩的比自己给客人点大烟的手都利落。五大臣访洋时,随同翻译。京师法律学堂,请人当过教习。
      这种人,会为了一个小小的女妓,放弃自己的大好前程!
      鹿饮溪想着,无论如何也是不该的。
      “您、您不必这样的……。”
      周韶没接话,倒是从怀里取出了一枚品相极好的老坑种翡翠戒指。与寻常的玩意儿不同,这戒指上细细的用红绳绕了个月牙弯出来。大半的翡翠被红色沁染。
      鹿饮溪认得这枚戒指。这是自己母亲最喜欢的东西。外祖母传给母亲,母亲也曾将戒指取下带在自己的大拇指上,哄着撒娇耍赖不肯睡觉的自己,早入梦乡。
      “你只需回愿不愿意?”
      愿意,谁会不愿意呢?便是平头百姓被这般看待也该是欣喜若狂的。更勿论是她这个罪臣之女、风月之地长大的丫头。
      鹿饮溪不知何时已然红了眼圈,她声音小小地回道:“您说话,都只说一半的吗?”
      周韶笑了笑,将拐杖递给一旁站着的周九,而后将戒指戴在她手上。
      姑娘的手指还是细的,饶是周韶早早的在戒指上缠了半圈的红线,还是有些松动。
      鹿饮溪轻轻摩挲着戒指,抬头便见周韶正望着她。难解的愧疚、惋惜在眼中流淌,良久方才说道:“到底是大了。”

      一夜风云,京城的天还是无边落木萧萧下的秋。
      这才第二天,满北京,上至高官王爷、下至九流玩意儿便都像是从这满街乱刮的风中得知了消息似的,茶余饭后的谈资都论着一个周字。
      前门大街的茶馆二楼,周见岳板着个脸,将茶水往楼下打快板的乞丐脑门上一泼。
      “滚远儿点,要是让爷再听到你在这逼逼赖赖,一准剥了你的皮!”
      “三叔何必如此动怒。”
      坐在周见岳对桌的人,端着上好的龙井小口品茗。二十出头的年纪,穿着一身锦绣罗缎长衫,面目中有一种阴柔之美。薄唇、细眼,活像一只狐狸。
      “周谙!要不是你出的馊主意,让我去那劳什子地界杵着马蜂窝,周韶能连夜回来。要是让他知道咱们的!”
      周谙轻笑了两声,刮了刮杯中浮沫,漫不经心地说道。
      “三叔,您还不清楚吗?您的侄子,我这位好二哥。每做一件事之前,都会前想招,后留路。想要对付这种人,就要出其不意。祖父今年先是去四川署理衙门事务,如今又在南京祭祖访友,想来并不知道。”
      周见岳把玩着空空如也的茶杯,稍加思索一抬满是算计的眼。
      “说得对!眼下这小子,哪有这闲情逸致查咱们的帐啊!你我还是寻个由头出去躲躲风头,省的老爷子的火气撒到咱们身上。”

