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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京华烟云(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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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顺子看着太师椅上端坐着的人,用那修长的手指一下一下点着便是宫里造办处也难寻着的紫檀木料子雕的拐杖。
那人自进来,便一直候着消息。桌上的茶水未喝上一口,丫鬟已然换了三轮。
屋外倏然传来马车停驻的声响,那人终是拄着拐杖站了起来。
不多时,朱红的大门敞开,李公公在小厮的搀扶下下了车。一手撩着袍子,进了内屋,面上带笑的和那人相互拱手。
“久等,久等。”
“哪里。老佛爷是天下第一大忙人,您伺候左右,自然也不得闲。”
李公公叹了口气,将帽子递给小顺子,一边解着外头披着的大氅,一边细声说道。
“咱贝勒爷应着个娼妓,被那沈御史一封奏章告到请辞谢罪的事儿,还没消停多久呢。”
李公公落座,一抬手便有小顺子伺候着将马蹄袖挽上去,又有丫头端着水来,净了净手。方才将那半句话说尽。
“您也是,再等些日子便是了,何必触这霉头。”
“若非急事,怎敢劳李公公。”
周韶起身,接过丫鬟奉上的茶水,将一张银票压在茶杯垫下,与茶水一并递给李公公。
李公公笑着接过,垂着的眼直勾勾盯着掌中的票子。两指一搓,瞧了眼那上头写的数,不留痕迹的将票子挪进袖子里头。
“您是能人,咱这京汉铁路有您在里头的一份力。前些日子通了道,今日老佛爷瞧着着各省的贺表,心里头高兴。咋家便紧着将您托的事提了一嘴儿。”
李公公呷了口茶,清了清嗓子,手肘搭在椅把上半倾着身子,压低声音缓缓说道。
“原听着这戏里,唱的是痴男怨女,哪成想咱大清,也有这只羡鸳鸯不羡仙的主。”
二人眼神一对,周韶心下了然,这事儿是成了的。
屋里头的西洋钟敲了七响,周韶缓缓站起身来。
“时候不早了,周某便先告辞了。”
“咋家送送您。”李公公起身,一旁的小太监连忙递上帽子。
李公公将帽子扣在头上,抬手做出个请的姿势。周韶不敢受礼,侧身微微弯腰,等着李公公先行了一步,方才跟了上去。
周家的马车早已候在外头,周九和赵守之眼见两盏红灯笼快飘到门口,麻利的跳下车。
周九从车后将矮凳拿下,摆在方便上车的位置。
赵守之将夜行牌,挂在车头能被灯笼照着的小挂钩上。牌子上面印有官押,字上涂了桐油,在昏黄的灯光下,通行二字格外扎眼。
李公公将人送至门口,站在朱红的门楣下,看着周韶上车。
只见人一脚迈上长凳,长袍撩到一侧,拐杖先柱在上头,而后齐齐用力,将那条腿收了上来。干净利落,想来是早已习惯的。
驾!赵守之一抖缰绳,马车缓缓行动起来,车后两盏写着周字的灯笼有规律的摇摆着。
李公公望着那驶远的车,长长叹了口气。
小顺子将刚得的散碎银子往腰带里塞了塞。
“干爹,您叹啥气啊?”
李公公转身向屋内走去。
“偏生是个瘸的。可惜、可惜啊!”
周韶靠在绸缎绒面的软垫上,转了转车内挂着的油灯,让光照的亮点儿。又从怀中取出一块半旧的怀表看了看时刻。
周九将泡好的茶水递给周韶。
“二爷放心,都打过招呼了,咱们赶得上。您这连夜从天津坐火车赶回来,又脚不沾地的忙活到现在,喝口茶水缓一缓。”
周韶皱着眉头接过茶水,一下下刮着上头的浮沫。
“这事儿是怎么回事?”
“我都打听了。这沈御史领了东北的差事,所以打算在赴任前,同来京的钱家把这亲事给结了。就是三老爷,不知为何会掺合进来......”
周韶皱眉呷了一口,又放下杯子。
“看来,有人是巴不得我赶紧走啊。”
“二爷,咱们快到了。”前头赶车的赵守之提了一嘴话。
周韶将窗打开一半,吹不散的脂粉酒味混在秋风中,扑面而来。
此处便是八大胡同。貂裘豪客知多少,簇簇胭脂坡上行。
自有那饰砖雕瓦只谈风月的青堂屋舍。也有那只言一柱香燃尽,便推客出门的场所。
周韶下了车,大略打量了一番眼前光景。大红灯笼高挂的四合院,上头挂着杏花楼这三字招牌。红柱朱廊围成天井,整栋楼每个房间的门都面向中央那带着太湖石的水池。
进去时,里头正吵得不可开交。
“今儿这妞,我就是要了。沈少爷,有钱您可尽往上抬啊!”
周韶一听便知道,这是自己三叔那被烟枪浸润了多年的破铜嗓子。
周见岳坐在太师椅上,翘着二郎腿,搂着一位浓妆艳抹的女人。蜡黄的眼珠布满血丝,却依旧滴溜溜的转动,被酒色掏空的身子显现出一种疲惫与亢奋并存的病态古怪。
“我说,沈公子。您年后就要和家小姐成婚了。怎么着,大老婆还没过门,就想养个小老婆啊!”
