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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青梅不厌绿杯深(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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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暑假作业做完了吗?”徐老先生瞥到菜园旁的石桌上的书。
林微摇头。
往年早该做了。
徐老先生没说什么,他伸手翻了翻作业本,作业本上只写了几页,字体娟秀有力。他想起头回初见,这小孩眼里的倔强和坦荡,轻叹了一口气,又问:“这是高一的书?开始预习了吗?”
林微继续摇头。
这是外婆向村里人家借的,按道理要在开学前还的,可惜她一课还没读。
可能要让这位资助人失望了。
林微有些无措,有些羞愧,又觉得一切都好像无所谓了。
徐老先生并没有责备,他阖上书,将其仔细地摆正,他垂下手,转过身来,问:“想过以后考哪所大学吗?”
林微摇头,她从前对外面了解太少。更何况,外婆说,他们县城里能出大学生就很了不起了,不拘是什么大学。于是,林微那些遥远到近似有些猖狂的梦想便也不再多想了。
林微试图从徐老先生脸上找到一丝的失望和不耐,但一点也没有,只有无限的温和和包容。
这回他好像觉得自己太严肃了,特意弯下腰来,带着些对小孩的诱哄,问道,“林微,想过以后做什么吗?”
林微觉得自己的眼眶又有些湿润了,酸酸涩涩的,她张了张嘴,声音有些哽,又闭上,终于回答道:“医生。”
是的,她想做医生,和外婆一样。
说出口的一霎那,眼泪唰地一下从眼角滑落下来。
“好!那我就供你到做医生。”
徐老先生的手拍了拍她的肩膀,林微嘴巴半张着,哭声顿住,眼泪要掉不掉,愣在原地。
有这么一瞬间,她觉得外婆仿佛还活着,仍在她的身边,听到她熟悉的苍老的声音叹息道: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人呐。
林微的东西不多,行李箱外婆还没来得及买,她取一个蛇皮袋装好衣物,背一个旧书包,跟着徐老爷爷的车去到市里读书。
那座宅基地上的自建房在车身后渐渐缩小,成了一个黑点。
茶山、县城、郑婶、班主任老师……都一同留在了她的身后,珍藏在她的记忆里。
从县城到市里,坐公交据说要两小时,坐徐老爷爷的车只用了一小时。
一个中年妇女从房子里跑出来,手上还拿着几根葱,上头挂着水珠,悬着手,一晃,水珠掉得到处都是,见车停下,回身大呼小叫道:“来了来了!回来了!老先生回来了,小姑娘也跟着的!”
她这一叫唤,院子里的三条狗奔出来,撒着脚丫子,被绳拽着汪汪直叫!
“阿旺!阿财!阿福!轻声!小心吓到人!”一个老妇人从厨房里出来,戴着银丝框眼镜,这是徐老太太,轻声呵斥道。
林微小心翼翼地下车,那一蛇皮袋才拎到手上,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到了。
怎么和想象中的徐老先生的家不太一样。
林微还没回过神,她手上的蛇皮袋就被那位中年妇女一溜烟拖走了。
徐老爷爷指了指:“那是家里的田阿姨。”
林微愣愣地点了点头,一只猫窜了出来,啪嗒一声,从屋顶落到地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家里的新人,黄色的尾巴摇啊摇,随时要扑过来。
林微眨了眨眼睛,鬼使神差地,她对着猫挥了挥手,打招呼道:“嗨。”
她从小为数不多的玩伴就是茶园里的野猫,一时间觉得很亲切,做完这个动作才觉得有些不妥。
“噗嗤”一声,她听到有人在发笑,顿时有些发窘,脸上浮起红晕。她侧眼看过去,只见一个男生上身穿着黑色polo衫,下身穿着破洞牛仔裤,头发染成亚麻色,手指上勾着一个安全帽,另一只手上拿着一根未点燃的烟。
皮肤白皙,眼睛是不典型的丹凤眼,鼻梁高挺,鼻头有些圆钝,薄唇,长得倒是好看。
林微觉得他有些眼熟,但实在想不起这人是谁。
倒像是她原先初中里不学无术的混混。
对于这样的人,她一向是敬而远之,她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他笑完就冷着一张脸,径直进门去。
林微好像知道他是谁了。
徐老先生气急败坏地追进去,骂骂咧咧道:“徐燕铧!臭小子!又野哪里去了!”
徐燕铧没应声,他眉目冷淡,有一种破罐破摔的意味。
徐老先生捂着胸口,粗喘了几口气,显然是气得不清。
气氛一下子冷凝。
林微也几近屏息。
徐老太太打圆场,嗔道:“怎么穿这么少,晚上也要着凉的!天都黑了,下回早些回来,别惹你爷爷生气!早说过不要抽烟不要抽烟……”说着说着,她温柔的语调也撑不住了。
徐燕铧认输,将手中的香烟折成两半,掷进近旁的垃圾桶里:“奶奶,听你的,没抽。”
徐老太太笑出声来,招呼大家就座吃饭。
徐老先生犹在生气,斥道:“油嘴滑舌。”
直到捧起饭碗,他还在嘟囔:“不像样子。看看他看看他……真是不成体统!”
