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今世》陈小乖

3、第 3 章

　　三

　　出殡时，诸葛捧着刘备的遗像和骨灰盒走在前面。刚走出殡仪厅，还没下台阶，魏延就贴过来向他耳语。
　　“孙权来了。”
　　此时雨已停了，太阳在不均匀的云后发出光芒来，天光凛亮。诸葛停在台阶上看着那鱼贯而入的黑色轿车，一一列在殡仪馆大门外，将通道堵了个严严实实，车门打开，整齐划一。他看了一眼魏延。
　　魏延点点头，随即台阶下肃立的男人们极有规章的向殡仪厅门前围拢来，呈现一个柔软的U型。
　　从车上下来的人们也聚成极有层次的锥状，向U型的凹处走去。为首的正是孙氏集团当下的总裁孙权。

　　若论资产，孙氏并不及刘氏；但若只单论在地产界的影响，孙氏在全省都算得上数一数二，国内也勉强能排得上号。孙氏早些年做建材起家，钢筋水泥混凝土什么都敢倒，孙权其父孙坚时代，市场还算桎梏，他就敢一火车皮一火车皮的倒钢筋。后来几个国家重点工程，孙氏都成功的插了一脚。那个时代有许多暗箱操作，价格也并不透明，孙氏即由此积累了大量财富。等到地产市场一放开，孙氏借着之前积累下的人脉，迅速获得了大片旧城改造项目的审批。
　　旧城改造的拆迁当中，难免出现些抵死不搬的强硬派。只是孙家先后三代，全都是为达目的无所不用其极的狠角色，于是本城最早关于野蛮拆迁的新闻即由他们的项目传出。那个楼盘是一片江景房，原居民多数是三、四十年前便在此落脚的码头工人。平心而论，孙氏开出的拆迁补偿条件倒也并不苛刻。只是这一代多数一家五六口口人挤在二三十平方的平房里，都希望能经一拆而人人安居，因而有不少住户与拆迁方相持不下。当时孙氏主持日常工作的是孙权的大哥孙策。几番谈判下来，毫无进展，孙策仔细查看图示，又到现场观摩一番，手一挥“拆”。原来余下的几家并不连在一起，而码头平房简陋，这几家几乎都与隔壁共用墙壁。当夜工程机械轰轰隆隆，江边地面都在震动。到了半夜，几家钉子户们发现自家的墙壁岌岌可危，纷纷跑出来，挽手挺胸立于挖掘机前面，大有与房屋共存亡之势。消息报到孙策那里，他也不急着解决。拖了两三个小时，才带着负责拆迁的部门经理以及法律顾问慢慢悠悠的晃过来，拿着这几家隔壁住户签订的拆迁协议书，一番软硬兼施，天明时分，余下的几户全部签下了拆迁协议书。
　　刘氏涉入地产生意比孙氏晚得多。只不过诸葛后台强硬，人脉广阔，很快就后来居上，且获得的地皮，都是寸土寸金的最繁华地段。然而这样的地段，拆迁起来就更加麻烦。
　　刘备的生意几乎全由诸葛一手操持，但只有一块，他下了死命，绝不允许诸葛插手。那就是灰色地带的收入。拆迁正是这样的一块业务。在正式涉足地产之前，诸葛也或多或少对刘备的捞偏门背景有所了解。只是这个老板给予他大到不可思议的权限，平日又眉目温和，几乎不曾说过一句狠话，和他商量什么都爽快答应，实在看不出深浅来。诸葛也就对传闻半信半疑，并不当真。
　　诸葛真正见识到刘备的阴鸷与锋锐，是在一个很偶然的机会。当时刘氏旗下的旗舰商场急需重新装修并品牌升级，需对全体联营商进行汰换。这种业务向来历程都是一哭二闹三上吊，前前后后要拉扯上许久才能平息。诸葛与商超事业部的经理稳住阵脚，对于不合要求的联营商一个不留。事情进行到后期，只剩几个有些背景的，还不肯就范。
