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今世》陈小乖

2、第 2 章

　　二

　　遗体告别仪式只草草的进行，因为遗体实在没有办法看。那些可以用来形容惨不忍睹的词汇用在这里都绝不过分。为了不让告别的亲友们难过，遗体被白布遮盖着。真正见过遗体惨状的，只有那晚去确认死者身份的诸葛。

　　其实诸葛是没有资格在死亡认定书上签字的。他不是他的亲人，也不是他的配偶，他只是他多年的挚友和雇员。然而这两个身份，无论多么亲近熟络，都被这世界的规则隔绝在了最亲密的关系之外。和年近不惑仍然孑然一身的诸葛不同，刘备在早年有不少女朋友，其中一个还为他生下了儿子，只是当年在街头摆摊的他落魄穷困，他们最终也并没有走进婚姻的殿堂，连那个孩子出生的消息都是多少年后才得知。发达之后的刘备拥有过一段令人艳羡的婚姻，对象是孙氏集团的大小姐孙尚香。孙氏集团到目下已是第三代，彻头彻尾的家族企业，接力棒从第一代的孙坚，传到他的大儿子孙策，再传到小儿子孙权。孙尚香作为最小的妹妹，名媛做派十足，举手投足艳光四射。但大约是从小失去父亲的缘故，这位公主居然对比她年长三十岁的刘备动了心，不顾全家老小的反对嫁给了他。婚礼盛大轰动全城，当天盘旋在主城区上空的载人热气球撒下了价值接近六位数的玫瑰花瓣，整座城市笼罩在一种致人骚动的粉红氛围中，多年后仍为爱幻想的少女们所津津乐道。

　　然而就像所有人在最初预想的那样，刘备的这场婚姻轰轰烈烈的开始，也轰轰烈烈的迅速走到了结束。他们的婚姻生活仅仅维持了三年又两个月，其中还有一年又十个月的时间是在分居之中。但离婚时刘备并未承受传说中的天价赡养费。这一切全都源自于他们结婚之前，唯一一个敢于站出来陈述利害的诸葛的操作。诸葛授意律师起草了一份条件相当苛刻的婚前协议，软硬兼施让刘备夫妻签字。刘备出于对诸葛的信服，孙尚香则出于少女的天真和名媛的骄傲，最终都认可了这份协议，谁也没想到正是这份协议致使后来孙尚香几乎净身出户。这场老少配的荒唐散了之后，许多人回想前前后后，认为诸葛的行为一定是刘备授意，其实他们大错特错，这完全是诸葛一个人的主意。只是这固然是为了刘备着想，但却对涉及到的每个人都带来了巨大的影响。证据之一就是，即使多年以后，孙尚香仍然认为，是那份婚前协议为他们的婚姻失败埋下了伏笔。

　　对于这位刘备的前期，出殡前一周，诸葛正式的发出了讣告。来或者不来，没有回应。时过境迁，男女之间的爱情不过如此，其他都只能感谢，谁也不能多要求些什么。

　　诸葛站在那白布包裹的遗体前肃立良久，火化时刻未到，他特意把时间定得宽松些，其实是想等孙尚香来。当年那份婚前协议可谓神来之笔，但此刻他却有些难以言喻的后悔。刘备的葬礼上，没有捧遗像的子女，也没有答谢的家属，更没有泣不成声的未亡人。众人看着这人一辈子挣了金山银山，一呼百应，死后却如此孤独，几乎到了可怜的地步。

　　他不愿意。

　　诸葛的父母是那种门当户对的结合，不能说有多么深的爱情，但总算也一起走到了末路。身边的朋友们不少也家庭幸福，他身材颀长容姿过人，又事业有成，贴上来的女人不知有多少。只是他总没办法好好的和女孩子谈完一场完整的恋爱。也不是没有遇到过心爱的人，只是无论如何不可能结婚。于是身边的人们一个个成双成对，他却至今孑然一身。

　　他并不后悔。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这个时刻，停尸房里只有他和刘备。短暂的，珍贵的，也是最后的单独相处，没有人能说得出话。死人不能，活人也不能。

　　在生与死的巨大鸿沟前，他无能为力，不能为刘备做任何事。但或许，还能陪陪他。

　　魏延走进停尸房时，所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场景。白布包裹的遗体，以及稍远处交抱着双臂，黑衣包裹的诸葛。在魏延的印象中，诸葛始终身材颀长优雅，举手投足贵气十足。多少次艰难的谈判中抬起目光微微一笑，便给予他们无比的信心。而此刻，这位无论何时都镇定自若的高级职业经理人，却显得那么苍白脆弱，好像一阵风就能把他吹走。

　　他惊觉误闯进了某个禁区。

　　但诸葛已经注意到了他。两人的目光一对上，魏延立刻感到，那个他熟悉的诸葛，又回来了。

　　“火化时间到了。”他说。

　　诸葛点了点头，率先走出停尸房。

　　火化比想象中来的久。在等待火化结束的时间里，诸葛一直留在殡仪厅里。

　　遗像是诸葛选的，墓地是诸葛挑的，骨灰盒是诸葛定的。白花、白幔、黑衣、素烛，刘备身后事的全部细节都由诸葛拍板而成。

　　刘备意外身死之后，律师拿出了遗嘱。这份遗嘱的内容让所有人大跌眼镜，在遗嘱里刘备宣称，他留下了DNA样本和资料，，以十年为限，请诸葛帮忙寻找他那从未谋面的儿子。如果十年后还没有找到，诸葛将继承他的全部财产；若在十年内找到了，诸葛将获得他的一半财产，另一半由他儿子继承。在此之前，他的全部财产由诸葛监管。

　　律师表示，刘备这份遗嘱订立在相当久之前，具体时间大约在与孙尚香离婚前后。十多年来，他从未有过变更遗嘱的意向。遗嘱是他亲笔手书，是他个人意愿的真实表达。律师宣读遗嘱时，刘氏集团的全体高管，市委、省委的各级有关领导悉数到场。律师念得极慢，会议室里的人们一起呼气、吐气，每个人都在为了自身攸关的利益而惴惴不安。

　　刘备曾说他遇事太过冷静，就像石头做的一般，无论何时都不会真正的惊讶或者欣喜。诸葛当时不以为意，但却不得不承认，刘备确实看透了他。可是当遗嘱念完的那一刻，他眼前模糊了又清晰，清晰了又模糊，终于在一个眨眼之后，泪水沉重而充满抵抗的坠落。

　　他一向行止如仪，从未失态，从不失礼。对命运的不公他接受并且服从，对困难淡定从容，对繁复的事物耐心细致。他始终深信，暴躁、埋怨或痛哭不能解决任何问题。然而那一刻，他却不能控制的泪如雨下。一个个怀着叵测的心情拍拍他的肩以示安慰然后离开的人们从他身边走过，世界如此广大，他孤身一人留在这里。财富、地位，或者权势，世间的繁华如此苍白轻忽，犹如黯淡了色彩的羽毛，轻飘飘落在他肩膀，无声的暗示他所想要的已经再也回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