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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青梅不厌绿杯深(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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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微说徐燕铧乐善好施,倒真不是讽刺的意思。
她第一次见到徐燕铧,只有十二岁。她从小在浙江茶山脚下长大,外婆是县城小镇的一名医生,父母自她年幼时就去上海务工了。
后来,父母在上海又生了一个妹妹,自然更顾不上她。好在外婆疼她,也有自己的收入,日子虽然过得紧巴巴,但胜在温馨。
她上学早,天资还算聪颖,平日里不需费什么力气就能取得成绩,学校的老师也都知道她的情况,对她很照顾。
那年的夏天暑假,她在一片连绵无际的茶山上帮刘婶除草,额角沁出汗来,太阳火热热地高悬在空中,茶香若有似无地飘荡在鼻间,浙江的空气都透着江南水乡特有的柔软。
外婆爬上山来,说是班主任给家里通了电话,学校来了一个有钱人,要挑家境贫困又勤奋好学的孩子资助到上完大学。
她的成绩向来好,家境又符合,自然在此列中。
外婆说,这件事还得再夯一夯,人贫困不要紧,但不能自轻了去,自贬了身价。何况,外头的人难免闲言碎语,她宁愿日子苦些,也不愿自家小宝受了闲气,仰人鼻息。
世上哪有平白无故的好事,届时又拿什么来还。
林微却不以为然,她觉得不是这么个道理。人从来不是活给旁人看的,在意这些虚的浮的,反倒糟蹋了旁人的心意,也让自己活得桎梏。而且,她确实符合条件,也有这样的困难,又何必强撑呢。
她也想让自己的外婆生活得更轻松一些。
外婆拗不过林微的坚持,最终妥协了。
……
校方很是看重这次资助,甚至惊动了当地政府,特意办了一个捐赠表彰仪式。
校门口一条长长的红幅悬挂着,烈日灼灼之下熠熠生辉到有些许刺目。
与她一同接受捐助的还有同年级的四个小孩,他们被簇拥着走上台去。老式相机的闪光灯劈里啪啦地亮起,一旁讲席台上校长在讲话,为他们颁发捐赠书的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老爷爷,身旁跟着一个穿着校服的少年。
老爷爷很和蔼,一一问过他们的名字,待听到林微的名字时,细问了是哪一个字,有些惊讶,微一沉吟,赞许道:“起于微末,发于华枝。是个好名字。”
林微一怔,她的名字全没有什么典故,父亲当时给她取的其实是更为常见的“薇”字,上户口时不知怎么漏了个草字头,便也将就到了今天。
虽然她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无端却有些羞赧,心里也有一些激荡,好像原本平凡、一眼望到头的命运从一片雾蒙蒙里突破出一条小道来。
至于那条小道将通往何方,那时的她还太年幼,并不清楚。
太阳高悬,发出细碎的如钻石般耀眼夺目的光,林微眼睛微眯起,抬头,恰好撞进一汪如清泉一般的眼眸里,她不禁端详起眼前的少年,从容跟在他爷爷身后,他个子已经窜起,有少年人的挺拔和瘦削,瞧着很温和,但不知怎么,林微就是觉得他其实很不耐烦这样的场合。
她盯得有些久,看出少年眼中的几分探究,未免多事,她挪开眼去。
他好像有些怔,又有些无所谓。
这一趟行程对他而言大概无聊至极。
校长冗长的讲话结束以后,校长力邀那位老爷爷上台讲几句,老爷爷摆手拒绝。校长无奈,只得再请几位学生上台合影,当地的媒体抓紧时机拍照,捕捉下这一刻。学生们年纪小,都有些扭捏胆怯,深知这算不得是什么光荣的时刻。
林微倒是无所谓,她很坦荡,直视镜头,从小她就不是很在意旁人的目光。
“咔擦”一声,这一霎那被永久地定格了下来。
明天这张照片将会出现在当地的报纸上,再不过多久,这座偏远县城都将知道这桩善事。
林微是无所谓,她就是有些担心自己那好强、要面子的外婆,不知要怎么怄气和难过。
不过出人意料的是,连续好几天,林微刻意留意的报纸上都没有出现这桩事的报道。
这件事便也就淡淡隐去了,那对爷孙两也再未出现在林微的生活里,唯一的变化便是外婆银行账户里每月多出的一笔生活费和每学期的学费。
一切的变故发生在她初三中考结束以后,她去学校领通知书和奖学金,满心的喜悦就像这个盛大绽放的夏天,小路两旁团团簇簇的绿色旋转着涌进她的生命里,光线从细碎的树缝隙里透进来,在地面上跃动起斑点,就像小人儿在跳舞。