　　那天早上九点，诸葛刚到办公室，就有人敲他的办公室门。当时刘氏规模已颇为可观，但诸葛再三要求厉行节俭，全公司上下，除了负责处理外联事务的总经办外，其他部门少有文员，他自己还没有专职的秘书，只是总经办的一个外联兼任。当时刘氏的总部暂时设在由张飞主管的酒店和夜总会大楼的最顶两层，诸葛的办公室并不大，和商超业务部在同一层，平时走廊里供应商联营商来来往往，人流量极大。那天那位外联的姑娘出去办事，也没人挡一挡，于是来人就大大咧咧敲开了诸葛的办公室门。
　　诸葛正在查看前一日晚上营运部发来的当日销售报表，眼见办公室哗啦啦涌进来四五个人，为首的一个他倒认识，正是这次旗舰店要淘汰的联营商邢道荣。
　　诸葛知道有一番麻烦，但还是很客气，不慌不忙关了EXCEL和显示器屏幕，打招呼：“刑总今天怎么过来了？”
　　邢道荣一行人大大咧咧进来，门也不关。诸葛一边说一边状似无意的向门外扫了一眼，商超事业部的督导姜维来到他办公室门前，手里拿着申请准备找他签字，两人目光一撞，姜维会意的转身离去。
　　诸葛的本意是让姜维叫商超事业部的经理过来，由他和邢道荣他们谈，实在不行他再出面。程序原本也应是如此。可是他打完招呼，邢道荣也不说话，他身边一人从后腰里掏出一样东西，重重的拍在诸葛桌上。
　　那是一把□□，已经上膛。
　　枪械与桌面相撞，只发出了沉闷的回响。诸葛用眼角扫了扫那枪。半新，乍看分辨不出真假。诸葛的爷爷警卫员的配枪全都是实弹，诸葛刚会走路就认得，这东西并没吓着他。只是外面经销商联营商来来往往，每个都不可易与。这次如果不能弹压下去，丢了面子是小，以后其他经销商联营商也有样学样，公司岂不乱套？
　　诸葛缓缓向后靠，看着邢道荣。
　　邢道荣用手指敲着茶几的钢化玻璃几面，扯高了声调说：“我那个柜台到底怎么办，就请诸葛先生决定吧。”
　　那个柜台是一定要撤的。形象不好，品牌性不高，而且扣点始终涨不起来。当初进场完全由于当时旗舰店的负责人不察。
　　诸葛抱起胳膊：“我们公司建议你重新洽谈一个品牌，然后拿一套专柜的装修方案出来。”说着他又状似无意的扫过走廊。商超事业部的经理还没有来。
　　他将目光转到邢道荣身上。邢道荣掸了掸烟灰。
　　“我们去年才刚装修过，现在让我们重新装修也行，可是这费用怎么算呢？”
　　这是相当混账的讨价还价了。诸葛面上神色不变，刚要说话，却见刘备转过走廊，径直朝他的办公室走来。后面还跟着张飞等闹哄哄的一群人。他大略扫了扫，竟一个都不认识。
　　张飞等人停在门外，刘备走了进来。
　　刘备脸上看不出神色，他状似悠闲，好像也并没有什么急事。诸葛起身，刘备递了个眼色，顺手抄起了桌上的手枪。
　　“刘先生……”
　　诸葛唤了一声便乖乖的坐下了。这时张飞和随行的其他人虽然没进来办公室，但在走廊里挤挤嚷嚷，办公室门又大开，外面什么情形一望而知。
　　刘备仍然神色不变，将那枪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的把玩了一番。邢道荣等人看到走廊外的情形，神色已有些不稳。偏偏刘备一句话也不说，看也不看他一眼，全部兴趣都在那把枪上，仿佛是得了什么珍贵的玩具。继而，他缓慢而稳定的拆下了弹夹，用拇指把子弹一颗一颗的抵出来。