      周韶不住周家大宅,在京时多住在早年在金井胡同买下的一所三进四合院里。
      周九拍了拍身上被大风刮的满身黄土,才敢迈进书房。
      房内的宣德炉里燃着沉香,周韶正提笔在一张近一米长的烫金龙凤吉祥图上,用工整的楷字写着婚书。卖身文书与了府衙盖印换过身份之后,尚且缺了一纸婚书,方可将这桩婚事定下来。
      见人来了,她拿笔在砚台上沾了沾墨,一边嘱咐周九拿了采买单子下去办事。
      周九瞧着单子上并无要摆喜酒的意思,便问道:“二爷,咱们这准备得是不是少了点?要是来了客人……。”
      周韶收笔,吹了吹婚书上未干的墨迹,缓缓说道:“以退为进。”
      周九摸不着头脑,只得下去办了。迈出门,见赵守之戴着顶毡帽,不知从哪冒出来,正靠在柱子上闲的发慌,便狠狠的刮了他一眼。
      “二爷!这小子上这躲清闲呢!也不知道给我搭把手!”
      “守之。”周韶在屋内唤道。
      赵守之抬手便要揪周九的耳朵,被他泥鳅似的躲开了。
      周九耸了耸肩膀,咧嘴看着赵守之进屋去了。
      你兄长可是今日的火车到京?”
      赵守之将帽子取下,站在桌前回话:“约莫着今日怎么着也该到了。”
      顿了一下,他担忧地看了看周韶的脸色,“您可是身体有什么不适?”
      周韶看了看墙边摆着的西洋钟,将那婚书折好,塞进袖中。
      “十二点,人该来了。”
      赵守之听得云里雾里之时,便见一位留着山羊胡子、面容坚毅的中年人带着两个把式,进得门来。
      “二爷。”周孝半躬着腰,向周韶问好。
      “孝叔,可是祖父回来了。”
      周孝微微抬起头来,他的面上始终挂着皮动肉僵的笑,让人看的心里发麻。
      “二爷既然知道,那便请随老奴回府吧。”
      周韶对着赵守之点点头,赵守之一下便明白了刚才那话的意思。待到周韶随他们走后,拔腿便向前门火车站而去。

      周家祠堂的门紧紧关着,四个护院家丁齐齐负手站在门口守着。
      屋内,周家祖先的排位乌压压的占满了整面墙壁,供桌上的三柱高香燃了半截。
      啪!周孝狠狠挥动戒尺抽在周韶跪的笔直的背上。
      周韶今日穿的一身墨黑,衣上的浸出的血色不甚明显,倒是戒尺上的一片鲜红让人不忍直视。
      周韶额头青筋暴起,却始终不愿讨一声饶。
      周老太爷坐在侧方的太师椅上,一边转动着手中的念珠,一边垂眸养神。
      “你跪的是谁?”
      “先祖。”
      “你心里有什么?”
      “百姓、国家。”
      周老爷子眉头一皱,一掌拍在那张椅边凳上放着的那张婚书之上。
      “错!”
      啪!周孝一记狠抽落在周韶身上,周韶控制不住的前倾,双手支在冰冷的砖上。额头的冷汗顺着落进眼角,刺激的她闷声闭眼,耳边却响起周老爷子话语。
      “家国天下。有家方有国!百姓伺候咱们家,咱们家伺候好老佛爷,这就是千年不变的理。一万年来谁著史,三千里外欲封侯。这才是你们这辈人该走道。”
      周韶侧着身子,微微仰头看着端坐的周老爷子,他那苍老的脸上颧骨高凸,说话时皮包着骨头上下动作,像是垂死重伤的人一般,吞吐着旧世的最后一丝气息。
      “变法!立宪!都是一个东西!就是要弄出一堆踩着百姓骨头爬上来的人,坐在咱们的脑袋上!让咱们既要伺候好他们,还要伺候好老佛爷。”
      周老爷子前倾着身子,突然张开那双如同毒蛇一般老辣的眼睛,打量着周韶满是汗水泛白的脸。
      “你掺和进的事情,以为我都不知道吗?你能活下来,是因为你姓周。”
      周韶握紧了拳头,声音从紧咬着的牙关里头挤出来。
      “那大哥呢!他就不姓周吗?”
      周老爷子又靠回了椅背上,手中念珠一顿,幽幽的看向一眼望不到头的祖先排位。
      “戊戌年,家家流血、家家落脑袋。这血流了,才能把家给洗干净喽。”
      周韶握紧了拳头,一阵恶心眩晕之感自心口泛起,脑子嗡的一声,眼前便是天地颠倒。
      “既然你这么想走。过完这个年,就滚去江宁守着先祖之地吧!”
      祠堂那似有万丈之高的大门在嘎吱声中打开,秋风席卷而入。
      周韶跪直身子,直到周老爷子缓缓起身离去。那父母长辈之列上,签着祖父周老爷子名姓的婚书轻飘飘落下。方才像是得到最后首肯一般,任由自己向着前方栽倒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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