她周身暖烘烘的,一如儿时在茶山的泥土地上躺着晒太阳,世界是绿色的、生机勃勃的、充满希望的。
她将录取通知书从邮政信封里小心翼翼取出来,上头还有铅墨的馨香,沁人心脾。通知书旁是一个信封,信封里有一叠现钞,足足五千元。这是给中考县里前五名的奖励,也是上回那对资助人特地在学校里设立的奖学金。
这很大程度上解决了经济上的困难。
她这次考了县里的第一,为了能让她留在县城读书,县城的高中给予了她很大的优惠待遇,可以免她三年的学费,甚至还有额外的一笔生活费补贴。村委会的人也几次三番成了说客,林微有些动摇,一方面是经济上的考虑,另一方面是外婆年纪大了,她去市里读书不放心。
不过,外婆很坚持,她觉得既然考上了,就应该走出去看看,外面的教育条件更好。更何况,多亏了那对爷孙俩的资助,经济上没有问题。
林微自然也是感谢他们的,她后来听说那个少年姓徐,叫徐燕铧。
她这次得的奖学金就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据说是他爷爷送给他的生日礼物。
听办公室的老师们闲聊时说起,当时是徐燕铧特地要求合影不需要上报纸。
不管他出于什么样的目的,林微隐隐觉得他是一个好人。
就连外婆也连连惊讶,这世道竟还有这样的好人呐。
林微不懂这句话的厚度,她向来与人为善,在学校因为成绩好又颇受照顾,茶山周围的人们淳朴又善良,便是有不善之处,外婆也都给她挡掉了。她每日除了学习、帮茶山上的阿婆阿爷劳作,便是熬夜读武侠小说。她最喜欢金庸,里头充满了侠义和担当。
她的世界纯粹而美好,她理所当然地以为由她延伸出来的世界的全部样貌都是如此。
窗外一阵风吹过,一片树叶从枝上螺旋着掉落,风穿透了树叶,叶片从纹路处崩裂,碎成几瓣掉落在地上。
一阵踢踢踏踏急促的脚步声响起,门啪得被打开。
班主任的头发耷拉着,镜框歪斜在鼻梁上,粗喘着气,哑着声音叫道:“林微,快去医院!”
后来发生的一切在林微的记忆里已经模糊不清了,可能是因为太痛苦太突然。
盛夏的绿色一下黯淡了,周围变成了灰白的面目模糊的一团,随着风卷成一团,似个漩涡吞噬一切。
等林微回过神的时候,她的左臂上已经挂上了黑纱,外婆的脑子里长了一颗坏东西,突然破裂,而后脑水肿,而后去世。整个过程很快,直到最后她都没有意识。
葬礼是左邻右里帮忙办的,父母得知消息后,带着妹妹回来了一趟,不过也只是匆匆又回了上海。
郑婶骂骂咧咧,唾他们没良心,又念叨着微微可怎么办,扫帚在地上一阵阵地扒拉,勾起满地尘土。
林微说不出是什么心情,她自始至终,哪怕是在葬礼上也没有哭。
整个人像掉落枝头、枯萎破碎的绿叶。
班主任张老师看不下去,林微是她最得意最懂事的学生,家里有困难,但从没有耽误学习,甚至是她从教这么多年来为她带来最多荣誉的学生。
燕铧项目惯例打电话来追踪调查被资助学生的情况,张老师如实说了情况,那头像也是很惊讶孩子们这么争气,又听说出了一个县状元,更是高兴。张老师顿了顿,又补充了情况:“不过,林微那孩子家里出了点事,她外婆上周去世了,后头还不知道怎么办呢。估计得一个人去市里上学了……”说着说着,话就多了起来。
电话那头的人“啊”了一声,显然也没料到还有这桩变故。
要不怎么说,麻绳专挑细处断呢。
张老师说这些,也是实在不知道怎么办了,她已经做好了打算,便当是自家的孩子,往后林微再回县里,她多照顾些就是了。她并没有指望这个资助项目当真能再帮些什么。
林微一个人缩在墙角,夏日的太阳下,整个人冷涔涔的。
郑婶留了饭在家里,不过这会儿她已经去茶山上忙活了,普通人的怜悯是可贵的,也是无奈的,因为能做的太少。
门外传来车轮碾动的声响,而后是一阵脚步声,熙熙攘攘,林微记得外头是一条泥路,坑坑洼洼,车不好过来,有人在轻叩门,门锁转动,林微听到了村支书的声音。
“欸!就是这里!徐老先生,林微应该就在里头,等我进去叫人!林微!林微!有人来看你了!”村支书的声音越来越近,林微无措地站起来,这座房屋是村里的一处自建房,宽敞的两房三楼,平日里她和外婆两个人住都嫌宽敞,此刻村支书的声音在房子里头回荡,惊起几只麻雀抖动翅膀飞上天去,掉落几根羽毛。
“是林微吧,长高了不少。”徐老先生精神矍铄,和外婆一样大的年纪,林微倍感亲切。等开口时,眼泪竟不受控地头一回奔涌出来,徐老先生欸了两声,到底没再多说什么,只拿手拍了拍林微的肩膀,一旁的村支书几人见此都有些不忍。
等林微缓过劲来,才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她下意识往徐老先生身后瞧,上次的那个叫徐燕铧的少年并没有跟来,她松了一口气,说不清是轻松还是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