“你龌龊!你有辱斯文!你!”沈砚青猛地站起身来,后脑那长辫子随着他的动作一齐甩动着。
“哟呦呦,还是沈御史家的家风严啊!咱们这群来这八大胡同的主,不就是为了脑子里的那些子龌龊玩意儿吗?”
“您脚下踩得砖、鼻子里头呼的气,可都是龌龊至极的东西啊!”
一众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公子们对着沈砚青齐齐发出嘘声。
倚在门口瞧热闹的女人见周韶走了进来,话未开口,那双眼睛便先勾了上去。婀娜着身子,将手中的绣帕抖得跟朵花似的。但这花尚未粘到周韶身上,便被铁板一块的赵守之给震住不动了。
龟公眼尖,见来的不是寻常客人,连忙上前伺候。
“爷!您来了!有什么吩咐?奴才一准给您伺候好了!”
周韶拿手帕点在口鼻处轻轻咳嗽了一声,眼睛却落在中央莲台上那荷塘春色屏风之后的朦胧人影之上。
“找个僻静的地方,要能瞧着下头的。”
“懂!您二楼请!我给您找间僻静茶室,保证一开内窗,就能瞧见下头的热闹。”
一众客人被这二人的争吵吸引,也无暇关注别的。崔妈妈眼见气氛过度活络,连忙出来打圆场。
“开门迎客,这人人都是主顾。诸位要论理,上衙门去。要论法啊,出门往京师法律学堂去。”
崔妈妈笑脸盈盈的挥舞着手帕。
“我家这丫头是苦命的,能委身个清白人家,也不枉妈妈我辛苦栽培了这些年。我杏花楼,没别的说头,千百年的规矩,价高者得。”
崔妈妈瞧着沈砚青,抿嘴一笑。
“周三老爷出价五百两!沈少爷,您看这价......。”
沈砚青眉头紧锁,往台上望了一眼,而后像是下定决心似的。
“我出六......。”
咚咚咚!周见岳将手中的烟枪往扶手上敲了敲,待众人的目光聚集在他身上之后,方缓缓举起烟枪,放声高喝道:“一千两!”
“你这是把人往火坑里带!”
沈砚青是北方人,身的高大。整个人站起,像是一只猛虎,死死的盯着周见岳!
周见岳倒是不怵,当即说起旧账。
“我呸!你赵家当年对陆家那事儿做的也不地道,如今来充什么好人啊!”
站在窗口的周韶听着这话,端着茶杯的手不觉一顿。她将目光挪到台上屏风后端坐的人身上。
小姑娘十四岁的年纪,穿着一身极其显老的繁琐衣裳。本就稚嫩的面上却扑着厚粉,嘴上点着胭脂,像是土地庙里的泥像。好在脑袋后的一只麻花辫子,让人有了点儿人样。原先是低垂着脑袋不闻不问的,如今像是被针扎的通了经脉似的,圆滚滚的鹿眼,直勾勾的盯着前途的屏风,像是要把它烧出个洞来似的。
周见岳见沈砚青不再言语、面目煞白,便得意洋洋的继续说道。
“您有本事,把钱家小姐的婚事退了,再八抬大轿的把上头这位主娶回家当正房夫人。到时候!这一千两!”
烟杆又是一敲,周见岳整个人懒洋洋的靠在椅背上,瞧着沈砚青一笑,拉长了声音说到:“我周老三,当贺礼送您府上去!”
一众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王公子弟们笑的前仰后合。
“当年那赛金花嫁给洪钧当了个三姨太,洪大人便高升大使。我瞧着这妓女颇兴官运啊。”
“哎呦,诸位怕不是忘了沈御史几月前参贝勒爷的事吧。沈公子这是明晃晃的打自家祖父的老脸啊!”
沈砚青整个人像是个斗败的公鸡,跌坐了下去。
屏风后的小人,也像是断了线的木偶,又将脑袋低了下去。
周韶皱眉收回了眼,把茶杯往桌上一放,转身便向屋外走去。
周九和赵守知对视一眼,连忙拔腿跟上。
一千两!咱姑娘可有个好去处了。喜翠,把姑娘领出来见见人!崔妈妈格外高兴的喊着。
陆饮溪被喜翠半拉半拽的推到台上。在一众起哄声中,垂头耸拉着眉眼,不肯见人。
沈砚青小心翼翼的看她,嘴巴微动,却终究说不出话来。
崔妈妈满面春光的咧嘴笑着:“一千两!这笔买卖就!”
“我出一万两!”
“一万两!谁这么大手笔啊!”
周见岳坐直了身子,抬头眯眼瞅着那传来声音的二楼楼梯。
“谁啊!这北京城里什么时候来了位主啊!出来让爷们见见!”
鹿饮溪生的不高,便是站在台上,也只能艰难的在这群大老爷们堵成的人墙里头寻出条缝隙来。
咚!她先瞧着了那敲击在木板上的紫檀手杖。不像那些不中不洋的客人拿来充门面的手杖,是真正受力的玩意儿。那人的腿,像是瘸了一只,下楼时有些僵硬。在往上是一席墨黑的云纹绸缎滚边长袍,内衬月白的里衣,都是极好的料子。
“二爷!”眼尖之人已然率先喊了出来。
“周家二爷!?”
“废话,北京城里有几个周家?”
是了,北京城里只有一个周家,周家也只有这一位“二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