碗筷发出声响,无人应声。
徐燕铧全程秉承着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的态度,林微心说:确实挺令人生气。
徐老太太桌下踢了徐老先生一脚,瞥了一眼林微。
徐老先生放下碗筷,林微的事家里的人都提早打好招呼了,只有徐燕铧寻不着人,今天饭桌上介绍一下,私下里还得提点着些,免得这混小子做出什么不着调的事来。
“这是林微,你见过的。”
徐燕铧回:“不认识。”
徐老先生气得又要站起来骂他,好在还记得今天是林微第一回来,他克制道:“林微家里出了点事,人家是凭借真本事考进的市高,以后她就住家里,你就把她当姐姐。”
林微自从听到徐燕铧说不认识,整个人就想埋进碗里。
虽然她也没认出来,但这人怎么一点体面也不给。
徐老先生是个好人,徐老太太看着温温柔柔的,也很好相处。
至于徐燕铧的父母,不知为何,并没有出现。
看样子是相当简单轻松的一个家庭,但是因为徐燕铧的存在,林微突然间开始怀疑自己的决定,也开始有些担心以后在徐家的生活。
徐燕铧轻笑了声,大概是觉得姐姐一说很可笑。
任谁凭白无故多了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姐姐,心情都不会好。
他有一个同母异父的妹妹还不够,如今又冒出了一个姐姐。
徐燕铧脸色难看,不接话。
徐老太太自然瞧出来,只当是那句凭真本事考进去刺痛了他。
徐老先生自然是故意点他,徐燕铧这回也进的市高,不过差了几分,交了一点择校费。
按理说,就他那学习态度,只差了几分,徐老太太是很知足了。
她道:“林微就早出生一个月,称什么姐姐弟弟的。以后大家都是同学,不拘怎么进去的,只管努力就是了。”
徐燕铧撇撇嘴角,不置可否。
他还要反唇相讥,抬眼瞥到林微手上挂的黑纱,抿了抿嘴噤住了,只低头扒饭。
其实他对林微有印象,两年前的那场资助仪式,其余的几个学生遮挡不住的扭扭捏捏,眼里均是怯意,甚而有羞耻。也是基于此,他提议干脆不要报道了。
倒是这个林微,他记得坦荡得很,眼神很不屈不怯。
他记得她的家庭背景,是和她相依为命的外婆去世了?
徐燕铧低头,未再言语,三两下解决好吃食就上楼去了。
安分得令徐老先生都瞠目结舌。
林微很有寄人篱下的觉悟,徐家人是好人,但并不意味着自己可以得寸进尺。
她生怕自己的某一个不经意的动作惹来旁人的恶感,让人不喜。
她一口一口吞咽着,菜只夹自己近处的,速度不快不慢,最后一个就餐人放下筷子,林微也随即停下。
徐老太太瞥了她一眼,在她起身要帮忙收拾碗筷时,止住了她。
林微无措:“这是我在家里常做的。”
徐老太太蹙眉:“家里不差你一个劳力。”
林微踌躇,徐老太太忙里忙外,她独自一人无所事事,实在说不过去。
徐老太太无奈:“和燕铧当真是两个性子。小孩子家家操劳什么家务事。”
她心生一计:“你好好学习,成绩就是最好的报答,赶紧上楼做作业去,明天我要检查。”
徐老太太就是随口一说,林微却当了真。
田姨领着她上楼,她的房间在二楼,旁边就是书房。
田姨叮嘱她:“到处都可以随处走动的,房间里的书不喜欢就去书房里拿。”
林微打开书柜,满满当当的一柜子书,高中的教材教辅、各类经典书籍一应俱全,书页紧紧贴着,都是全新的。
林微怔然:“这是特意为我买的吗?”
田姨道:“以后这就是你的家了。”
林微环顾这个小小的房间,窗外绿色的树在夏天的风中发出稀里哗啦的声响,抖落下一地月光,心里密密麻麻,全是感动。
田姨悄声说:“这有什么?也就你会感动,一骡子的书堆徐燕铧面前,他眼也不抬一下。”
林微啼笑皆非,田姨话里全是吐槽,却也难掩亲昵和恨铁不成钢。
当夜,她收拾好行李,忍着疲累,时隔多日,翻开了作业本。
月华如练,茶香遥远在天边,又近似在眼前。
阖上书本时,已是深夜。
她起身欲拉落地窗,往一旁瞥去,隔壁阳台上有人,似是注意到这边的动静,长腿阔步地匆匆进了屋。
林微一愣,笑笑,没放在心上。
她还记得那个温和的少年,两年的时光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变故均在一夕之间,她不知道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或者只是青春期的叛逆。
她读《神雕侠侣》时,金庸先生提到:无常为常,你瞧这些白云聚了又散,散了有聚,人生离合,亦复如斯。
她当时觉得读懂了。
这个夏天又让她觉得从前是懵懵懂懂。
此刻,她窝在这一方小小的温馨的天地里,翻开外婆送她的日记本,写道:
“徐老爷爷人很好,
徐老太太、田姨人也很好。
徐燕铧应该也是一个好人,”
她顿了一下,补道:“就是脾气有点怪。”
天上的月亮隐进云层里,地上的少男少女沉入梦乡。