　　办公室内外渐渐安静了下去。子弹落地，叮叮咣咣的在地面上弹动。刘备表情依然不变，只是每掉落一颗子弹，目光就更加凌厉冰冷一些。幸好里面一共也只有三颗子弹，全部褪出之后，他将空弹夹压进去，仍把枪放回诸葛面前。
　　“这是什么意思？”
　　刘备声音低沉，语调并不激烈，但饱蕴怒意。诸葛的目光在邢道荣等人脸上扫过，毫不意外的发现了气焰被压下去之后的畏缩与恳求。
　　于是诸葛爽朗的一笑：“这是他们送我的。”
　　刘备便又看了看那把枪，嫌恶的说：“半新不旧的送什么人。”他用三个指头拈起那把枪，递到邢道荣面前：“诸葛可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下次要送，得送崭新的才行。”
　　邢道荣咽了口口水，隐隐有些后怕的看着刘备，小心翼翼的接过枪去。刘备不等他碰到枪柄，突然俯下身去，一手从皮带边缘扯出一条缝，另一只手将枪塞了进去。诸葛被刘备的身形挡着，并没看清他手上的动作，只是发现邢道荣的脸色像踩到蛇一样，白了又紫，紫了又白，接枪的手抓了个空，虚伸着也不敢动。
　　倏忽间，刘备亲切的笑出来，拍拍邢道荣的肩膀，半拉半拽的把他从沙发上扯起来。那姿势要有多亲密有多亲密。他目光向门口抬了抬，门外就齐刷刷让出一条通道。他勾肩搭背的伴着邢道荣走到门口，有如多年好友一般说道：“诸葛比较忙，你今天就放过他吧。商超事业部经理办公室在走廊转弯右手间第一间，直接和我们经理谈也行。”一边说一边招呼，让送几位过去。
　　诸葛闲闲的靠在班椅上看完这一幕。刘备虽然笑着，但那笑只在他唇边，瞳孔里一丝一毫也没有染上。邢道荣那班人离去之后，他向张飞递个眼色，张飞点点头，带着随同前来的人悄无声息的散了，只一个青年留下，被刘备拉到诸葛面前。
　　“他叫魏延，会开车，给你做司机吧？”
　　青年有着桀骜不驯的眉眼，方脸，头发剪得极短，衣着整齐，运动鞋也刷得极干净。身上没有多余的饰物，手腕上竟然有一块表。
　　这块表让诸葛对这个青年产生了好感。刘备用那种惯常的没有微笑的微笑表情看着他，好像在说，我知道你会同意。
　　虽然并未真的被吓到，虽然第一次见识刘备的另一面让他有些意外，但被以这样的方式解除了困境，还是让诸葛非常开心。再加上安排魏延到他身边的这番心意，他微笑起来。只是略一沉思，他又说：“地产事业部拆迁办那边，缺少一个现场协调的人员。如果刘先生觉得合适，不如派他到那个岗位吧……至于我，车虽然开得不好，总不会出事故的。”

　　那件事情就那样落幕了。事后不知哪里传出了风声，那些联营商们忽的老实了起来，那一期合同签得顺利无比。随后旗舰店装修升级完成，重装开业，成一时城中盛事。
　　而今时过境迁，当时被安排到地产事业部的魏延都因表现优异，一路升职至地产事业部经理。旗舰店后来又重装升级一次，始终牢牢占据着全城的消费中心。当时抢来的地皮，现在已经建成为最繁华的商业区。只是当时被一颗一颗卸除的子弹，已经不知所踪，当时为他卸下子弹的人，也已成了他手中骨灰盒里的灰。

　　孙权摘下墨镜，一步一步走上台阶，停在了诸葛和诸葛捧着的骨灰盒和遗像前。
　　诸葛身边只有魏延。
　　在逐渐炽烈起来的阳光中，诸葛按捺住周身腾起的燥热，捧好骨灰盒和遗像，说：“孙少，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